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易感嘆歲華匆迫,韶華流盡,一汪西子湖水,盛托起世代國人幾多心緒。從南齊時候的蘇家小女小小開始,一直到北宋中期的蘇門文豪東坡,每當在世人的心目中隱約現出西湖的模樣時,是一定少不了那場遮天的清冷雨幕的。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雨水滴滴答答,若瑩白的珍珠跳入清漾的湖心,此時,歷史上聲聞久播的蘇軾帶著復雜的情緒終于來到了這里,泊船攏岸,香煙齋佛以后,文人的天性使得蘇軾開始在異鄉諦聽那湖山之間的一曲高山流水。
“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無此好湖山”,面對這派江南的風華極致,蘇軾以一個異鄉人的心態留戀著這片湖山美景,他把對西湖的深情隱隱地化入對故鄉的期許之中,如今,吟誦起這些偶得于湖山之間的詩句仍是令人悵惘不絕。
在杭州,東坡盡興地將自己還原成為一位最閑灑文情的政客。勝果寺望觀秋月,滿家巷聞嗅芳桂,六合塔上夜玩風潮,當然,還有品嘗那后世稱頌的肉食佳品——東坡肉。
兒時印象中,夢幻般的家族大筵之上,家人們隆重推出的菜品之中肯定少不了一甕飽滿油潤的東坡肉。醬潤的外皮,香糯的口感,甜軟的觸味,在那個年代,這些食物的表征無論是哪一樣都足以調動起所有國人心底深處由先古酒池肉林所引發的原始食欲來。
無論是原始氏族中的豬龍文化,還是滿清坤寧宮薩滿祭神后君臣共食的白煮豬肉,伴隨著人類歷代對豬的圖騰崇拜,自從野豬被人們成功圈養之后,食用豬肉制品的過程也會因此帶上那么一點神秘的味道來,只可惜,宴席上是無肉不歡,而人類私底下卻又是極端地鄙棄豬肉。和古人比起來,現代人實在是暴殄豬肉。
人類的食肉脾性白骨血中蔓延開來,最終形成一股最強烈的食欲沖動,小孩子純善不過,靜定的眼眸毫不遮掩他們對肉食的天然喜愛,所以當小孩子們在家族筵席之上肆無忌憚地舉起牙箸直擊那一塊塊方正噴香的東坡肉卻為近旁的父母所厲聲喝止時,身為一家之長的祖輩們往往便露出憐惜的眼神,順勢抱過最小的一個孫兒,用牙箸巧妙地割取一角皮肉連接的東坡肉,哄逗著喂在孫孩的嘴邊,然后看著那張稚小的紅唇皓齒在啟啟闔闔中掛上一抹小小的貪婪的微笑忍俊不禁。于是,就如這般不拘禮數的稚年丑事,便成為祖孫倆彼此心頭幸福的契機。
清放的蘇軾把“居有竹,食有肉”當做是人間完美的匹配。想來風流若蘇夫子者定會是個既好啖肉又講究食肉之味的情趣之人。文人的性情有時候恰如這雨露閃電,瞬極而至的表相,讓人永遠難以將之嚴格地拘縛定性,他們既追求著物質層面的滿足,同時又想著如何方能使得這份滿足完成的從容有品位,所以,當世人為蘇軾千古流傳的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擊節高贊時,我們又能夠以人性的視角反觀蘇軾,體悟那已然被后人凌空于月空之上的一代文豪的寂寥痛苦。
伴竹而居是一種后天培養的人工趣味,在國人的意識中,人生在被逼迫到懸崖邊沿之時,順手抓來的一把稻草便往往就是這后天被培養起來并被反復強調著的趣味,它橫亙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有時亦能成為文人最后的一塊遮羞布。“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樣樣不離它。而今七事皆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首小詩完全將這種后天的情趣與赤裸裸的生活本相對立起來,無論如何都尋覓不著那把和美的鑰匙。
東坡勤勉地為官,同時又更為勤勉于對文情幽性的品悟。那彌漫于整個詩魂里的是東坡個人沖淡靜穆的人文之氣,而這便自然成為他心中永恒的皈依之所。無論人遠天涯,還是身陷囹圄,那潭盈盈的湖水那片縹緲的青山終將浸潤苦澀的心田。
“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在杭州,蘇軾可以是一位最具政績的文人,僅就一道橫亙西湖的長堤就能令千秋之后的世人在路過的時候,會心稱頌。漫步長堤,兩旁是春來的艷梅,孟春的新桃,還有季春的柳絮。千年之后,東坡已遠,唯有余留這些與蘇軾相關的飲食記憶,混同這篇精神上的悠遠湖山,彼此相伴,長長久久,閑閑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