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是一個民族的心靈隱痛。這個隱藏在民族記憶深處三十多年的傷痛,很少有人愿意去觸及它,無論是歷史著作還是文藝作品。剛剛上映的電影《唐山大地震》則以此為題材,引起人們的強烈關注和爭議。如何表現災難,或者說災難記憶的藝術再現問題,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一些人認為,將以人的生命為沉痛代價的真實事件拍成電影,讓大家或觀賞體驗或煽情流淚,是不合適的,尤其是會揭開經歷過災難的人的傷疤。在我看來,災難也是人類生存經驗中的一部分。古代人將天災看成是來自某種神秘力量的警示和懲戒。天災是一種偶然的、不可預知和無法克服的變故,這一點可以提醒人類對自身有限性、生命的脆弱性的認知。災難記憶構成了人類意識的一部分,尤其是深層的無意識部分。災難記憶固然是痛苦的,有時甚至是殘忍的,但災難記憶除了表達對受難的親人和同胞的追思和哀悼之外,同時也在強化人類珍惜和敬重生命,對大自然和某種超驗事物心存敬畏。這種敬畏之心,是人類向善的精神驅動力。
面對災難,人類體味著生存的苦痛,同時也選擇了擔當。哀傷與堅強、絕望與希望、畏懼與勇氣,這些悖謬、甚至是相互沖突的人類精神特質,在此刻卻一同呈現出來,從中可以看到人的脆弱和強大、卑微和崇高、渺小和偉大的并存狀態。在生存的艱難中,選擇更有價值的生活,追求生命的至善境界,這就像是悲劇藝術一樣。悲劇所傳達出來的悲傷的情感,卻能喚起人們生存的勇氣,凈化人的心靈。
電影藝術并無定法。《唐山大地震》并不是一個對災難全景式、史詩性的展示,而是講述了一個震后家庭母女心靈重建的故事,災難本身的展示只占開頭很小的篇幅。藝術的震撼力,未必來自題材上和場面規模上的巨大。國內影片一度熱衷于模仿好萊塢大片的思路,好大喜功,虛夸空洞。這種思路在拍其他題材的片子尚無大礙,但拍唐山地震這樣的題材的作品,如果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性的效果的話,就有點兒不道德了。微觀視角進入災難敘事,在藝術上更容易把握,也更容易做到細微、精致,這樣,就有可能更好地讓故事進入到一個更為內在的情感世界當中。藝術作品關注災難中的人,關注具體的人的內心情感,應該看作是一種進步。不能要求一部作品解決所有問題。應該有更多的作品去嘗試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手法,來表現這種重大的題材。有一些是商業化程度很高的災難片,災難只是一種手段,目的是借災難來營造視覺(和聽覺)的震撼效果,比如較早引進中國的好萊塢大片《龍卷風》。還有一類災難片,是探索人性或表達某種特殊的自然觀和倫理觀的,如《大白鯊》、《異形》等。這些影片虛構性較強,商業色彩也很重,表達手段也相對較自由。而對《唐山大地震》這樣一個有一定程度上的紀實性的電影來說,這些模式就不怎么合適了。弄一個救主式的英雄,還搞點什么情感戲之類,那簡直就是在褻瀆亡靈。
也有人認為,災難片應該宣傳救援和感恩,以鼓舞民眾以弘揚積極向上的精神。但公眾關注災難,首先希望了解的是災難的真相,是現場的實情。救援,是社會的每一份子應盡的義務,不是為了“感恩”而去的。只有面對災難本身,救援才是必要的,才真正顯示出救援的意義,才會打動人心。否則,救援就容易變成一場表演。過分渲染“感恩”,只能令人反感,好像是要從災難中撈取什么似的。我想,每一個參與救援的人,無論是官方組織的還是民間自愿的,他們都不是為了自己呈英雄,不是為了自我表現,不是為了日后被“感恩”而去的。天然的同情心和生命博愛,應該是普世性的。表現救援,如果偏離了這一原則,而過分將救援者英雄化,這等于是喧賓奪主。
影片的結尾有一點理想主義的味道。一個真實的幸存者,站在刻著死難者名字的紀念墻下,深情凝視。這一場景應該說,它傳達主創人員的良好愿景。事實上,許多災難過后,具體死難者的名單都不存在。汶川地震,以及剛剛發生的南京大爆炸,死難者的名單依然難以完全清晰。那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在死后,只是一串模糊的數字,缺乏對一個具體生命的關注,記憶也等于遺忘。從根本上說,我們是一個健忘的民族。正因為如此,影片的這個結尾,毋寧說是一種呼吁,一種對真實、具體的生命至上原則的呼吁。
遺忘是一種生存本能。通過遺忘災難,能夠減緩悲痛給生者造成的心理傷害,讓生者贏得更多的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如果說遺忘是本能,那么,記憶則需要良知和勇氣。良知要求我們記憶,記住那些死難的同胞,記住那些失去親人的痛苦。另一方面,記憶又喚醒良知,喚醒我們內心深處珍惜親情和尊重生命的情感。而當我們觸動內心創傷記憶的時候,則又需要極大的勇氣來面對。記憶的勇氣,從更根本上說,是一種生存的勇氣。只有記住,而不是遺忘,才能夠克服和超越災難所帶來的恐懼和絕望。因此,記憶與其說是面向過去的,不如說是面向未來的,它在創傷痛苦的廢墟上,建立起未來生命的新的希望。這也正是《唐山大地震》這一類影片可能帶來的深層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