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我的小穗穗,媽媽給你下跪了。
秀穗曲著小臂,撐著雙肘,以膝胸臥位的姿勢大跪在床上。席夢思床墊被她的雙肘和雙膝壓出兩道深深的凹槽。
她感到肚里的孩子彈動了一下。她興奮地念叨,穗穗,你聽到了,聽到媽媽的聲音了嗎?
孩子,我的穗穗,你還沒出生,你還是媽媽身上的肉,你還不是你自個,還不到你想立就立的時候。
秀穗感到肚子里的兒子安靜下來了。她動了動發酸發麻的雙腿。她的妊娠反應本來就重,雙腿麻木浮腫,浮腫得手指一按一個凹坑,凹坑好長時間彈跳不起來。腹中的孩子鉛塊一樣往下墜,她的雙肘也覺得支撐不了沉重的身體了。她看一眼枕邊的手表,已跪了十五分鐘,醫生要求每次跪二十分鐘。她強撐著身體,給自己鼓勁。為了兒子穗穗今后的順利出生,一定跪到二十分鐘。
上午,雯雯陪她去醫院婦科做產前檢查,女醫生診斷后讓她做個B超,躺在診床上,光裸的凸起的腹部高聳著。面對雯雯和醫生,她真有點難為情。醫生往她腹部抹了類似油膏的東西,B超的光滑、冰涼的探頭一觸她的肚皮,她一激靈,平伸的雙腿下意識地曲了一下,醫生按了一下她的膝蓋。
是立生。當醫生告訴她和雯雯胎位的這個情況時,她還認為妊娠正常,臉上露出了輕松的喜悅。
醫生看出她對產科知識缺乏最基本的了解,明確告訴她,胎位異常,是立生。
聽到這話,她才明白人胎兒是倒立著生的,先產頭,后產腳。人原來是這樣出世的啊,竟然先出頭,后出腳,和她以為的翻了一個個兒。胎位異常,將來生產一定不順利,剛才經過產科病房,從里面傳出的產婦痛苦萬狀的叫喊聲使她身上一陣驚悸般的哆嗦。
女醫生看到了她的表情,安慰著說。不用害怕,沒什么,回家后每天跪兩次,每次跪二十分鐘,胎位一般就會正過來的。
她有點疑惑:是嗎?
是的,醫生點頭,給她解釋,孩子在子宮里,被羊水包圍著,就像水瓶里放了朵小花,你顛倒一下水瓶看一看。孩子在娘肚里,長眼有心哩。回家跪跪吧。女醫生很耐心地解釋。
秀穗活動一下膝蓋:十八分,快了,再跪兩分鐘,就到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作為娘身上掉下的這個靈性的肉,你看他(她)是多么急切地要看生存的世界啊,先出頭,他們在娘的身體里一定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停留。孩子,你是要用雙腳走路的,是要頂天立地的,你咋不能先出腳呢?或許,他們知道將來的一生一世都是要頭頂天。腳立地吧,才特別需要在母親的身體里倒立著孕育,倒立著積蓄一生一世的能量吧?
想到這里,秀穗身上輕松了一些,為了兒子將來順利降生。為了分娩一個健康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跪跪有什么不可哩。
穗穗,我的小穗穗,秀穗輕輕叫著她給兒子取的名字,她早就給兒子起好這個名字了。她喜歡這個名字。原因還在她喜歡自己的名字。秀穗,兒子是她身上的肉,兒子便是她這棵苗上結的小穗穗。她是農家的女兒,祖祖輩輩種莊稼,一年四季,日日夜夜,農人盼望的是啥哩,是禾苗秀穗,是五谷結籽,是豐收時打的糧食大囤滿,小囤流啊。在她父母的心目中,恐怕再沒有秀穗好了,母親便給她起名秀穗。她因喜歡這名字,以致給未出生的兒子起名穗穗。
二十分鐘到了。她下了床,擦了把臉,回身又坐在了床邊的沙發上。看著她剛才跪過的床,她眼前浮現出另一個人在床上跪著的情景。那是個她又恨又愛名叫劉莆的男人,當她告訴劉莆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執意要去做人流的時候,劉莆跪在床上向她請求,求她生下這個孩子。她競答應下來,穗穗就僥幸在她體內發育起來了。或許,隨著穗穗在體內的一天天發育,兒子預知了他出世后就將要遭到她這個媽媽舍棄的結局吧,兒子不原諒她的打算,不原諒她這個預謀,就存心和她搗一下蛋,在她腹中翻了半個筋斗。再不,就是上蒼不原諒她的過失,在懲罰她這個大逆不道的人吧,在懲罰她這個不是賢妻良母的女人吧。
秀穗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胡思亂想著的時候,響起了嗒嗒的敲門聲。
她猜想是雯雯。
門外果然傳來雯雯叫她的聲音。
秀穗答應著去開門。
雯雯的腳還未邁進門檻,一只花貓便花絨球一樣繞著雯雯的腿先滾進了房子。
秀穗看著花貓,笑著說,麗莎也來了。
雯雯說,麗莎真有點靈性哩,跑在我前面領路,知道我要上你這兒來。雯雯招呼秀穗,你坐,也不是外人。雯雯說著,坐在了秀穗旁邊,她看著秀穗,關切地問:跪過了?
秀穗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跪跪都會過來的,不要怕。雯雯看著她說。
雯雯是劉莆的妻子。雯雯沒有生孩子,但她對婦產科知識卻知道得不少,當她知道秀穗懷孕后,不僅沒出現秀穗擔心出現的場面,她還主動友好地一再建議去婦產科做做內診和外診。她看秀穗一臉疑惑的樣子,進一步說,內診檢查體內,外診就是切脈象呀,摸腹部胎兒發育情況呀。秀穗是未婚懷孕,她怎好意思跟情夫的妻子去醫院做內診、外診檢查?秀穗起初不肯去,后來,雯雯又找到她,挺神秘地說托人找了個做B超的高手,懷的是男孩是女孩一看就準。秀穗仍不肯去。雯雯說,鑒別胎兒性別,人家可是冒風險的,不是實厚關系,給人家幾千元錢也不給做。鑒別結果出來后,是男也好,是女也罷,你也好有目的地營養身體,也好有選擇地對孩子進行胎教呀。
秀穗對懷孕本來就有種神秘感,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是懸著的一個謎。經雯雯一勸,引起了她想提前解開這個謎底的欲望。秀穗便在雯雯的安排下去做了B超。
做B超的是個男醫生,雯雯好像和這人很熟。雯雯陪秀穗進了B超室,躺在檢查床上,要裸露自己的肚皮,她很難為情。雯雯好像識破了她的心思,以陪護她來的親人的表情替她撩起上衣,并將褲腰往下拉了拉,一直拉到恥骨的位置。她的心好像被一下壓緊了,心臟火車一樣哐咚、哐咚地跳,頭上也一下冒出了冷汗。這時她才明白,剛才使自己難為情的。不是面前的男醫生,而是雯雯。雯雯當著另一個大男人,以一個堂堂皇皇的理由,輕輕松松地剝去了她遮羞的衣服,不僅毫無顧忌地審視她外表的恥,還要了解她內心的秘密。她感到醫療器械的探面在她肚子上涼絲絲滑動。秀穗不敢去看雯雯的眼睛,但秀穗斷定,雯雯一定盯著她罪惡的肚皮,并且心里在反復琢磨看她丈夫和這肚皮發生的故事。或許,雯雯正恨她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哩。
秀穗瞇縫著眼,不由偷看了雯雯一眼。出乎意外,雯雯站在她的身邊,臉上笑瞇瞇的,沒有一點嫉妒仇恨的情態,面部的表情柔和溫暖,腮部的那個小酒窩兒也生動地一圈一圈兒蕩著快樂,透著觀音菩薩臉上才有的慈悲為懷的寬厚表情。
那一刻,秀穗不安和愧疚起來,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呀?雯雯是個她怎么也理解不了,但卻真實感覺到的好女人啊。當雯雯笑逐顏開地俯在她耳邊告訴她,是個小子時,秀穗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淚水。
花貓麗莎乖巧地用它的頭蹭雯雯的腳踝,然后看著雯雯,喵喵了兩聲。
雯雯彎腰抱起麗莎,一只手將麗莎摟在懷里,一只手撫著麗莎頭頂的光亮毛發,麗莎晃一下頭,然后親昵地一下一下摩挲雯雯的手背。
麗莎是只母貓,一只產過一窩崽的母貓。看著挺著大肚子的秀穗。雯雯問秀穗,秀穗,你養過貓嗎?
秀穗搖頭。在老家為防老鼠,多數人家都養貓,她家沒養過貓,養貓也是要吃東西的呀,她家養不起貓,家中要有老鼠了,就借用幾天鄰居家的貓。
那你見過母貓生崽沒有?
秀穗笑看答,沒有。
母貓生崽的時候。它一點都不痛的:不像人,生孩子時,挨刀一樣痛苦。雯雯說。
麗莎生崽的時候,它一點都不痛的。
秀穗聽了雯雯的話,不由得摸了一下她凸起如鼓的腹部,想起昨天在醫院聽到的產婦痛苦萬狀的叫聲,疑惑地看著雯雯懷里的麗莎:那它生產時咋能不痛呢?
是不痛,麗莎生產時一聲都沒有叫,一丁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它生產前。像剛才這樣,用頭一下一下摩挲我的手背。我在它的小窩里加了一層平絨軟墊,它就跳進小窩,臥在平絨軟墊上,很悠閑地一下一下先舔它腹部和背部的毛發,然后舔屁股處的毛發。在這悠閑中,一只純白的小貓崽便出生了。
雯雯說到這里,低下頭,將自己白亮的額頭在麗莎紅若凝丹的鼻尖上觸碰了一下。麗莎伸出柔軟紅潤的長舌在雯雯的臉上舔了一下。
秀穗感嘆:麗莎是一只乖巧的讓人喜歡得心痛的貓。秀穗仿佛也被花貓的長舌舔了一下子,她身上甚至體味到了一絲麻酥酥的舒服。
秀穗伸出手,在麗莎的背上撫摸了兩下。忽然,她醒悟了一般,看著雯雯說,我想,麗莎生產時,不是不痛,是它有一種人所沒有的堅強。
雯雯齜著白牙笑了,或許吧,堅強,麗莎那次堅強地生下一只純白的小崽后,又堅強地生下一只純黑的,接著又堅強地生下一只黑花的。秀穗,到時,你不要怕,要學麗莎,堅強。
本來,秀穗昨天檢查出胎位不順后,一直很害怕。她感到,雯雯心真細,她是借說貓來寬慰自己哩。秀穗的心里,涌起一股對雯雯感激加愧疚的浪潮。她看著雯雯懷里的麗莎說,要生產的女人,臨產時,真該看一看母貓生產的過程。
雯雯若有所思地點頭,是呀,母貓生崽,還有更不可思議的呢。麗莎生下第一個崽后,親昵地用舌頭去反復舔它的孩子。然后,埋頭去吃自己的胎盤。
秀穗吃驚地啊了一聲。
我當時以為麗莎餓了,忙拿香腸喂它。麗莎看都不看平時愛吃的香腸,還是只吃胎盤。我媽愛養貓,我媽說,母貓都吃自己的胎盤。
秀穗想想說,恐怕是母貓天生太愛惜自己,太珍視自己了吧。秀穗說著,從雯雯懷里接過麗莎,將麗莎放在她凸起的腹部。然后接著說,母貓這種遺傳的本能,我想它還是為了孩子,貓過去是野生的。它吃了這次不知下次的食物在哪里,母貓產崽時,為了有力氣產孩子,也為了有營養奶孩子,不得不吃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母貓還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雯雯說,你說得有道理。
這時,秀穗的眼里不知怎么的竟蒙了一層淚水。
雯雯看著秀穗說,看看,觸景生情了是不是。雯雯接過麗莎將麗莎放在地上,說,我不多坐了,你注意休息。說著,雯雯站起身,走到門口,扭頭對秀穗說,記住,每天跪兩次,一次二十分鐘。
雯雯抬腿跨出門檻,麗莎在雯雯左右撒歡地蹦跳著走了。
秀穗望著雯雯秀美苗條的背影,看著自己圓滾滾的腰身,想到劉莆曾摟著她的腰,摟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說,你要把我的腰摟斷了。他說,你真是個狐仙樣的身材哩。如今,這腰身,被那個劉莆弄成肥豬婆了。
秀穗有些傷感,她在身后加了兩個小墊子,歪在沙發上,往事亂七八糟地涌進腦子。
紙包不住火。她和劉莆的事情被雯雯知道了。雯雯那天找到她,她自我介紹她是劉莆的愛人,說到愛人二字,她放慢了語速,咬得很清。
秀穗感到了愛人這兩個字的力量,她心虛得立時冒出了一頭汗水。
倒是雯雯接下來的話使她狂跳的心稍稍平靜下來。我不是來找你鬧事的。當然,劉莆是個情種,他或許還另有所愛,譬如你。秀穗的心又被這個女人的話揪了起來。
你怕我是不是?所以,連杯茶也不給我倒。
秀穗慌張得連忙道歉,連忙給雯雯倒了一杯茶。
雯雯吮了一小口茶,然后,不緊不慢、平平和和地說,我不是個小心眼人。說到這里,你可能以為我不愛他,不珍視與他的感情。其實不是的,我愛他,我感到他眼下也還愛我。優秀的男人像一朵花,總被蜂呀蝶呀盯著
秀穗聽得不舒服起來,雯雯話里的意思指自己是那種淫蕩的女人嗎?她認為自己還沒墜落到那一步。她想辯解,又怕哪句話說不對了,惹了這個雯雯。雯雯是人家劉莆的合法妻子。她說,雯雯姐,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
女人也有獵艷的動機。我理解,我會原諒你的。我說這話你可能一時半會兒不會相信,以后你會明白我說的是真心話。一個女人,干嗎非要和自己愛的男人作對呢,干嗎非要剝奪自己愛的男人的所愛呢。
雯雯說到這里,看著秀穗說,只要你愿意,搬到我家,咱們和劉莆一起住一段也行。
秀穗聽了,臉發燒得炭火燙了一般,干澀著嗓子說,不不不。
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呀,事后,秀穗一直琢磨不透雯雯。更使她琢磨不透的是,雯雯不知使了什么手腕,劉莆不敢和她接觸了。她看得出,也感覺得到,劉莆對雯雯的深度懺悔意識使他對秀穗沒了以往的熱情。而她秀穗,自雯雯找過她后,也失去了奪人所愛的勇氣。秀穗本來是個知難而進的好勝心很強的人,可雯雯顯然不愿和她針鋒相對。以前。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在和劉莆的感情上,她很快選擇了退路。她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告訴了劉莆,她要打掉這個孩子。劉莆卻讓她生下來。雯雯也找到她說,劉莆將你懷孕的事講給我聽了。狠一下心做了,可能你會認為痛苦一下子,會利落一輩子。其實,這往往會造成一輩子隱隱的痛。再說,流產還會破壞子宮內膜,弄不好今后想懷也懷不上了。我有個熟人,她曾作過幾次人流,后來就老是坐不住胎,落了個習慣性流產,一下樓梯咯噔一下就流了。孕育了孩子就是你有另一個生命了。你要流掉,不下狠心不行。狠心下了,當器械在你體內攪動,擊碎了你孕育的孩子,你的心也碎了。這時候,你會感到自己自私得卑鄙無恥,不管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名節,還是為了不讓孩子拖累自己,反正,你是因為不要孩子,這還能高尚嗎?雯雯說到這里,身上無端地打起了冷顫,她手臂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秀穗注意到了雯雯的神態,她猜想,雯雯肯定做過人流手術。說不定她就是那個一下樓梯咯噔一下就流了的女人呢。要不,她為何到現在還沒孩子呢?
一個問號在秀穗的腦子里閃了一下子,但僅是閃了一下子,這問號隨之就被怎樣處置自己懷孕的焦慮火苗吞噬了。
雯雯說,如果生下來,孩子自個帶著,這對一個未婚生子的女人意味著人生悲劇的幕拉開了。母親注定是這出悲劇前期的主角兒,慢慢地真正悲劇的主角便轉移到了孩子身上。流與生,二者相權取其輕,有的人往往就選在了流上。
雯雯的話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準確說出了病象特征。她佩服這個女人,雯雯就像孫悟空變成的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的小蟲一樣,把她的心思隱憂看得一清二楚。 雯雯說,其實還有第三條選擇,就是生下來后送人。
秀穗聽到這里心里一震,耳根部纖細的脈管都一下子清晰地露了出來,聽覺的神經高度緊張地等待捕捉雯雯釋放的每一個聲音信息。
生下來后,送一個可靠的人家收養。你可以讓孩子明白你是他的媽媽,也可以不讓孩子明白你是他的媽媽,不管孩子給哪個女人叫媽,你才是她真正媽媽的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秀穗不是沒想過這條路,但將孩子送給誰呢?這是她憂心的問題。
要是你想將這個孩子生下來,要是你信得過我,你可以將孩子交給我。我要是當了名義上的孩子的媽媽,你啥時想看看孩子的話,都方便。
秀穗沒料到雯雯會提出收養這個孩子。這好比正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給搭了一架橋。秀穗被雯雯的義舉深深打動了。她叫了聲雯姐,便默默地流起了淚水。
秀穗就是那天決定要將孩子生下來的。
決定生下孩子后,孩子的爸爸劉莆再沒在秀穗的面前出現過,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倒是雯雯來得勤,親姐姐一樣照顧她,這使得秀穗越發覺得愧對了雯雯,越發感到自己與劉莆的那段感情必須千千凈凈、徹徹底底地了斷。她甚至心里連想想劉莆便覺得對不起雯雯。她是比親姐姐對自己還親的姐姐,你能和姐姐去爭一個男人嗎?可是,在這之前,自己竟和姐姐爭了,不僅爭了,還和他孕育了一個孽種。姐姐沒計較,原諒了你,你還能再繼續下去嗎?秀穗時常克制自己,懺悔自己,束縛自己,她的最大心愿是將孩子生下來,將孩子交給雯雯后,重新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感情方式。
秀穗跪兒子進入第二天。是上午九點來鐘的光景了,陽光下,窗外的那株紫荊樹葉斑斑駁駁地在窗前晃動。陽光紛紛亂亂地投到秀穗面前的地面上。
秀穗吃了早飯,鍋碗也懶得刷,她疲倦著身子,站在客廳窗前跳動著斑駁陽光的地板上,伸開雙臂做了幾下小幅度的擴胸運動。然后將雙臂往上舉了舉,她這一連串動作,好像要將精神從心底里提起來,等提上了精神,做好了準備,好去跪兒子。誰知輕輕的幾下活動,她就感到站得腿脹,身上也有點燥熱。她坐在了沙發上,懶得去拿毛巾擦臉上的汗水,她撩起寬大的孕婦衫,用衣襟在臉上抹了一下。這動作,小時候在鄉下她再熟悉不過了,不僅在家,即便在人面場上,熱了,娘就撩起她的大褂子,用衣襟擦臉上的汗,娘干癟的乳房就像兩個半干紫茄子一樣露出來。或許是條件反射的作用吧,秀穗感到自己的乳房有些脹痛,她往上撩了衣服,將乳房露了出來。乳房飽滿挺拔得像兩個碩大的暄騰騰的大饅頭,乳暈由以前的粉紫色變成了褐紫,奶穗上的乳腺口兒像蓮蓬上的蓮房一樣清晰可辨了。可是,她的一個乳穗像飽滿的桑葚,另一個奶穗卻羞答答地臥著沒有站起來。她想,將來兒子吃奶時,讓他多吃吃這個臥著的奶穗。吃吃它或許就站起來,兩邊的乳房都會一樣了。
自己快要當媽媽了,奶穗兒快要讓兒子吮了。秀穗想到這里,一下子來了精神。她上了床,仍是昨天那個架勢跪下了。
看著自己的乳房,她想自己的奶水像小泉眼一樣往外汩汩地冒。將來,穗穗要是吃不完,她好擠了奶,洗穗穗的臉,將兒子的臉洗得粉嫩粉嫩的。
想著她給兒子喂奶的情景,她感到奶穗兒一陣發癢發麻,是被吮奶穗般的感覺。秀穗這時猛然想起她是要將穗穗送給雯雯的。雯雯曾給她說,生下后就不要奶孩子。要奶孩子,你的胸圍、臀圍、腰圍都要發生變化。雯雯強調說,我說這話,可是為你好。是的,自己將來還要嫁人,她不能用自己的乳汁兒喂兒子。或許,兒子過早預知了他不能吃媽媽的奶,要吃牛奶、羊奶什么的吧,有先覺的兒子便不原諒她,在媽媽的肚子里造起了反,他便太早地站了起來,以此抗議媽媽呢。要不,就是知道了將要被她遺棄。兒子就懲罰她。兒子肯定不理解,你既然不能光明正大生我養我,何必要懷上我呢?
是的,孩子,媽媽做了傻事,這輩子注定了媽媽要對不起你了。媽媽錯過,可媽媽不能再錯。將你送出去,媽媽是不情愿的;可不這樣,媽媽怎么辦呢?媽媽不能讓醫生用名正言順的理由殺了你,生下你是媽媽惟一的理由。孩子,你就原諒媽媽吧。孩子,你雯雯姨是個好人。不,她將來就是你的媽媽了,她會待你好的,孩子。跟著她,會比跟著媽媽好,會比跟著媽媽幸福,孩子。
孩子,聽話啊孩子,你不要站著,你還不到站立的時候。到人世了,才能站著。到了人世,你要作個頭頂天、腳踩地的真正男子漢。現在,在媽媽十月懷胎的日子里,媽媽的子宮是你的煉獄,你就要受點兒委屈,頭朝下地接受媽媽的哺育。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這個樣的,孩子,媽媽不騙你,你要不信,媽媽一會兒就放個DVD碟子給你看。
秀穗想到了前天雯雯送來的那個胎教光碟。
秀穗摸過枕邊的電視遙控器:調整了一下跪姿方向,打開了電源,電視熒屏上顯出了胎兒在母腹中的畫面。
孩子,我的穗穗,你看到別的孩子了嗎?他們都是頭朝下在媽媽肚子里長身體哩。現在,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兒是不是?你學學別人怎么樣,倒倒身子吧。你如果不方便動,不要急,媽媽在幫你哩。媽媽跪,就是幫你哩。
你在媽媽肚子里站著,或許你不是和媽媽慪氣哩,是你預感到出世后要比別的孩子多一些艱難,想提早感知一下站起來的滋味吧?如果你是這樣認為的,媽媽就錯怪你了。醫生說,立著生并不是不可以。立著生,媽媽也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大夫在媽媽的身上打過麻藥,再在媽媽身上動刀子就不痛了。可那樣,事后媽媽肚子上就會落下一道刀痕,刀痕對一般的媽媽,沒有什么,可你媽媽還沒有正式出嫁,這生產孩子的刀痕,對媽媽就不好。孩子,媽媽求你,還是翻騰一下頭腳吧,孩子。
秀穗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彈動了一下。她臉上欣喜地綻開了笑容,說,穗穗,你動了,你真聽話,我的乖孩子。
跪了一個星期,秀穗由雯雯陪著去了醫院,還是那位醫生給做的檢查,醫生欣喜地告訴她們,胎位正常了。
秀穗懸了一個星期的心終于踏實下來。秀穗在整理自己的衣衫時,醫生對雯雯說,產前必須還得檢查一兩次,子宮里羊水多,胎兒在羊水里面蠕動著,甭看現在胎位正常了,說不準胎位還會出現異常。
雯雯點頭說,謝謝大夫關照。
秀穗到了預產期,雯雯基本上一天到晚侍候著秀穗。秀穗感到怪對不住雯雯,可秀穗一說到感謝感激之類的話,雯雯就不讓她說,說這樣就外氣了,就不是姐妹了。
秀穗嘴上就不再說,但心底對雯雯更加感激了。
秀穗這天肚子一陣一陣地痛,雯雯急忙找車送秀穗到醫院。在車上她痛得真想叫。秀穗想到雯雯曾說給她的貓產崽不痛不喊不叫的事,就堅強著,她咬著牙,不呻吟、不叫。
到了醫院,王醫生一看秀穗的肚子,就說,胎位不正常啊。
秀穗驚呆了,前兩個月檢查是正常的呀。
醫生說,產前還要做檢查的,我不是跟你的姐姐講了嗎?
雯雯懊惱而悔恨著自己:我咋把醫生的話忘記了呢?你看我這腦子多么昏呀。王醫生,你想想辦法,胎位還能正過來嗎?
王醫生搖搖頭說:只有做剖腹產了。其實剖腹產有不少好處,一則產婦少痛苦,二則產道不會松弛……
雯雯的臉上顯出了復雜的表情。
秀穗什么都聽到了,她心里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疼痛的刀子一陣陣在她腹部及下身攪動,痛得要死,她什么也顧及不了了,頭上的汗泉水樣往外冒,汗水蟄得她的眼發酸。她叫著雯雯。
雯雯就在她跟前。秀穗死死抓住雯雯的手腕說,雯雯姐,我不做剖宮產。如果,母子只能保一個,就保孩子。我求你,孩子的名字,就叫穗穗吧。
雯雯勸她說,秀穗,你講到哪去了,做剖宮產,你和孩子都不要緊的。
秀穗說,我不想剖宮產。
雯雯說,不剖宮產,咋能保住孩子呢?
秀穗絕望了。她痛得昏迷過去。
三年以后。一天晚上,雯雯在一邊陪著兒子穗穗玩,一邊順手翻閱著當天的晚報。不經意問。她看到一則這樣的新聞:一野蠻男人發現新婚妻子做過剖腹產,不忍受騙,一氣之下殺死妻子的新聞。
雯雯的手下意識地一抖動,碰翻了手邊的茶杯。
兒子看著神色恍惚的媽媽,問,媽媽,您怎么了?
聽了兒子的問話,雯雯像要甩掉噩夢一樣擺擺頭,臉上堆上笑對兒子說,穗穗,沒什么,媽很好,我的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