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好多,一個山頭連著一個山頭。壯美得驚人。火車穿行在這峭拔的山中,一趟攆著一趟,像秋天暴漲的河水。來這雞毛小站好多年了,工作就是每天養護這一段鐵道。然后,瞅那些遙遙不可及的山,發現日子同鋼軌下那一根根枕木一樣,內容如出一轍。
來了一位記者,指名道姓要采訪老李。老李是看守工,鐵道旁一座廢枕木搭成的棚子,他就守在那兒,監視對面山上那些懸空的巖石,若其中一塊突然掉落下來,立即向往來的火車報警。
啊,終于有人知道他了,休息時便去圍觀。記者正在給老李拍照。老李身穿橘黃色作業服,拿著一把十字鐵錘,想擺出個什么姿勢。可他老也擺不好。記者說像你平時那樣。老李如釋重負,抓著那把鐵錘,順著一條羊腸小路上了山,左拐右轉,如龍走蛇行,眨眼間消失在一片云霧中。記者目瞪口呆,搖搖頭,走了。
下午,烏云翻滾,好像要降大雨。工長安排我留下來,說老李被折騰了多半天,累了,晚上如果有個什么事,一個人跑不贏。天黑后,老李一個人拎著燈去巡查鐵道。我只好蜷縮在床上入睡,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回來了,先是從床下翻出一雙雨靴,然后又是雨衣,后來挨著我,睡了。
一陣雨聲驚醒了我。看時,外面大雨如注,整個天地好似沉入深海里。我叫老李,發現他已經不在棚內,雨靴和雨衣也了無蹤影。
外面傳來老李的喊聲,快去攔車!
擰亮燈去照,數十米外的鐵道中央橫臥著一塊石頭,半張桌子大小,老李正奮力地搬它。我驚出一身冷汗,當即朝鐵道的另一頭跑。我高一腳淺一腳,可心里卻涌出一個興奮,啊,救火車!日子從此豐富了,多彩了,鮮花,掌聲,演講……又傳來老李一聲喊叫,回來,沒事啦。聲音洪洪亮亮的,透著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
把燈光射過去,那石頭不見了,老李立在鐵道外,雨水正淋著他,看不出他才完成一個壯舉。
鐵路局一支文藝小分隊來小站演出,是慰問。那一段時間雨水不斷,鐵道多處地段受泥石流侵襲,我們日夜鏖戰,使火車始終暢通無阻。因為日夜鏖戰,大伙那遠在山外的家便無暇顧及了。
舞臺設在站臺上,大家席地而坐,一個個皆身穿橘黃色的作業服,好似一片迎著陽光開放的向日葵。但那幾位女演員更鮮亮,其中一位蘋果樣的臉泛著一層紅光。看著嬌小,可一首《青藏高原》唱得山高水長,叫人覺得小站不再偏居一隅。有人尖叫,有人以拳擊掌,更有人淚如雨下。因而,待她演完下場時,好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她,看她那秀發,看那腰身。
有人喊,再來一個!
她返回來,唱什么?
《青藏高原》。
于是,音樂從那音箱內再次擴散出來。可遠處卻傳來火車叫。哦,是慢車,久違了。下來兩個女人。啊,是工長的媳婦。身后那人是誰?嘿,是大江的女朋友。怎么不打招呼就來了?分明是搞突然襲擊,但這個襲擊叫人高興,像一瓶老酒,聞一下就能令人大醉。
又重新唱歌。女演員吸了一口氣,可大江大叫,《好漢歌》。
對,《好漢歌》,我們異口同聲。
一男演員走上臺,手持話筒,可才唱出一句,有人便跟著吼出第二句,之后又有人跟著喊。再之后,我們所有的人一塊撕開喉嚨:
大河向東流。
滿天的星星參北斗
嗓子都嘶啞了,可還要吼,特別是工長和大江,臉紅筋漲,分明想借此表達什么。
從慢車上下來十多個人,男男女女,清一色的太陽帽,旅行包。二十來歲的樣子,青春而又活潑。一男子過來問路,這時,大家才知他們要去云屏游玩,那兒距小站二十多里,風景絕佳,因為正在開發,好些路段皆為羊腸小道。
工長靈機一動,讓小溫去陪他們。隨后朝他打了一個手勢。那手勢惟有我們能看懂,意思為去結識一個女子,其中包含死纏硬磨的成分。小溫有點猶豫,可工長瞪他一眼,送上門的媳婦不去求,想等到八十歲呀?于是,小溫去了。這幾年他個人問題屢屢受挫,先是一個和他青梅竹馬的女孩,在他來小站后翻了臉,理由是地方太小,天天就是看火車。他領著那一幫人走后,有人說,肯定又是竹籃打水。還有人說,空就空,好歹認識了一個城市姑娘。
下午,當慢車快要進站時,那些人出現在站臺上。依然是小溫走在最前面,但此次他肩上多了幾個旅行包,好似一座小山在移動。身后那幾個女子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工長迎過去,咋樣?
小溫神色沮喪,沒回答。一女子說,你們鐵路人真好,對我們精心照顧,還講了好多鐵路知識,什么黃燈是減速啦,綠燈是全速行駛啦,令我們獲益匪淺。工長問,沒說別的?
幾個女子齊聲大笑,火車,火車,火車,永遠是火車。
車動的時候,她們朝小溫揮手,謝謝,回頭再來聽你的火車故事。
想想也是,大家每天面對的除了山,便是火車,不說它,又能說什么呢?
南方遭受雪災,小站也未能幸免,盡管沒有冰凍三尺,卻也令人如臨大敵,每天奔忙在鐵道線上鏟雪除冰。
這天,該我和小蔣去除冰。一趟從成都開來的旅客列車臨時停在小站,因為冰雪,往來的火車不再有條不紊,常常在一個小站一停就是多半天。回來,它仍然停在那兒。走到站牌下,車內有人在敲窗戶,是一個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兒,臉貼著玻璃朝我和小蔣打停步的手勢。看來,又是一個打聽火車情況的人。我倆停住腳。車窗子隨即打開,女人指著我倆身后的站牌,問,這是青河站?
我走了,但小蔣站住了。不知那女人問他了一句什么話,他愣在那兒。我看時,那表情怪怪的,驚愕,興奮。女人的身子探出車窗好大一截,像是要擁抱小蔣。可他返身摟住了我。
怎么回事?小蔣做了一個從地上拾東西、然后扔出去的動作。我恍然省悟。那會兒我和小蔣還是孤身一人,因為總也找不到女朋友,便也去報紙上征婚。于是,小蔣認識了一個家在成都的女子,彼此來了幾封信后便斷了聯系,面都沒見。不想,她卻出現在今天的這趟火車上。
回到宿舍,大家埋怨小蔣,說老情人相見,應該叫來一塊吃頓餃子。小蔣說,我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可人家還記著啊!一聲啊之后,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卻想,她是怎么認出小蔣的?答案只有一個,是那站牌。
又有人要離開了,但今天這人是老工長。他同大家一個鍋里攪稀稠,轉眼二十多年了,如今退休,當然該告別一下。于是,有人放出話來,讓他高興一次。含沙射影,分明話里有話。說透了就是在他走那天,搞他一個惡作劇。
緣于何時?只知那年我去宣傳科助勤,大家去送我時,我的包內被人塞了一只臭襪子。那會兒,我非但不生氣,心里反而多了幾分愜意。但他是小站的元老,這些年,他迎來送往的人不計其數,很多人深受其“害”。可下手時,發現東西已經收拾好,沒有可乘之機了。有人打了退堂鼓。新工長說,干,要不等下輩子了。
發現床下有個包,墨綠色,當中繡著一個鐵路路徽。已經裝了些東西,但沒滿,好像故意留著的。新工長手在背后做出一個8字。我們讀懂了那8字:道砟,于是,閃出屋,捧來一把道砟,放入那包內。
走了,我和他走在最后,他面色平靜,默默無語。但該上車時,他冒一句讓我們大跌眼鏡的話,謝謝你們的道砟。
一座隧道要大修,他隨工程隊來到了小站。到底來自省城,西裝革履,面色白凈,很帥。我們自愧不如,說話走路收斂了好多。
吃飯了,跟著民工吃,饃和湯。饃很白,但湯卻令人發憷,幾片白菜葉,混雜著零星的油花。我們習以為常,而他滿臉煩亂,豬食。我很生氣,端著碗躲開他。他自覺沒趣,過來同我聊天,問我知道某某不?他說的是一個領導,我只知那人來過小站,很胖。見我點頭,他說,此人在省城有兩套房子,隨后補一句粗話,他憑什么?一定是個貪官,你們真傻,還在這兒給他賣命。
我說,是給自己的嘴巴。
他手機響了,但說了沒兩句就開始罵,好像在罵某個人,說那人貪了不少錢。身體隨著那嘶啞的聲音顫抖不已。
吃罷飯,大家都去玩,打牌,爬山,釣魚。本來已經寂靜的工地,這一來更靜了。我去釣魚,路過那工棚,看見他正擺弄手機,聚精會神的。忍不住叫了他。他卻拽住我,展開手機給我看,一個畫面,若不是他提醒,此照片拍自他一個朋友的家,我以為是某個星級賓館的客房。你我算白活了,他指當中的電視說,這才叫生活,別的不講,單這臺電視機,你這輩子恐怕都掙不來,知道不?55英寸,液晶熒屏,智能化自動調節亮度和色彩……
我說,難道能看出快樂來?
輪到他驚詫了,說,鼠目寸光,活得一個比一個傻!
逃也似地離開他。好一陣,腳步沉重,總覺身內一個什么器官被他摘走了。終于,看見那熟悉的河水,又看見那游動的魚兒。我突然想,小站恰如這條河,我等便是魚兒,之所以那么無憂無愁,那么少誘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水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