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在王進本的身后,想看他是如何捉住紅波魚的。
站在鐵路橋上的左側能拍擊大涼山的絕壁,仰頭卻看不到峰頂的千仞絕壁,幾掛飛瀑濺落水珠在橋面上;右側俯看牛日河,有二十米的高度,牛日河兩岸的泥土呈現出古銅的紅顏色,牛日河水閃耀慘白的銀光,飛梭一樣的往下流淌。河水和兩岸遠觀的感覺是滾燙的,是人的血與血管,是紅銅槽道里流淌的鋁漿。
王進本已經掀開一塊石板,露出橋梁柱上的檢修梯,倏地他就鉆下去了。讓我猶豫片刻。不去?如何看他捉紅波魚呢?我也想更多的時間接近他。好在那時候我也年輕,也沒多想就跟著他鉆下去,攀援著檢修梯繞橋柱盤旋而下。
王進本站在梯步下看著我顫巍巍地落腳在河邊時,他才說:你還真下來?
看你捉紅波魚,老劉干事把它說得多神奇!好像是天下的至味!
豈止是滋味美喲,還漂亮!王進本很得意。
從沙灣車站開始進入甘洛工務段管界,陪伴我的就是甘洛工務段的宣傳干事老劉,老劉最初見我沒有踩落在道碴坑里,就點點頭說:還算是鐵路人。好吧,到了瓦子梁我請你吃紅波魚,那是好東西喲!說這話時老劉舔嘴舔唇地嘖嘖贊許。
我心里不以為然:吃魚?在水系縱橫的成都壩子里什么魚沒吃過?有多稀罕嗎?
說這話時,有列車通過,我們趕緊躲進掩蔽洞里,聽列車呼嘯,轟轟隆隆、不歇氣的一串雷霆就在耳畔滾過。老劉忍不住大聲地糾正我的想法:唁!紅波魚真是好魚,你到瓦子梁才有這種口福!你會終身難忘的!
看著紅色的車尾燈搖晃著遠去,我們從掩蔽洞里走出來,我說:紅波魚?真有這么神奇?我倒要好好見識!
后來,有幾次在養路工區的伙食較差時,老劉就有些歉意,他就念叨在瓦子梁一定請我吃紅波魚,好像吃過一嘴紅波魚能抵消無數頓粗茶淡飯,這一路上紅波魚吊足了我的胃口。
到了瓦子梁,我對捉紅波魚的人更感興趣了。就是這個王進本,成昆線上惟一會捉紅波魚的人,居然會連續兩年放棄了探親假。這比紅波魚還要讓我迷惑:那時成昆線還算是新線,工人們的家都在四川盆地里,在鐵橋和隧道間家的夢境應該是深邃又迷人的吧?有人卻不做這個夢——王進本有兩年主動放棄了探親假。
我對橋隧工區的工長說:能了解他為什么嗎?
工長面露難色。這事情他從來不說,誰要問就跟人瞪眼跟人急。他就是這么一個怪人。我堅持要采訪他,工長就打電話讓王進本從看守點來一趟。
王進本來到工區的辦公室。這是一個矮小的男人,鐵路制服的前襟上粘上油膩,已經有段時間沒換衣服了。他陰沉著臉,埋著頭低垂著眼瞼。我從工作談起:很多人不愿意當看守工,覺得很無聊,你當看守工習慣吧?
他回答:當看守工很好!不做多少事,就守著一坡的石頭,有很多時間想事情,咋會無聊呢?
想事情?能說說想的什么事情嗎?
瞎想吧!我懶!體力也不是很好,當看守工適合我!
我問他:你成家吧?
嗯,有堂客有崽娃。
你有兩年主動放棄了探親假吧?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不想走!
是不放心鐵路線的安危?
就是不想走!嗐,就是不走!
是離不開看守的危崖?
都不是,老子愿意當干和尚,不想回家,關你們屁事!
他咬定牙關,兩手抱頭,用手肘把面容全部遮掩起來。把自己埋得如此深沉的還真是少見。
陪同采訪的老劉干事有些生氣,恨他一眼:媽的巴子,扶不上墻的東西!工長就在桌下踢他的小腿骨:你說呀,不會說就點點頭嘛。
王進本把頭埋得更深。
我勸工長,沒關系,不想說就不說吧,明天再來吧!進入成昆線后,我發現在大山里與鋼鐵打交道的人們并不愿意接受采訪,不比得時下的某些名人為了奪人眼目,脫褲裝丑什么都要干。我只是路局內部報社的記者,他們面對我時也顯得手足無措。大都搓手跺腳,木訥,嘴唇抖動卻說不出話來。但是,把自己掩藏得如此深沉的還是少見!
我決定在瓦子梁停留一天,好好接近王進本。在宣揚大公無私的年代,為鐵道放棄小家是很典型的事例,我要挖掘出閃光點來。老劉也要兌現承諾,就布置工長:晚餐弄點紅波魚來,讓記者開開眼,看看成昆線上最稀罕的東西。
工長面有難色:紅波魚?不好弄喲!
你們不是有紅波魚的親家嗎?找王進本去捉,一會兒的功夫就有了。
他的脾氣犟得很,要他愿意才行。
老劉有些生氣:我說過要請記者的。咋能說了不算數呢?去找找他吧!
工長找他來,說了原委。他聽了就咕嚕:那么好看的魚,就燒了來吃?工長對他瞪眼:你必須去!不管他們,看在我的面上好歹要捉幾條來!
我聽說工長對他有救命之恩,具體是咋回事,王進本沒細說工長也只是擺擺手,沒啥子好說的!但工長的吩咐,王進本不會不聽。抓紅波魚就連當地的漁人也常常不得其法,就這家伙行。伸手就能捉來!
我對王進本說:走吧!我陪你去捉魚,讓我也長長見識!也許我友善的態度讓王進本不好拒絕,他只好答應了。
王進本的肩上掛著幾圈細銅線,就是電話線剝去了膠皮的裸銅絲。他說:就用它釣紅波魚。這也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奇怪的釣具了。
到達牛日河邊后我想洗洗腳,剛試著把腳掌伸進河水里,冰涼!河水冷得讓我齜牙咧嘴——這是八月天,我才知道牛日河是終年寒冷的河。
說說牛日河,它是大渡河的支系。是它把屏障一樣的大涼山撕裂了一條縫隙,成昆鐵道線才從縫隙中鑲嵌進去。鐵道線曾八次跨越河面。牛日河與成昆鐵道線就像是兩條交尾的蛇,相互纏繞、翻騰,恩冤糾結地蜿蜒而行。沒有牛日河,成昆鐵道可能鉆不進大涼山重重疊疊的山巒吧?
王進本釣紅波魚的方法確實獨特:他把銅線頭彎一個小鉤,掛上誘餌,把它伸進河水里。沒有浮標沒有軟線,就這樣把細銅絲撒開,小心翼翼地往河底輕推輕送。他說:紅波魚不到處漂浮,他們習慣潛伏在河床上,因為這牛日河水淌流很快!魚很難在河水的上面和中間停下來,它們長久地趴在河床上。
我不由地感嘆,在湍急寒冷的牛日河里生存真是不容易!又為他的比喻感到好笑,為什么牛日河水是婊子尿呢?
一條紅波魚被拉出水面。一條巴掌長的漂亮的魚!我見識了紅波魚了:它的腰上彎彎曲曲地嵌套幾道紅線。紅波由此而來吧?魚鰭是粉紅的又像是透明的,大大的魚眼小巧的魚頭,鱗片細密,柳條窄細的腰,小小的魚頭上卻有粉紅色的大嘴。好秀麗!
王進本面對紅波魚時,臉上的皺紋散落下來,眼里充滿喜悅,也有幾分得意。王進本炫耀地問我:知道這條魚有多少歲?
既然他得意地問,我就往大處揣測:五歲吧!
王進本搖搖頭:就這么巴掌大的魚,它活了十多年了,至少有十二歲吧!看!漂亮吧?
真美!我說:沒想到粗糙的牛日河里竟然有如此細膩的美物,也算是大自然的回饋。
王進本聽我如此贊許也興奮了,就是!沒有比它們更美麗更高貴的了。這么冷的水這么荒僻的山溝,它們活得這么漂亮!嘖嘖!王進本找不出贊揚它們的詞匯。多好!
王進本說:不行!這條太小、找條大的吧!王進本把小魚又放回水里。他很快又釣了幾條一斤左右的出來。這人真有奇招!
當晚,我吃了紅燒的紅波魚,魚下肚了心里卻塞進一塊石頭。也有些失望。是魚肉不鮮美嗎?不是,夠鮮嫩的了,入口就酥散,水的清香滿口攢動。以后在天南海北地再吃魚時都會說:瞎!沒有在牛日河里的紅波魚細嫩鮮美。但想到一條終日要潛伏在冰涼的水下才不被水流涮走的魚,一條活了很多年的魚,有這么多艱難困苦卻披著彩霞的魚,滋味不應該只是鮮嫩吧?該是什么滋味呢?我也想像不出來。我的胃正在消化著紅波魚,心里卻為它深深地惋惜。
王進本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我晚上喝酒吃魚時,小聲地問過工長,王進本是不是一個不喜歡女人的干和尚喲?
工長瞪眼,這怎么會呢?工長告訴以前王進本敲道釘的事:
三年前,王進本休探親假,到家也是深夜了,堂客趕緊端來臘肉香腸,還有上午就燉好的雞湯,你應該想得到他饞的是另外一種東西,一個好物件、一場好事情。終究是曠廢了一年的卻夜夜想磨的家伙,堂客的氣息讓他心跳,聞到那熟悉的氣味卻吃不上嘴,難受哇!
中間礙著一個五歲的小娃,是男娃,精力好得很。興奮得快瘋了,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任憑大人怎么哄,就是不睡,著急嘛!
他就和孩子打賭:分別趴在媽的身上看誰被拉下來。孩子上去,還用說,一把就扯下來,他呢?……嘿嘿,孩子哪里能把他拉下來!
孩子跳著腳在地上嚷:爸爸賴皮!他怕鄰居們聽到,就告訴娃:爸爸天天晚上在鐵路上敲道釘,不敲心里會難受。就這樣敲的,上上下下地動,把事情辦妥當了。
工長噴著滿嘴的酒氣說:他也好意思回來介紹自己的經驗,從那時敲道釘成了大家嘴邊的典故了。他前年回家變得沉默了,不知道是咋回事,但他肯定不是對堂客沒興趣的人。
我對王進本有更濃厚的好奇心了。
二
天剛蒙蒙亮我就走出工區。勞累了一宿的工友們還在熟睡。昨天深夜的11時30分至3時40分他們都上道床進行換軌作業。因為這項作業需要封鎖線路,只有這個時段是運行圖上能夠給予他們施工的“天窗時間”?,F在大伙都在安安靜靜地補瞌睡。
我想更多地與王進本接觸,我要的是單獨面談。6時35分。我就走向王進本的瓦子梁看守點。
王進本整天在這里看守什么呢?看守高高聳立的一道山崖,紅色的土壤夾雜青色的大石,中間一條淌水的溝,小股流水如呼氣一樣均勻平穩,穿過涵洞淌進牛日河,別以為瓦子梁溝只有這股清凌的平緩的細流,大涼山把稟性和脾氣都儲存在瓦子梁的石頭和流水里,一旦它生氣這里就是它施暴的地方。只好讓王進本終日看守它,讓王進本白天黑夜用耳朵和眼睛感受大涼山的心情。
王進本也真能,他聽瓦子梁溝的流水就知道陰晴風雨。工長在晚上填派工單前會給王進本去電話:你去看看,看明天有雨沒有?
王進本就出去轉轉,側耳聽聽流水聲,回來說:明天是大晴天,好干活!
這怪人有兩項絕計:能釣紅波魚、能看天!
我從路基往上走近看守房,開始以為他還在睡覺,走近時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抬起腳步都放不下來了,太詫異:真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左右回顧,霧靄中荒坡野嶺,萬籟俱寂,只有牛日河水相互擠撞的濤聲。連鳥鳴都沒有,哪來的女人呢?我又聽到女人的聲音,笑得格格格地,笑聲里透出滿盈的歡樂,細碎、嬌媚,是那種單純無邪、卻能讓男人的心吊上秋千架上搖晃的笑聲!
這笑聲分明是從王進本的看守房里傳出來的!他有女人?在這里?在大涼山、在瓦子梁溝?這里女人比流星還稀罕喲!到現在回憶起來也不敢肯定,當時一定是陷入恍惚狀態。
呀!有人來了!房里傳來女人的驚呼。緊接著一道紅裙閃過,是天邊的朝霞升起來了?是霞光耀花了眼?紅裙像彝族姑娘阿瞇子的百褶裙,但閃搖得那么快,敏捷的阿咪子也沒有這樣飄浮的步伐。一晃眼,紅裙蕩漾一下就飄沒有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避,就被王進本揪住了衣領。
你——你來干什么?
王進本的臉都氣得變形了。噴出的熱氣在我的臉上。他的個矮,整個身軀都吊在我的胸襟前。
我攥著他的手,好不容易把揪緊的衣領松開。我一時語塞:我——什么都沒看清楚,是什么喲?
你說是什么?
我真的沒看清,是霞光吧?
是吧!你不追問清楚,就不走?是不是?
問什么呢?我滿腦子的迷惑。
是要問我不回家吧?問我為什么兩年不休探親假。來吧!我現在告訴你,通通告訴你,全部告訴你!你真像一只螞蟥!螞蟥!
我知道那種小生物。但我不是在八卦,我在挖掘閃光點。我進入看守房,坐在他的小凳子上。王進本把收音機關掉。厲聲地說:
我的堂客偷人了!
說完,他目光熠熠地盯著我。
她偷!偷人!在我不在家時。偷男人!
我倒心虛了,低下頭聽他的述說。
前年冬天,線路剛剛進行了大修,路基上的活少了很多,我們輪換著多休一次探親假,多難得!我興沖沖地回去。在成都轉車時我買了花衣服、放音樂的錄音機,還有軟糖,還有一罐奶粉。回到在鄉壩的老家,我在門外敲,敲了很久,七歲的娃娃都醒了,都在喊:爸爸回來了!堂客還不來開門。她只說此時正在撒尿坐在尿罐上的。
第二天早上,娃娃問我:爸,你經?;貋戆?為什么不叫醒我?
沒有。
有幾次半夜真起來屙尿都聽到你的聲音,還看到你的鞋在床邊。媽媽說,你半夜回來第二天又走了,這次不走吧?
——我才知道:堂客不規矩了。我看窗,鑿得大了一些。我明白了。
我心痛!
我問王進本:你把她狠狠地捶了一頓?
王進本搖頭:沒有。下不了手!沒意思,真的沒意思!什么沒意思呢?是狠狠地捶打她沒意思還是這件事情本身沒意思?他也沒說,這么木訥的人也許說不清楚吧?
那個假期我提前要走,堂客也知道我在懷疑她,我們打了兩天肚皮官司,冷了兩天的臉,我要走了,她就跪在地上拖著我的腿,不讓我走。
最后呢?
最后,我還是提前走了,堂客喲!哭!
說到這里,王進本把頭埋下去,用手抹抹臉,他單薄的肩膀聳動幾下,抬頭時我看到他有淚花閃動。我記住他的樣子:瓦刀砍過似的瘦臉,下巴尖利得如一顆道碴,大涼山的風在干硬的臉上雕琢出深深的溝壑,兩條長皺紋從眼角牽扯到了嘴角,深陷的眼珠,眼光里閃爍著怨恨和悲痛,使他的樣子顯得有些猥瑣。
這樣的男人在這里也有艷遇?我問:所以你不回家,還找到一個彝族的年輕姑娘?
沒有哇?他反問我了。
我剛才還聽到有女人聲,還看到姑娘的紅裙子。
我開著收音機的,是電臺里的女聲吧?是紅霞吧?你肯定是被紅霞晃花了眼??村e了!
是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滿腹的迷惑。我回到工區時,告訴工長:我怎么會在路基旁看到了女人,還看到了女人的紅裙子?
工長仰天大笑,笑聲轟轟隆?。河浾咄?,年輕的記者同志!這方圓幾十公里沒有女人、更沒有穿裙子的好東西!連毛都沒有!你怎么會看到呢?
我如果真的看到了呢?
那是出現幻覺了!哈哈哈,嗬嗬嗬,你想家想老婆了吧?
我也迷惑:我真看到女人的紅裙嗎?
2365次列車司機用機車電臺向行車調度匯報的時間,應該是準確無誤的。王進本出事就在這個時刻:凌晨5時38分。
昨晚王進本主動給工長打電話:瓦子梁要出毛病了!可能要來泥石流。
有雞巴毛病!氣象臺播了是好天氣。
我聽到它翻身的聲音了,瓦子梁要站起來發瘋喲!
你肯定?沒胡說吧?
肯定!我觀察了好久,他耐不住要發狂。
工長相信他的話。雖然最近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的,比如說他會一個人大白天都在睡覺,不吃不喝也不知道餓,有時會通宵不眠,而且他的看守房里時常傳出可疑的聲音,是女聲!越來越多的人聽到,但誰也不能靠近,因為他用石塊和水泥在靠路基的一面砌了一座矮墻,形成十平方的庭院,庭中移栽種了一棵高大的木棉樹,開紅花,碩大的花朵奪目的色彩。看守房背面又是傍著牛日河的絕壁。他用鐵門把所有的猜忌和嘲笑都堵在路基上。工友們都說他著了魔,有些魔癥了。
他說的其它的話不必相信,他說瓦子梁溝有大災害,工長相信了。當晚派出一個工友到另一端看守。
但這個工友是剛上工的年輕人。一個人蜷縮在瓦子梁溝的另一端,沒有擋風的,夜晚大涼山的風直往帆布工作服里鉆。冷!年輕人沒有想到夜晚的大涼山如此寒氣逼人。況且他看天,天空里星斗撒遍,一盤圓月清明透亮,一條纖巧的云絲都沒有掛上,哪里有壞天氣的跡象嘛?皎潔的圓月亮在寒冷的年輕人眼里是慘白無味的。他捱不過,要走!
他氣鼓鼓地走到看守房下的路基,隱約地聽到房子里傳出人聲,呢呢噥噥,唧唧咕咕,夾雜著快樂的說笑聲。笑聲已經刻意地壓抑了但快樂仍然要滿溢出來。一滴一縷都濺落在年輕人的心里就像火焰落進水里,嗞嗞嗞地讓他生出無數的氣惱:哪來的泥石流?只有你這瘋魔的人和妖。
三
年輕人就昂著脖子喊:王進本,你他媽的打胡亂說!好好的天氣,讓我來受罪,你是看守工,你自己守好咧!老子不信你的邪!老子走了!你就玩好,玩到死吧!
喊完,年輕人就走了。
王進本把凳子搬出來,坐在看守房外,守候著大涼山的夜晚。
環顧四周,月光如畫筆把遠山近峰來描摹,遠山用淺淺的墨跡勾勒出淡淡的輪廓,近峰用團團濃墨潑出黲黑的陰影,天色真好!瓦子梁溝的流水淙淙鳴響,悄悄地淌進閃爍銀光的牛日河,兩條鋼軌安安靜靜地如兩條閃亮的銀蛇扭著身軀伸向遠方,天地之間仿佛傾倒牛日河水清洗過一番,大涼山的夜晚如水的澄澈!
當晚有12趟列車通過,在快速移動的火車頭燈的余光里,有司機看到看守房外有人影,是兩個人影!一個坐著,靜默無語地坐著,另一個圍著坐的人旋轉,長裙蕩起如燈籠;司機們也曾有些詫異,但是印象飄浮,也許是看守工的家屬來探望吧?也許是木棉花繽紛的光影吧?
有誰會想到這么好的夜晚會有大暴雨呢!凌晨4時,刮來大風然后是暴雨,突如其來的暴雨!雨簾遮天蓋地,天地變得混沌,睜大眼睛也看不見瓦子梁溝。
王進本就注意地聽:啊!山洪涌來了,幾米高的排頭浪咆哮而至;浪頭過后,隱隱約約傳來雷聲。沉悶持續的轟雷,讓王進本打了一個冷戰。
是泥石流!這雷聲是洪水中挾持的巨石相互撞擊的聲音,如一支造反的大軍一路呼嘯,一路裹挾更多的泥土和石頭,浩浩泱泱,粗暴魯莽地洶涌而來。
泥石流的來頭怕有幾千立方吧?千軍萬馬泛濫在涵洞狹小的城門前,回旋、撞擊、堆積和施壓,終于聽到泥石流長聲嘶嘶地奔突而出的叫囂,如城門坍塌后一群烏合之眾雜亂地歡呼!涵洞被沖垮了!泥石流狂呼亂叫地奔向牛日河。
王進本知道涵洞沒有了。他升起紅色信號燈。再拿起手電筒前去察看,看到的情境讓他倒吸涼氣:不僅是涵洞沒有了,路基沒有了,道碴和道床也沒有了,兩根鋼軌還在!它們用砸進去的道釘緊緊地抓住枕木,空空蕩蕩的軌排有十多米長??帐幦琪俭t的脊骨和胸排,在洪水之上以鋼鐵最大的弧度下墜著晃蕩!大涼山對征服它的人類顯示恐怖的一面!
王進本沒有多想,他知道要盡快地在另一端設置好停車信號。5時17分從昆明到成都的2365次通過瓦子梁。雨簾太厚重,這邊的紅燈讓另一端的司機無法看到。
他把信號燈咬在嘴上,手腳并用爬上了軌排,堅硬的鋼軌怎么會有秋千的輕浮呢?他蹬在枕木上一級一級地爬行。浪頭打在臉孔上,夾帶的砂粒打得生疼,有一次他蹬松了一根枕木,人也差點跌進深溝,他更緊地抱住鋼軌一點一點地挪動,終于攀爬過來了。
他在另一端掛上紅色信號,2365次列車安全地停下來。司機證實:他死在返回的途中。
機車的頭燈刺穿厚重的黑暗和雨簾,看到了瓦子梁溝的景象,司機感激地握住他的手直搖動,他卻掙脫了,返身就往回走,為什么急著回去呢?那一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嗎?
在返回時,他再次攀爬軌排時,山洪挾一塊石頭砸中了他的頭!頭破了,手仍然抱住鋼軌,腳仍然蹬在枕木上,身體僵硬地橫在軌排上。搶險的隊伍來到時也沒有辦法把他從鋼軌上拖開,只好把這一段鋼軌切割下來。切斷鐵軌時出現一件怪事:
牛日河水突然掀波涌浪,一條一尺長的紅波魚躍出水面,好多沒有目睹過紅波魚的人都看到了,都喊:好美的魚!目睹過的人就喊:好大的紅波魚!很多人都立在路基和山坡上,看!這條大魚向瓦子梁溝躍動,一次躍進來又被洶涌的山洪水沖下去,再躍起再被沖下,如此反復多次,直到鋼軌切割下來,王進本被搬回看守房,這條碩大的紅波魚才退回牛日河,牛日河的波濤才平息下來。
四
我再次來到瓦子梁看守房,我和老劉都參加了王進本安葬儀式,我真眼目睹:王進本穿著一身的鐵路制服,寬大的大蓋帽遮著他的頭和臉,因為它們已經被石頭砸碎了。他的遺體就這樣放進水泥澆筑的墓坑里,然后蓋上水泥蓋板,然后水泥抹縫。還在他的頭上矗立起紀念碑。他被埋在了瓦子梁溝。
前段時間,老劉干事退休回到成都,他告訴我一件奇怪的事:瓦子梁溝的王進本并不在那個紀念墓地里!
我驚詫了:當年是看著……
老劉擺擺手:真的!鐵道線第五次提速時要把瓦子梁的小半徑線路拉成直線,讓鐵道從紀念碑的位置穿過。我看著施工隊撬開墓,水泥棺材里空蕩蕩的,除了那截鋼軌,什么都沒有,頭發、骨頭、衣服和帽子,全部沒有!這不對嘛,死人總有痕跡呀,他,沒有!干凈得不留一點痕跡!
我想:怪事!他真成妖……或者成仙了?真有這種事?
老劉搖頭:誰知道?誰也說不清楚!
王進本不見了?死人走了?只有在瓦子梁才有這種奇事,只有王進本才有這種奇事。
現在,我和老劉都在揣測:王進本死了,現在卻不在墓地,他能到哪里去呢?
牛日河、紅波魚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