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從進入大學的歷史系就算正式學習或研究歷史,我在史學領域已呆了20多年,也在南京大學度過了自己從青年到中年的人生歲月。我和南京大學最初的淵源,是在“文革”那個特殊年代結下的,卻是和大學原來的意義沒有任何關系。
我雖然從小就對大學充滿向往,很早就讀過蘇聯作家特里方諾夫的《一年級大學生》,但很清楚讀大學那是遙不可及的夢,“文革”前我就知道家庭成分不好,成績再好也考不上大學。在“文革”的最初幾年,一些著名大學都成了所在地區政治運動的“風暴眼”,它的大門向一切人敞開,“文革”爆發時,我是六年級的小學生,所在小學的正常教學已難以為繼,我就經常一人去離家不遠的南京大學看大字報。自那以后,南大陪伴我從少年走到青年,又走到中年。
我成長在“文革”動蕩的歲月,作為“黑五類”子弟,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飽受白眼和歧視,高爾基的《在人間》和《我的大學》成了我精神上的向導,南京大學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大學”,我也在那兒見識了許多“新事物”。有一次我游逛到北園的一排簡易平房,發現里面住著一群來自安徽鳳陽的農民,男女老少都有,他們都持有所在公社大隊為他們提供的證明,上面寫著毛主席語錄: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然后是幾句話:某某某是貧下中農,因遭自然災害,外出要飯,請予幫助!
從16歲起,我就成了一個工人,1971年后,大學重新恢復招生,南京街頭上經常可以看到戴著校徽的“工農兵學員”,可我知道,我和他們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1971年以后,國內形勢有所變化,一些在“文革”初期關閉的圖書館又局部開放了,我在單位開了一份介紹信,在南京圖書館辦了一個借書證。當年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階級斗爭的警惕性非常高,我借的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等一類書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覺得一個工人,就應該聯系本職工作而讀書,所以他們不久就打電話給我的單位,說這個人好像有點什么問題。領導雖然沒有多批評我,但還是有一些讓我感到很不舒服的地方。1971年“林彪事件”之前,周恩來總理陪同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夫婦到南京訪問,我不能參加革命群眾在馬路上的歡迎行列,而是把我和資本家、小業主、“國民黨反動軍官”集中在小房間里,讓我讀報紙給他們聽。
一個出身不好的普通工人,受到時代氛圍深刻的影響,關心的都是自己不應去關心的事情。在我的頭腦中,共產革命的理想主義、蘇俄文學的人道主義、“灰皮書”的批判主義、孟德斯鳩的自由共和思想和當下正肆虐橫行的“四人幫”的“左”的專制主義,彼此交錯沖突,而它的交匯點就是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1976年9月9日下午,我和同事們去區里開大會,到了后又通知我們回去聽重要廣播,大家多說是中蘇大戰打起來了,下午4點,收音機和新街口的大喇叭廣播毛澤東主席逝世的新聞,行人駐足聆聽,卻沒有天崩地裂的感覺,我知道,中國的一頁已翻了過去。就這樣走進我的1978年,走入我的大學時代。
從事歷史研究后,我的研究興趣集中在中國近現代史領域。這條路是頗為艱辛的,但是生逢歷史的轉折年代,還是順著自己的性情,行走在歷史的河流:從民國史,共產革命史,再延伸到當代史,這都是距今不遠的歷史。
米歇爾·福柯說,“大寫的歷史的確是我們記憶之最博學、最警醒、最活躍,并且無疑是最擁擠的區域;大寫的歷史同樣是一個深底:所有存在物都是從這個深底開始存在,并且不確定地閃爍。”檢看自己的一些文章,可能也多少留有“閃爍記憶”的印記,我希望自己能夠盡量約束主觀性,力求做到客觀、盡最大的努力去追尋那段真實的歷史。而在這過程中,個人所能做的其實十分有限,也就是把過往的歷史現象當成研究的對象,去敘述、分析它的生成和演化的過程,并提供一些個人的見解。
《革命年代》,高華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本文選自該書序言,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