央金
央金背著她慣用的工具,走在她熟悉的林間。一群不熟悉的人,扛著奇形怪狀的機器,像尾巴一樣跟著她,這使得她很不習慣,很不自然。
原先她走在這莽莽蒼蒼的林間,就像走在自家門前的圍欄里,四周那密密的樹干,就像柵欄的豎樁。而現在,她脖子后面隱隱有些發燙,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幫家伙的目光肯定粘在她身上。
響蜜鳥呢,怎么遲遲不見它?如果現在那奇特的小鳥出現,一定會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開。
有一陣子了,當央金背著繩子,挽著竹籃走進森林深處時,她的伙伴蜜獾再也不肯露面。
是的,蜜獾和響蜜鳥不僅是她的好伙伴,還是她的好幫手。
這兩個小家伙,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跑,領著央金游走于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陽坡上。印度洋的暖濕氣流順著大峽谷吹進來,加上有闊綽的陽光,陽坡上森林茂密,樹木巨大。一個女孩,一只走獸,一羽飛鳥,結伴在迷宮一樣的林莽里穿行。有它們做幫手,央金就不會空手而歸,總會有所收獲。
央金的家在一個壩子上,跟其他人家一樣。那里有碧綠的草地,草地上有看上去很矮卻很結實的石板房,有樹樁和樹枝圍成的牲口柵欄,再有就是屬于她和阿媽的矮馬、牦牛和綿羊。擠奶,剪羊毛,打酥油之類的工作,阿媽一個人就能對付了,不用央金插手。央金的父親去世后,阿媽毅然賣掉相當一部分牲口。
阿媽說:要那么多錢干什么?你看,錢并不能治好你阿爸的病。
央金從小喜歡在森林里玩耍,再大的林子,她也不怕迷路。牲口由阿媽伺候,央金呢,跟前輩學了一套本領,專門在森林里找野蜂窩巢,采集蜂蜜和花粉,用蜂巢制蠟磚。蠟磚現在可好賣了,據說漢人用它來治糖尿病。得糖尿病的漢人,現在是越來越多了。
騎著矮馬穿過草地,來到林子,找一個樹木稀疏的地方讓馬兒自己吃草,央金就一頭扎進林子深處,流連忘返。
要是碰上好幾個蜂巢,像巨大的扁扁的半球,并排粘在粗壯的橫伸的樹枝下,可不能把它們全部割下拿回家,只能割蜂巢中盛放蜂蜜的地方。而且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蜂王。央金可不懂什么環境保護呀,什么和諧相處呀,還有什么天人合一呀等等高深的東西,老輩子就是這么做的,她只能照著做。
當然,蜜蜂的事遠不如人的事讓她心煩。
與其他姐妹一樣。央金的面頰呈高原紅色,不過,雖然她同樣常年喝酥油茶,吃糌粑和牦牛肉干,但她的腰肢并沒有因此而臃腫,相反,由于她天天在森林里行走和攀爬,使得肢體分外柔韌,看上去很苗條。尤其讓人一見難忘的是,她有一雙閃閃有光、格外警覺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大森林的氣息熏染出來的,在別的地方,特別是在水泥森林一般的大都市,很難在人群中找到這樣一雙眼睛。就是這樣一雙眼睛,還有她在樹上的靈敏表現,再加上少數民族奇特的采獵方式,使得央金在那些她聽都沒聽說過的城市成了名人。
一個攝影師把她的一組照片貼在網頁上,結果,這組《疾如猿猴,飄如天仙》贏得了驚人的點擊率和轉貼率。
于是,更多的人像蜜蜂看到花叢一樣撲過來,弄得央金很煩。
想起那個大胡子攝影師,央金的腦海里情不自禁冒出一張腫得像牛肝樣的臉。不明白大胡子是從哪兒知道央金的,又是怎樣找到這地方的。一見面他就掏出八百塊錢塞給央金。當時的央金,差不多一下子呆掉了,這么多的錢啊,就為了拍照片?
央金帶著大胡子,在幽深安靜的森林深處,在高聳入云的樹上順利地找到了蜂巢,采摘成功,讓他完成了拍攝。只是大胡子的臉上,除了亂蓬蓬胡子覆蓋的部分,其他部位被野蜂蟄開了花,腫得老高。大胡子一邊嘶嘶倒吸著涼氣,一邊閉著眼睛往臉上灑藥水。那藥水很香,香得驚人,比花粉還香,讓央金感到不真實。按理說,一見面人家就給了八百塊,央金對這位遠方客人應該有足夠的禮貌,可她見到大胡子被野蜂蟄過之后的狼狽樣子,還是忍不住笑了,聲音還挺大。
她想,要是那張臉全部被胡子覆蓋起來,情況是不是要好得多?比如說蜜獾,渾身都是毛,就不怕蜜蜂蟄。
蜜獾
唉,蜜獾,蜜獾去了哪里?確切地說是大胡子攝影師驚走了蜜獾。
在響蜜鳥和蜜獾兩個伙伴當中,央金比較喜歡蜜獾。不錯,每次都是響蜜鳥幫央金輕易找到蜂巢,只是它太會邀功了,一路上尖叫不停,飛上飛下。等央金采摘下蜂巢,它會叫得更兇,仿佛一迭聲在說——別忘了我的功勞,我的那份呢?快點快點!當然,它那樣一個小不點,吃不下多少,央金只是看不慣它的派頭。
這還不是主要的。央金曾聽老輩子說起,響蜜鳥從來不筑巢孵蛋,總是偷偷把蛋產在人家巢里。小響蜜鳥呢,這種天生的小強盜,總是搶先出殼,然后,用鉤子一樣的尖嘴把遲出的小主人啄死,奪取本不屬于它的母愛。
你說,這樣心黑兇殘的鳥,怎能討央金喜歡?
央金有一個問題到現在都搞不懂,沒有親生媽媽教它,小響蜜鳥長大后怎么會給采蜜人帶路呢?難得這也是命中注定?
蜜獾來去元聲,向來與央金不即不離。蜜獾的樣子挺討人喜歡,面孔短短的,可嘴和鼻子卻不短,鼻子翹翹的,看上去很滑稽;渾身毛茸茸的,有一條蓬松的大尾巴。它的前爪強健而又銳利,能夠輕易搗毀蜂巢。其實,自古以來蜜獾就不愿意與人類合作,因為合作之后它得不到應該得到的份額。
在遇上央金之前,蜜獾只與響蜜鳥合作,它們兩個,簡直是絕配。每當響蜜鳥發現隆起的樹根上、凸起的巖石上有蜂巢,就迫不及待地尋找蜜獾,尖叫著召喚它一同赴宴。如果蜜獾肚子不太餓,不理睬對方,響蜜鳥會不厭其煩地逗它,上下翻飛,用喙啄它,死乞白賴,胡攪蠻纏,直到它乖乖地跟著走。到了蜂巢跟前,響蜜鳥就識相地不再吱聲,鉆到大樹濃陰深處,耐心等待。蜜獾呢,自然不再袖手旁觀,心甘情愿地充當劊子手,三下五除二就將蜂巢開膛剖肚,放開肚皮享用蜂蜜和蜂卵。等它吃完了,響蜜鳥才忒兒一聲飛下來,像導游拿回扣那樣,心安理得地飽餐一頓。
不過,由于蜂蠟、蜂膠、蜂蜜以及花粉銷路不錯,使得許許多多的人走進森林尋找蜂巢,幾年時間,人類居住地附近樹林里的蜂巢就蕩然無存,蜜蜂們不得不逃到密林深處安營扎寨。位置低的蜂巢最容易遭受劫掠,所以,蜜蜂們改在最高的樹上安家。
這一來,蜜獾和響蜜鳥都沒轍了。它們兩個都有缺陷,一個不能高飛,一個沒有利爪。這時候,它們發現了央金。
只有央金,是理想的合作伙伴。事實上,人們做事情都是剛開始那一陣風,用漢人的話說,叫一哄而上。蜂巢越來越難找之后,原先尋蜂采蜜的人又改做其他工作去了,只有央金堅持了下來。
這份工作也太艱險,聳入云天的大樹,還有武裝得像戰斗機、誓死保衛家園的野蜂,都讓人望而生畏。
直到第三次與響蜜鳥合作,央金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止一個伙伴。
那天,她將蜂巢收拾停當之后,響蜜鳥飛下來啄食,她就轉身離開。偶然一回頭,卻見一個毛茸茸的家伙捧著半塊蜂巢,貪婪地吸吮殘余的蜂蜜。她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這就是老輩子所說的蜜獾。從那以后,她每次都有意多留一些戰利品,讓兩個小家伙分食。漸漸地,蜜獾對她不再那么警惕。最終,只要響蜜鳥在林間放聲尖叫,蜜獾就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尾隨著央金。不過,它從不過分接近央金。
那天,當蜜獾看到大胡子攝影師時,猛然一震,如同中了槍彈,僵住不動。
攝影師也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兩步。央金向他解釋,這是蜜獾,靠吃蜜為生,是她的伙伴。攝影師聽了,激動得兩眼放光,連忙把長焦距鏡頭對準蜜獾。
蜜獾又是渾身一震,憋著嗓子低沉而又短促地叫了一聲,箭一般地竄向一棵大樹上。此后,央金再也沒有見到它。
每當想起那只蜜獾,央金都不免有些擔心:離開我,它能找到蜂巢嗎?會不會餓著?
是的,那只乖巧的蜜獾,讓央金放心不下。而最讓年輕的央金放心不下的,卻是次仁。
次仁·啤酒
上次見次仁時,他又學到了一個時髦的詞——“我靠”,動不動就說,我靠!我靠!說得挺起勁。
央金問他這兩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說不清,說沒什么固定意思,反正用上它挺帶勁、挺現代的。比如:我靠!這手機要兩千塊?有沒有搞錯?
“有沒有搞錯”,是次仁以前學的一句時髦話。
次仁有一部手機,價值兩千。次仁上壩子上來看央金,每每要向她展示自己的寶貝玩意。到了這地界,手機的信號很不好。次仁好幾次指著手機屏幕的左上角向她解釋:看到這根紅電線桿了嗎?表示這里有信號,有是有,但信號不好,很弱。要是在市里,這電線桿一共有六根,一根比一根高,是綠色的。
次仁的手機還能夠拍照,里面收藏了好多幅央金的照片,還有她阿媽的照片,再有就是她的矮馬、牦牛和綿羊了。次仁說見不著她的時候,他就捧著手機看她,說得央金心里暖暖的。
但是這一次,一看到次仁的手機,央金就生氣了,生了好大好大的氣。次仁解釋了半天她也不聽,更不用說理睬他了。央金剛打開他手機的翻蓋,就嚇了一跳,再看一眼,就聲音很大地嚷嚷起來:你看看你弄的是什么?
年輕的央金氣得滿臉通紅,嗖的一下就把手機扔到草地上!
次仁大吃一驚,手忙腳亂撿起花兩千塊買來的寶貝,左按按,右按按,幸虧是草地,沒摔壞。
次仁說:你發什么瘋?摔壞了可不行,兩千塊買的呀。
央金不理他,恨恨地轉身就走。
次仁趕緊追上前,拉住她:怎么啦怎么啦?我搞不懂啊。央金掙開他的手,繼續走。次仁固執地拉住她:有沒有搞錯?我沒做什么啊?真搞不懂啊。
央金說:你學壞了,跟城里的漢人學壞了。
次仁說:學壞了?沒有啊,我沒有學壞。我怎么學壞了?搞不懂啊。
央金說:還說沒學壞?你看看你手機上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次仁有些疑惑,低頭打開手機,只看了一眼就笑了:你說的是這個?這有什么?這叫墻紙,人家手機上都有啊,很流行的。
呸!惡心。
不惡心啊,穿了衣服的呀。
呸呸!那也叫衣服?
是衣服啊,這叫泳裝。好了好了,我這就把它刪掉,馬上刪。我把你的照片放上去。
呸呸呸!不許放不許放!
好的,不放就不放,把你家的牦牛和綿羊放上去,總可以吧?
央金在前面走,在云霧繚繞的林間一路穿行。后面那些扛著奇形怪狀機器的人,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央金卻不肯停下休息。誰讓他們硬要跟來?真煩人。
林子是那樣幽深,還好,這里沒有留下外人的痕跡。
怎么才知道有沒有外人來過?很簡單,只要你看見樹林間、草地上有鮮艷的塑料袋,或者腳一碰到就發出很大聲響的啤酒罐,沒別的人,一定是外面那些家伙來過了。
該死的啤酒!央金忍不住在心里痛罵。
自打次仁到城里工作以后,壩子上的人不免要高看他一眼。次仁也確實比他的父輩及同輩懂得多些,不,是多得多。可是,那次去買啤酒,次仁就沒有討到好,反而挺丟面子。
是一個戴眼鏡的漢人提出要喝啤酒的,按照那些人的稱呼,戴眼鏡的頭頭應該是個老頭,但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不老。次仁說那是個什么教授,在大城市里很受尊敬,所以人家才某老某老地叫,這是漢人的規矩,是有知識的人立下的規矩。那老頭見啤酒沒了,說是要請一個牧民到山下買。但在壩子上,一般來說是沒有閑人的,恰好次仁來看央金,他自告奮勇說:我可以下去,也不是很遠。
山下商店里有的是啤酒,花花綠綠的,牌子很多。
那不老的老頭報出一個啤酒的牌子,怕次仁記不住,一連說了兩遍。其實,次仁早就聽說過那個牌子,豈止聽說過?還喝過好幾回呢。老頭不慌不忙地說:這東西在我們那里是三塊半錢一罐,你們這里可能會貴一些。不管什么價,你開張發票帶上來,每罐加一塊錢,算是你的跑腳錢,三箱就是七十二,你看怎么樣?
次仁說無所謂,騎上馬下去了。
好半天次仁才買回啤酒,人和馬都累得直流汗。那些外來的漢人因為喝不慣酥油茶,一個個都很渴,迫不及待地圍上前。那老頭卻說:別忙,先讓我看看。他也不問價錢,捧著啤酒箱子左看右看。也許是沒有找到應有的記號吧,老頭眉頭皺了起來。次仁有些發慌,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擠上前查看。
嘩的一下,老頭撕開紙箱上的包裝膠帶,取出一罐啤酒,倒過來看罐底。
次仁這才明白對方在找保質期。馬上說:沒有過期,不會過期的。買之前我就問了,問得清清楚楚的。
老頭的臉色很不好看,把啤酒遞給次仁看。次仁更慌了,劈手奪過來看,但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起來:我說的嘛,沒有過期,還有兩個月才到期呢。
老頭有些不耐煩:你懂什么?啤酒是越新鮮才越好喝,保質期總共才二十四個月,為什么偏要買出廠二十二個月的給我們喝?
次仁分辯說:是你說要這個牌子的呀,你又沒說其他牌子。
老頭火了:但我沒說即將過期的也要,你自己不會動腦子啊!
次仁不服:你嚷嚷什么?你嚷得再兇,它還是沒過期啊。報紙上說了,只要是在保質期以內,就可以放心喝。
老頭說:我沒說不能喝,我說的是不好喝,口感不好。
次仁說:能喝你怎么不快點喝,還一個勁兒說話?什么口干不口干的?越說越口干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會動腦子啊!
老頭看看他,怕他真惱了,馬背上的男人可不能輕易得罪。老頭對手下一個年輕人說:算了,就按先前說的價錢給他。趁手下掏錢的當兒,老頭又嘀咕了一句:虧他還是個識字的。
次仁心里窩火,照票上的價錢收了,把多出來的跑腳錢丟還給那個年輕人,大聲說:喝完了把啤酒罐給我背走!
響蜜鳥
腳下越來越松軟,已經腐爛和來不及腐爛的落葉,共同織成一張厚厚的地毯。在央金看來,這樣的林子最干凈。顯然,這地方平時沒有人來,那些內地大城市來游玩探險的漢人,還不敢深入這樣的林子,所以林子才這般干凈。
突然,樹葉無風自響,簌簌簌簌,由遠而近,緊接著就是一陣鳥翅撲騰的聲音,自上而下,從央金的耳邊一掠而過。謝天謝地,響蜜鳥回來了。
這一次,精靈一般的小東西沒有尖叫,也沒有圍著央金翻飛盤旋撒歡兒。一個俯沖之后,它歇腳在高高的樹枝上,歪著頭打量央金身后那些看上去有些奇怪的人。看了好一陣,才灰兒一聲,飛向前面的一棵樹。
顯然,它愿意像往常一樣,帶著央金去找蜂巢。
當初這小鳥是怎么找上央金的?央金到現在也搞不懂,或許,是她身上沾染了蜂蜜、花粉甚至是蜂王的味道?
眼前有這么多生人尾隨著央金,小鳥又怎么敢現身?央金也搞不懂?;蛟S是小鳥餓急了?要不就是它只認央金身上的特殊氣味,其他什么都不顧?
在央金之前,先輩們采割蜂巢,一般需要幾個人合作,還需要配上繩梯那樣的裝備。央金卻不需要,她一個人就夠了。
在響蜜鳥的指引下,央金發現了一組蜂巢,排列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下。央金停下腳步,向身后的人做了一個手勢。那些人抬頭觀察一番,個個面露喜色,從肩上卸下各類儀器,各找各的位置,忙活開來。
前天,鄉長和另外一名干部,據鄉長說是縣上的領導,一同騎馬趕到央金家。央金不在,阿媽接待了他們。喝完熱騰騰的酥油茶,鄉長說明來意,市里要為央金拍片子,做節目。
鄉長說:聽好了,是專門的節目,一個大節目,央金一個人的節目,你明白沒有?就像給大干部拍片子、做節目一個樣,你明白沒有?這么大的一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明白沒有?
最后,鄉長要阿媽轉告央金,一定要配合好這次拍攝,拍得漂亮些,不能搞砸了。然后,這些扛著鐵家伙,拖著黑皮線的人就來了。
央金從籃子里取出雨衣雨褲穿上,是次仁買給她的,說是內地女孩子騎摩托車用的,質量好著呢,輕柔得很,有了它,那些野蜂就不能把人怎么樣了。然后,央金戴上次仁送她的女式頭盔。
這也太麻煩了,哪有獵蜜人這樣裝扮的?采蜜么,帶上一個煙罐,那就足夠了。但次仁堅持要這樣,央金只能依他。漢人的電影上說,愛情使人軟弱,還真的是這樣。
背上籃子,來到那棵高得驚人的大樹下。央金剛把繩子甩上樹杈,一個全副武裝、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走過來攔住她說:你準備上去了嗎?央金說是的。那人連忙說:等一下等一下,我們還沒有準備好呢,你先把繩子收回來。
央金看著他們準備。那些人都戴著頭盔,穿上類似雨衣的防護服,比央金穿的要厚實得多,笨重得多,現在主要是忙著架機器。
忽然,一道比閃電還亮的光從一個機器里射出來,直沖樹冠,把央金嚇了一跳。在茂密的林子里,這光也太刺眼了,讓央金發暈。噗嚕嚕,哧愣愣,悉簌簌,幾只鳥驚飛而去。
亂紛紛的野蜂,在雪亮的光柱里扎堆飛舞,看上去有些陌生。接著,一個手拿半截黑棍子的漂亮女孩,對著黑棍子上端拍了兩下,吹了兩口, “喂喂喂”喊了幾聲,還軟軟地說了幾句話,很好聽。
央金聽漢話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她清清楚楚聽那女孩說: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央金的神奇表演。
一聽這個,央金趕緊轉身,向樹杈上甩繩子。
誰知那女孩笑著喊住她:沒好呢,沒好呢,我這是試機,熟悉一下臺詞。等我說好了,你再向上拋繩子。
央金只得又把繩子拉回來,看他們忙碌。
終于,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問話了:都好了嗎?大家點頭。
央金想,這小伙子一定是個頭頭,這么年輕就做了頭頭,可不簡單呢。
年輕的頭頭對著喇叭說:大家聽好了,預備,開始!
央金飛快地轉向大樹,向上拋繩子。
誰知那年輕的頭頭馬上喊住她:停下停下,不是說你,還沒到你呢。
央金想,不是說我,那你怎么說開始呢?
年輕的頭頭說:聽好了央金,你看著她——對,就是那個拿話筒的。先聽她說話,等她說完了,燈光照住你,你再開始,明白沒有?
央金總算明白了。拿話筒的漂亮女孩說了一通話,燈光照到了央金身上。央金有些慌,加上她籠罩在強光下,看不清上面的樹杈,一連扔了好幾次繩子,都沒有扔準確。年輕的頭頭只好叫她停下,另開了一組燈光照住樹杈。
央金又扔了兩次,繩子終于穿越了樹杈。央金把兩股繩子端點拉齊,一級一級握住繩結,腳蹬樹干,順利地攀上大樹的主權。在樹杈上歇下,央金從背后取出一個環狀的工具戴在左臂上,在那環上安了一個半球狀的東西,朝向外側,隨即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那個半球。濃煙向上騰起。這之后,她不再用繩子,像猿猴攀爬,越鉆越高,來到蜂巢下方,支起左臂用煙霧去熏野蜂。蜂群生來怕煙,只好四散逃去。
蜂巢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上部分是基座,用來粘附主體部分,下面那略扁的半球才是對人類有用的,里面有蜜、蛹、卵和幼蜂。央金割下一個蜂巢,放在籃子里,用繩子垂下去。
那年輕的頭頭在喇叭里說:央金,你干得太快了,動作放慢些,距離太遠了,你干得太快,沒辦法拍清楚。
央金想,割慢了我熏得慌呀。
樹下又說:好了央金,可以割第二個蜂巢了。
央金割下第二個蜂巢。
樹下那個聲音說:對不起,央金,可能角度不對,樹葉有陰影,效果很不好,看不清楚。你能把你下方那幾根小枝條砍掉嗎?
央金砍掉了那幾根枝條。喇叭里又說:還是不行。央金,看來我們要挪一下機器,找一下方向。你如果累了,可以用繩子把自己綁在樹上,那樣安全些。
央金感到好笑,把自己綁在樹上?要是次仁在,一定會說——有沒有搞錯?
忽然,樹下有清亮高亢的鳥鳴聲透過喇叭傳上來。接著是一個人驚慌的話音:這該死的鳥到底要干什么?煩死人了,趕走它趕走它!哎呀,它啄人,它啄人,都出血了!快把手套戴上,趕走它,再不走就收拾它!
央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他們不知道應分一些勞動果實給響蜜鳥,還在轟它。央金朝樹下大聲喊:給它吃的,快給它吃的!可惜樹太高,央金又戴著頭盔,樹下的局勢被那只調皮的鳥搞得亂紛紛的,沒有人能聽到她的喊叫。
緊接著,喇叭里傳來一聲帶著戰栗的鳥的尖叫,一切歸于平靜,只有野蜂不甘心地在耳邊嗡嗡嚶嚶盤旋。
央金心里又咯噔一下,慌得不行——他們,他們會不會把響蜜鳥打死了?幸好,她隨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她聽到那小鳥在附近一棵高樹上憤怒地尖叫幾聲,然后漸叫漸遠,離她而去。
喇叭里開始喊:央金,可以了,現在開始割第三個蜂巢。
央金割下第三個蜂巢,更多的野蜂圍著她打轉,有幾只不懼煙霧,向她攻擊,叮叮地撞響了頭盔上的透明塑料。
喇叭里又說:好多了。央金,比前面的清楚多了。現在開始割最后一個。
央金搖搖頭,在雪亮的燈光里,她指了指頭頂那剩下的蜂巢,又指了指失去家園、四處亂飛的野蜂,再向下伸出一根手指。
喇叭里說:你放心央金,它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安家。我們來一趟不容易,要是效果不好,怎么能拿出來播放呢?
央金仍是搖頭。喇叭里又說:你要知道,機會是多么來之不易。你知道像這樣一次大規模的拍攝,要花多少錢嗎?
樹上有了動靜,央金開始向更高的地方攀越。
樹下那些人迷糊了一下,隨即有人說:我知道了,她可能發現最上面還有蜂巢。
年輕的頭頭馬上來了精神:快快,燈光燈光,燈光跟上!
燈光追著央金,向上,再向上,央金隱入濃陰之中。樹冠晃了幾晃,接下來就靜止不動。然后呢,由近至遠,依次傳來鳥的鳴叫,還有鳥兒起飛時翅膀拍擊的聲音。
央金,央金,你找到蜂巢了嗎?
樹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年輕的頭頭有些慌了:央金,央金,不拍就算了,快下來,快點下來!
攝像師調著焦距,想通過鏡頭捕捉央金的蹤跡。可惜的是。他只看到耀眼光柱里發白的樹枝和綠得發亮的樹葉,再有就是翻卷如煙、聲勢嚇人的蜂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