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現在,在街頭巷尾,聽見那聲聲“豆腐干兒”的吆喝,我都臉紅,可分外親切。多少回,夢中,一輛小驢驢車,拉著漿水豆腐和豆腐干兒,穿街走巷,近了,那吆喊聲由遠而近,將我喚醒。
童年畢竟遙遠了。
歲月逝去,人在長大。但記憶深處,我永遠是那個瘦小、豆腐干似地黃毛小子。也許是先天不足,后天營養不良,快八歲的我,依然黑干瘦小,被老師拒之門外,說誰每天給你往課堂凳上抱。那時,我眼睛又大又圓,鑲嵌在窄窄的臉上,門牙很大很黃,幾根黃毛勉強扎成兩個鍋刷子。沒有人喊我的名字,都追著叫我“四黃毛”。家里男孩多,我生性靦腆,有幾分女兒像,家里一直把我當女孩子養,時間一長,連我爹似乎也忘記了,跟著喊我四黃毛。
大概因為瘦小怯生,又不大會說話,沒有幾個孩子愿意跟我玩。
記憶里,我總站在自家沒頂的街門樓下,瞪圓大眼睛,抱著花格布縫的大方崗,等著孩子們喊我玩踢崗。來來去去,他們正眼都不瞧,仿佛我壓根不存在似地。最多自己拋幾下,不小心被鄰里的大黃狗叼跑了,我哭叫著追,身后蕩起孩子們快活的訕笑。
布崗是比其他孩子們的大,有半斤多,是媽媽油燈下縫制的,很精致,里邊裝著玉米。一只手拿不動,我總抱在懷里。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街門樓下,風吹過。
父母親總是來去匆匆,有干不完的活計,孩子又多,無暇顧及。他們很親切,又很遙遠。像村口的那棵大樹,高不可攀,只能站在遮不住太陽的地上遠遠地觀望。又像夢,比夢還不可捉摸。
我的大半個童年,幾乎就是在這樣孤獨無助中度過的。后來又多了個外號,叫“豆腐干兒”。瘦小固然瘦小,是像豆腐干兒,但,如果沒有那個賣豆腐干兒的紅貴老漢,也不會有這樣的外號。那一年,我準備了小書包,還起了個名,叫紅,還是有點女兒化了。
全是這個“紅”字惹的禍,有好事者在我名后加了個貴字,名前加了個小字,就成了小紅貴,讓我憑白多了一個不喜歡的外號“豆腐干兒”。
村里捶灰頂子的老豆腐房,不到逢年過節,很少做豆腐干兒。每天做一兩鍋豆腐,人們拿碗挖上豆子,放在豆腐房窗臺上,排隊撈,往往剛排上,就撈完了,只好等第二天。也不知道是從多會兒起,過去并不在意,大概很久了吧,有一個賣豆腐和豆腐干兒的老漢,趕著一頭和他一樣瘦里巴幾的小毛驢,腿一瘸一瘸地,地也不平起來,手里握住油黑的細繩子,拉著一輛單薄欲碎的驢驢車,車前邊坐著一個干癟的白頭老婦人,說是他媳婦,那模樣倒也般配,是天設地造的一對兒。車上的老婦人實在太老了,臉上已分不清是新生的老年斑,還是原先的麻子,像雀兒屙了一臉。車后木盒子里是兩板漿水豆腐,一盆子碼好的豆腐干,上邊是花椒茴香蔥胡等調料。豆腐干兒又薄又硬,窄窄的一條,不過香味四溢,一進村,被風吹得滿街都是,不用吆喝,人們早圍了上來。家里有客人的,想解饞的,端著豆子碗等過秤換豆腐干兒。也有在村豆腐房沒撈上,就換豆腐吃。干瘦的豆腐老漢紅貴,猴似地跳來跳去,拿著黑亮的切豆腐逼板,比比劃劃,笑道:“多讓一點,多讓一點。”真的多讓出一指,拿刀輕輕一劃。眨眼間,豆腐已端到枯瘦的手里,掂一掂,意思是瞧瞧這豆腐。人們喊賣豆腐的老漢紅貴,他眉開眼笑,幾根稀疏干黃胡子,一翹一翹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有一天,我也端著豆子碗等換豆腐。輪到時,豆腐老漢上下打量著我,咂吧著嘴:“嘿嘿,這孩子,瘦成猴兒了。”故意給了我一塊邊子豆腐,說是大一點,還加了一細條豆腐干兒。我臉刷地紅了,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倉皇逃離。隔壁的老奶奶說,你可憐他,就認他做干兒子吧,人們轟然大笑。
從這天起,人們,尤其是孩子們,一見面就喊我小紅貴兒,還喊“豆腐干兒”。我哭鬧著,讓家長給改了名,漸漸地沒人叫我小紅貴了,但“豆腐干兒”的外號卻叫了出去。收不回來了。有時候磨蹭著去換豆腐,我遠遠地站著,低垂著頭,怯怯地。干瘦的豆腐老漢從緊圍的人群鉆出,七瘸八拐地走近,向我招手:“孩子,孩子,過來。”他先給我撈。小而明亮的小眼,放出異樣的光,看著我,分外親切。乘人不注意時,多給兩塊窄窄的豆腐干兒,悄悄地說:“剛煮的,趁熱吃,吃。”
有時賣得快,底朝天了。他變戲法似地,從白頭發老太太布包里,變出兩條熏過的豆腐干兒,悄悄塞給我:“專門給你熏的,松枝香米熏的,好吃著呢。”看著我大口馬牙地吃,他舔舔嘴唇,笑了,是那么的開心。
有一天,我竟說:“我給你做干兒子吧。”
豆腐老漢紅貴怔住了,倉皇地,不知所措,搓著枯柴般的手:“那怎么成,那怎么成,我是開玩笑的。”
我瞪著他,淚珠從眼角滾出:“你不愿意?”
老人笑了,淚流滿面,抬高胳膊,拿黑襖袖抹著淚:“好,好。”
驢驢車上的老太太也笑了,臉上的皺紋更多了。干枯的手顫抖抖地拿起,又放下,嘴唇嚅動著,一個字也沒有吐出。大概,她真是個啞巴。
幾天后,她終于拉住我的手,示意我打開她懷前的一只梳妝匣,薄木片做的,刷著紅漆,斑斑駁駁,有了年份。里邊有一面小鏡,幾把折了齒的木梳子,還有幾支半截鉛筆,散落在匣底。她呀呀地比劃著,我終于明白了。當我選了一截好看的紅藍鉛筆,在指甲上畫了幾道,她笑了,從未見她這么開心地笑過,雖然,她喜歡笑。
離老遠,小毛驢看見我就叫,歡快地。沒人時,我坐上驢車,陪他們說話,有時什么也不說,仰頭看著天空上的陽片子,緩緩地移動著,向西南落下。
日子,就這樣流逝。這大概是我童年時最快樂的日子。這段日子里,我甚至不怕人們喊我豆腐干兒了。有時竟答應起來。
我甚至想像,等他們老去,躺進棺材時,我給他們披麻戴孝,養老送終。他們無兒無女,干兒子自然也算半個孝子。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賣豆腐干兒的老夫婦有幾天沒來了。我站在街口,等著驢驢車嘚兒嘚兒進了村,老遠就飄來豆腐干兒的香味。連人們也說,紅貴老漢好久沒來了。終于,聽鄰里的老奶奶說,紅貴老伴兒,就是車上坐的那個白發蒼蒼的啞巴死了,紅貴傷心過度,無心做豆腐干兒了,在墳邊草屋里,守了一個冬天也去了。
果然,春天來了,燕子飛來,楊毛飄飄,柳枝吐露出翠綠的嫩芽,豆腐老漢紅貴再也沒有來過。先時沒豆腐吃時,人們還提一句;時間一長,沒有人再提起。自然,除了夢里,我再也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吆喊“豆腐干兒”,漸漸地,也沒有人喊我“豆腐干兒”了。我想,大概他是真的死了。可是,那頭瘦小的小毛驢呢?會不會成了一頭野驢。還在老人墳前吃草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