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柳村的老牛是啥時候變成老牛的呢?連他自己都鬧不明白,反正他是老了。
當三個兒子及其媳婦雙雙離家時,老牛便覺得很孤獨,這人一孤獨,就顯得特別沒精神,人一沒精神就顯得更老,老牛都六十多歲啦,不叫他老牛叫啥?
在南山坡這塊土地上,終日勞作的,只有老牛一人。一個人干活,實際上要多沒意思有多沒意思。但老牛并不覺得沒意思。他經常坐在田邊出神:他認為,這地就挺有意思,人吶,雖勝不了天,卻勝過了地。
什么樣的地該種什么樣的東西,該施什么樣的肥料,人們把它的脾氣秉性摸準啦。
所以,這土地就按著人的意愿,該長啥就長啥,該昨長就咋長,結果就長出那么多好糧食啊。莊稼人自己吃不了,賣;賣不了,儲;儲多了,就讓蟲子禍害啦,只有喂牲口。
看著老牛一天到晚在地里忙,老伴淑媛很是心疼,就勸他快把那些地包給別人。
老牛堅決不答應。
老牛說:“我是莊稼人,命中該種地,不讓我種地,等于要了我的命。”
淑媛說:“咱家不缺吃,不缺穿,你還受那累干啥?你想吃啥,我做啥;想穿啥,我買啥,你就呆著,行不行?”
兒子、媳婦們一年只回來一次,給他買了好酒,買了新衣服。
看著孩子們眉飛色舞,很氣派的樣子,老牛當然也高興。
可聽孩子們說:好多地方的農民都不種地了,打工掙的錢比種地得的錢多多了,只有傻人才土里刨食呢。
老牛不愛聽了,沖孩子吼:“沒有傻人,誰來給城里人弄糧食?你以為那糧食是大風刮來的?”
活了六十多歲,老牛就去過城里一次,而且是看病,他就對城里有了不少的看法。看到城里找不到一塊閑地,他心里就發慌;看見城里烏煙瘴氣的,他就呼吸困難;看見城里人冷冷的臉,他眼睛就害怕。
反正,他從城里回來那天,他就發誓,永遠再也不去城里了。
農村才有老牛的天地。
可是,村支書來找老牛。
村書記說:“牛大伯,有外商要來咱們村子投資建磚廠,相中你們家南山坡那塊平地了。”
老牛脖子一梗:“沒門!要地不給,要命有一條。”
村支書笑笑,往下啥也沒說,拍拍老牛的肩膀,走了。
村支書走了,隨后鄉長就來了。
鄉長也拍著老牛的肩膀說:“顧大局嗎!不是白征你家的地,是有補償的。”
老牛沉著臉說:“我不稀罕什么補償!我就要我的地!沒地種,我還是莊稼人嗎?”
鄉長微微一笑,也走了。
村支書又來。
村支書又走。
鄉長又來。
鄉長又走。
終于,老牛的胳膊扭不過村支書和鄉長的粗腿,老牛那片土地被圍上了鐵絲網,那里已經永遠不屬于他了!
好在,村里又給老牛調了一塊地,才沒使老牛在種地上“下課”。
老牛在種地的空閑時間里,總愛到南山坡這塊地來瞧上一眼,這可是他種了幾十年的地啊!
開春征的地。
春去了,磚廠沒建。
夏來了,磚廠還沒動靜。
秋又到了,磚廠依然不見蹤影。
老牛隔著鐵絲網往里看,先看到了青草綠蒿,又看到了落葉枯莖,當冬天的第一場小雪來臨時,磚廠還沒在荒草叢中萌生。
老牛心疼這地扔了一年荒,損失了多少斤黃燦燦的大棒子粒呀!
他找村支書問:“村支書,這磚廠要是再不建,我種莊稼了啊?”
村支書說:“這可由不得你,是和人家簽了合同的。再說你也得了錢了啊,管那么多干啥?”
老牛憤憤然又去找鄉長,鄉長板起了臉:“老牛啊,你不要添亂行不行?你錢領了,手印按了,咋能不算數呢?”
老牛急了,說:“當初我就不同意,是你們逼的。我把錢退回,還我地吧!”
鄉長一瞪眼:“你以為你是誰啊?想干啥干啥?有一點王法不?”
老牛憋了一肚子氣。
老牛回來把他找村長、找鄉長的事跟淑媛說了,淑媛點著他的腦殼說:“你呀,咋就不開竅呢?人隨王法草隨風,跟他們置那氣干啥?咱銀行有存款,不缺那土地的糧食。”
老牛一揚脖子:“你懂啥?遇到天災,你手里的票子白搭,買不來糧食,還是家中有存糧,心里才踏實!”
冬天一到,地里沒啥農活了,老牛就每天背著雙手,在南山坡那塊圍著鐵絲網的地邊轉悠。
他看著長滿荒草的土地,別提心里多難受了。
他真想找那個建磚廠的老板理論理論。可聽鄉里人說,那老板錢多的花不了啦。就到處征地,專等著土地增值后再轉手倒賣。
天又下雪了。
老牛踩著吱吱發響的深雪,來到鐵絲網前。
驀地,一群群雀兒在里面飛起飛落,喳喳叫著,好不熱鬧,它們終于找到了一處可尋覓食物的好地方,那一叢叢荒草中,草籽多得很,是它們自由來去的樂園。
老牛看著這些可愛的小生靈,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明年開春,咋也不能再讓這塊土地荒著了,管它是誰的呢,先種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