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波茨坦(Potsdam)多云
有意思的是,這間風格前衛的波茨坦舞蹈劇場,是劇場主持人斯萬(Sven)搶來的。
1989年的斯萬還是個年輕的舞者,他和許許多多東德人一起,目睹柏林墻倒下。不久,蘇聯軍隊撤離東德,留下的空房子便被斯萬和他的朋友們“搶占”,并立刻將之改建成劇場。事實上,當時有不少這樣的藝術家,將解體的舊政府機構留下的空間變成藝術空間。
我們所留宿的這間辦公大樓,其實就是前兵營,簡陋的建筑結構,每間房相同的面積相同的陶瓷水槽,頗有意味的是,當年的兵營在今天竟成為反叛的藝術探索者們的逗留處。
是的,斯萬在這個奪來的空間大展身手,從單純的舞者變成當代劇場建設者,在不間斷的國際交流演出中,也為波茨坦這個城市贏得藝術名聲。
今天組合嬲下午有演出,我獨自去柏林。去柏林的火車票六歐半,這是個周末,這張票還可以在柏林城通用,被告知任何車可坐。
波茨坦火車站在老城,從劇場走向老城的路途上,寬闊的街道兩邊是東德時代留下的大樓,當年的行政樓,單調統一沉悶,原來,建筑也是可以充滿意識形態的。
我想繞開這段令人不愉快的街道,不小心拐入一條偏僻無人路,繞過樹林,經過橋梁,走過一片片有些荒涼的空地,當年東德的權貴們擁有的巨大戶外空間是西德的有產者不可企及的。有些別墅房被底層勞動者住進去了,就像上海的老洋房,一棟樓擁擠多戶人家。
時間有限,我打算直接到東柏林部分的歷史中心,但經過庫當大街站忍不住跳下,直接去布萊茨帥德廣場,為了看一眼著名的藍玻璃教堂,寶藍主調的彩色玻璃一格一格密密鑲嵌在教堂墻壁,營造著美麗的非人間的夢幻氣氛。
通向柏林中心的勃蘭登堡門,是德國命運的象征。
當年拿破倫在去俄國的路上,曾趾高氣揚穿過此門。納粹部隊也在此舉行過慶祝勝利的閱兵式,1945年納粹失敗后,前蘇聯士兵在勃蘭登堡門上升起紅旗。
柏林墻修建后,勃蘭登堡門便成了東西柏林分界線。1961年8月13日柏林被一分為二那一幕至今縈繞在許多人的心頭,幾乎一夜之間,一堵長161公里高4米的柏林墻使許多家庭分裂成兩半。
如今,在勃蘭登堡門近旁的路邊,有一排置放十字架和花圈的照片,照片上多是年輕人的臉,當年柏林墻起來時,他們欲爬墻從東德去西德,而被墻上哨兵射殺。近半個世紀過去了,照片上年輕人的臉仍然如此生動燦爛,讓人不堪面對。
穿過格蘭登堡大門便是巴黎廣場,沿著菩提樹下大街走,為了上廁所,進了一家餐廳,要了一份湯,這份湯裝在超小的杯里——如果是以美國餐館的湯杯尺寸為標準。因為在美國吃中餐,通常點一份湯足夠,那些湯厚得像粥,配料多分量多,還送一小籃面包。不過,這里是前東柏林區,服務生態度不怎么樣,也不想多逗留了。
出得街,為了找士兵廣場,詢問警察和路人,卻是十分熱情。本來希望漫步菩提樹下大街,但為了去士兵廣場,無意中又繞開了,這便是游大都市的焦慮,顧此失彼,到哪里都是腳步匆匆掠過,幾無時間停下來感受。
士兵廣場有著名的劇院號稱最美的申克爾建筑,兩旁一法一德教堂,正中站著席勒雕像,完美的建筑群體,但此時已近黃昏。又急急趕往倍倍爾廣場,前東柏林寬闊的馬路和人行道,很多建筑你看得到,要走近卻頗費足力,只想放棄。
我回到劇場已七點,組合嬲演出早已結束,但劇場酒吧仍然彌漫著某種激動的情緒。我在那里遇到ZUCHER戲劇景觀藝術節前總監瑪瑞亞,瑪瑞亞特地從柏林趕來看組合嬲的演出,她戴著時髦的寬眶邊眼鏡,漂亮優雅,與我在上海遇見的風塵仆仆的她判若兩人。
2005年年尾,還在ZUCHER總監任期的瑪瑞亞去北京曾逗留上海一天,張獻不在,我接待她,那時組合嬲正在下河迷倉排練“舌頭對家園的記憶”,我帶瑪瑞亞去排練現場見舞者們,冬天零下好幾度,下河迷倉是一間工廠倉庫改建的藝術空間,從漕寶路一條破敗凌亂不時有工廠大卡車進出的弄堂進去,走上積著灰塵有廁所異味的水泥樓梯,在三樓的一間空房里,水泥地上僅覆蓋一層薄薄的錦綸地毯,小柯努努囡囡穿著襪子在排舞,那時李震一邊排舞一邊還在迷倉兼職,就那么一會兒時間,我穿著靴子的腳趾開始凍得生疼,同時發現這三個女孩厚厚的襪子已磨出洞。之前,我陪瑪瑞亞去了莫干山路的畫廊,從那里去了外灘,為了讓她觀景,在和平飯店頂層喝咖啡,經過燈紅酒綠的南京路,此刻排練場所的簡陋與適才的奢華空間產生了強烈對比,給我的刺激很難忘記。
我相信那天的情景也給瑪瑞亞留下深刻印象,她在迷倉逗留長久。令人欣慰的是,瑪瑞亞把“舌頭對家園的記憶”帶到她的藝術節,演出獲得成功,并贏得2006年度ZUCHER藝術節大獎,組合嬲用獲獎獎金排練了“左臉”。
瑞士的ZUCHER藝術節,每年夏天在蘇黎士湖邊展開,湖邊草坪上臨時搭出四個巨大帳篷作為劇場,全世界的表演藝術團體,無階級無差別,來此相聚。同時,帳篷外活躍著各種民間賣藝人,從吉普賽人吞火到潛水表演,這個說著讓德國人聽不懂的德語的國家,夏季的戶外演出,任何表演都是人滿為患,只要太陽燦爛。而早年的達達主義咖啡館就是在蘇黎士這座隱匿著無數富人的城市出現。
三月二日,陰天
今天組合嬲休息,與張獻再游柏林。按照瑪瑞亞的建議,坐車到亞歷山大廣場,直接去了猶太人居住區。經過被納粹挖掘過的猶太人墳墓,那里如今是一片平整的泥地,再去一小型猶太人博物館,收票三歐。旁邊是他們的猶太教堂,但不能進去。
再回倍倍爾廣場,終于找到廣場上一塊一米見方的玻璃板,透過玻璃看到下面空無一書的書架,那是一件裝置作品,卻充滿現場感,令人心驚,曾經,這里被納粹燒了兩萬多本猶太人的書。
在愛因斯坦和格林兄弟等許多著名人士就讀過的洪堡大學的咖啡室喝了一杯熱的加奶油的咖啡,竟然是來德國喝過的最好喝的咖啡。然后沿著菩提樹下大街走,再次過格蘭登堡大門,為看紀念猶太人的巨型裝置,呈波浪型的地面上矗立無數黑高墻,置身墻間陡然窒息。
坐U線到波茨坦廣場,有巨大的索尼大樓。車上我們倆交談時,一德國中年人講中文與我們搭話,原來他曾在上海德領館工作過,現在回外交部。發現在國外遇到去過中國的老外,通常特別開明友好,并對你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
匆忙趕回劇場,九點與斯萬有約。可是劇場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