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康拉德在創作中將人物悲慘狀態推到極致來凸顯敵對的社會倫理環境和個體的倫理選擇對人物造成的悲劇,這一手法給予了老舍極大的影響。在康拉德與老舍的作品中,代表不良倫理環境的城市是人們進行政治經濟活動、謀取各種利益的中心,更是作家考察人類本性和道德危機的重要揚所。他們的創作表明:敵對的社會環境與小說主人公在關鍵的道德考驗中做出的倫理抉擇是導致他們悲劇命運的根源。
關鍵詞:康拉德;老舍;影響;倫理環境;倫理選擇
中圖分類號:1207.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7-0135-04
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是一位接受了世界文學精華的滋養又轉而反哺世界文學的作家。他深受歐洲文學的影響,塞萬提斯、福樓拜、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巨匠的影子在他的作品中依稀可見:同時,他又以開闊的文化視野和深邃的人性洞察力影響和啟發了包括Ts,艾略特、伍爾夫、戈爾丁、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福克納等在內的一大批世界文學巨匠。康拉德對中國的現當代文學也產生過積極的影響,我國著名作家老舍就曾在1935年發表過一篇題為《一個近代最偉大的境界與人格的創造者——我最愛的作家—一康拉德》的文章,對康拉德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并闡述了自己所受到的深刻影響,坦承“想從這位詩人身上偷學一些招數。”不少學者(如王潤華等)已經注意到了老舍在寫作技巧和主題上與康拉德有某些相似之處,指出康拉德對老舍的影響大都集中在殖民主義主題與敘述技巧方面。但本文認為,康拉德對老舍的影響是隱性的、內在的,老舍對康拉德的吸收在小說技巧上其實表現不大。但在對人生悲劇性的理解和對社會道德批評這兩個層面上卻頗得康拉德小說藝術思想的精髓。本文以康拉德的《間諜》(The SecretAgent,1907)與老舍的《駱駝祥子》(1936)為例。側重從道德哲學的角度,探討康拉德藝術思想內核中的悲觀主義和道德憂思對老舍創作的影響。
一、“沒有靈魂的城市”:人物悲劇的倫理環境
康拉德的《間諜》是一部揭示世紀之交倫敦社會百態的小說,展露了以小說女主人公溫妮·維爾洛克(WinnieVerloc)為代表的倫敦底層市民的悲劇命運。溫妮出生于一個勉強維持溫飽且沒有溫情的家庭,父親暴戾酗酒、母親把所有的愛都放在了善良但弱智的弟弟斯迪威身上。溫妮從小就學會了愛護弟弟,承擔起了照顧弟弟的責任。為了保護弟弟免遭父親的責罵和鞭打,她總是挺身而出勇敢地對抗父親,讓拳頭落在自己矮小的身軀上。父親去世后,她不得不和母親一起承擔起所有生活的重擔。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為了弟弟和母親的利益,溫妮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狠心地結束了與一位貧窮的小伙子的戀情。溫妮“生活目的單純,始終具有高尚的情操”,這“單純的目的”和“高尚的情操”便是照顧弟弟的處境。由此看來,溫妮是一個珍惜血脈親情、重視家庭倫理的柔弱女子,是令人敬佩和同情的。可是,物欲橫流的城市環境和弱肉強食的城市倫理環境容納不了溫妮的個人夢想,倫敦城里無政府主義者的興風作浪、歐洲各國之間因政治利益而滋生的間諜活動、蘇格蘭場警察之間的爾虞我詐以及城市平民自身的實用主義哲學一道織成了一張無法抗拒的大網,把溫妮的人生與命運牢牢編織其中。康拉德本人在《間諜》的“作者序”中聲稱他在該小說中要講的“是她所處的環境”,“發生在骯臟的環境里,而故事本身又是不道德的”故事。《間諜》故事發生在倫敦,這個城市到處都是“沒有靈魂的墻,敞開了幾百個窗眼,同吃飽撐足了的野獸眼睛十分相像,煩亂而呆滯”。在《間諜》序言中,康拉德這樣描寫倫敦這座“沒有靈魂的城市”:“它在殘酷無情地吞食著光怪陸離的世界。這座大城市有的是地盤。足夠安排任何故事;有足夠的深度使人們發泄激情;有變化無窮的場景演出各式各樣的戲劇;黑壓壓的一片足以埋葬五百萬生靈”。雖然,不同于康拉德海洋小說和叢林小說中的自然環境,康拉德在他的城市小說中是以一位悲觀主義者的眼光來打量城市這個“殘酷無情”的故事環境的。若是將《問諜》中的倫敦與《駱駝祥子》中的北平作一番比較。讀者可以發現一種共同的思想:城市是葬送主人公身體和道德的墳墓,生活于其中的主人公難逃悲劇的命運。無論是倫敦還是北平,人們在這個道德淪喪的名利場中對物質利益的過分追求,使得他們往往在殘酷的環境和敵對的社會勢力下陷入困境,最終走向悲觀墮落或凄涼絕望的結局。康拉德深受世紀末悲觀主義情緒的影響,感悟到“人類的需求和欲望之于創造人類和生存環境的巨大力量,就像蒼蠅之于頑童之手一樣”。關于康拉德思想內核中這種帶有宿命論色彩的悲觀主義,老舍在《景物的描寫》一文中做了準確的歸納:“景物與人物的相關,是一種心理的,生理的,與哲理的解析,在某種地方與社會便非發生某種事實不可;人始終不能逃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這種悲觀主義是否合理,暫且不去管;這樣寫法無疑是可以效法的。”老舍這里所指涉的“景物”顯然是小說主人公生活和從事種種活動的環境,是小說故事情節發展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城市在康拉德眼中是“毒手”、是“蛛網”、是殘酷無情的現實的代名詞,溫妮這樣的城市貧民始終無法逃出骯臟腐化的城市環境的毒手,最終走向了毀滅的悲劇結局。老舍在自己的創作中效仿康拉德將城市“非道德化”:夏日北平的“街上仿佛沒了人……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連“雨也并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生活在北平這樣的“文化之城”中的市民卻“心中沒有好歹,不懂得善惡,辨不清是非,他們死攥著一些禮數,愿被稱為文明人;他們卻愛著千刀萬剮他們的同類,像小兒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殘忍與痛快。一朝權到手,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會去屠城,把婦人的乳與腳割下堆成小山,這是他們的快舉”。
作為現代文明化身的城市在兩位作家眼中卻是人性淪落的溫床:康拉德懷著對現代人道德淪喪的深深憂慮。在小說中通過再現文明人在特定環境下的“黑暗之心”。顯示了作家悲觀主義的審美訴求:老舍在作品里也表現了環境影響下人性的墮落:“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劉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里去。”將他對人性和社會的理解作了深刻而沉重的詮釋。如同康拉德筆下的庫爾茨一樣,老舍也在創作中通過人物畫廊向讀者展示了人性中這個黑暗的角落:平時善良守法的百姓。一旦離開了某種約束,在城市這個土壤環境中,不管是多年禮法的教誨還是文明傳統的約束都壓不住心底蟄伏的“丑暗與獸欲”。老舍作品中眾多主^公就是在骯臟殘酷環境的腐蝕下由于人性的淪落和道德的缺陷使他們本來質樸善良的形象逐漸消解。
《駱駝祥子》正是這樣一部表現城市土壤和社會環境導致人性淪落的佳作,揭示了祥子由一個信奉誠實與勤勞“工作倫理”的鄉村青年淪落為城市“走獸”的過程。祥子“帶著鄉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到城里來謀生,認準了拉車這一行,把買一輛自己的車作為生活的全部目標。奢望憑著自己的勤勞換取穩定的生活。經過三年的勤勞和節儉,祥子終于買下一輛車成為自食其力的上等車夫,不料當時兵荒馬亂的社會環境不容個人的幻想,不到半年就被兵匪連人帶車一起擄走;他積攢著準備買第二輛車時又被無賴偵探敲詐勒索而洗劫一空:祥子最終拉上自己的車是以與虎妞的畸形婚姻為代價換來的。但虎妞死于難產,樣子只得賣車料理后事,樣子人財兩空。祥子純樸愿望的破滅時,老舍以極大的同情描寫他的不幸:“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老舍筆下的樣子與康拉德小說中的悲劇人物有著類似的命運模式:奮斗——失敗——幻滅。新加坡學者壬潤華認為老舍筆下的這種人物命運模式直接得自于康拉德的“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的悲觀主義。康拉德通過筆下的主人公或敘述者多次表達過這種悲觀情緒,對此,老舍深有體悟:Nothing,常常成為康拉德的故事的結局。不管人有多么大的志愿與生力,不管行為的好壞,一旦走入這個魔咒的勢力圈中,便很難逃出。……對這些失敗的人物。他好像是看到或聽到他們的歷史,而點首微笑的嘆息:“你們勝過不了所在的地方。”他并沒有什么偉大的思想,也沒想去教訓人;他寫的是一種情調,這情調的主音是虛幻。他的人物不盡是被環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的……
康拉德在關于人類處境的思考中,形象地把世界比作是一臺編織機,人被編織進網中,在強大的自然力量和不可抗拒的社會力量面前,人是渺小的、無能為力的:“它將我們編進去織出來。它編織了時間、空間、痛苦、死亡、腐朽、絕望和所有的幻想——切都微不足道。”口堵合無疑深深地受到了康拉德思想內核中這種悲觀主義思想的影響,并在創作中有意識地效法了。正如康拉德筆下的溫妮未能逃出倫敦城里由混亂、自私和墮落形成的“魔咒的勢力圈”,老舍筆下的祥子也似乎注定被動蕩腐敗的環境網住,在兵匪的欺壓、老板的盤剝和不良偵探的勒索下最終向命運屈服了。
二、“物質主義”:倫理抉擇的悲劇
現代城市是人們進行政治經濟活動、謀取各種利益的中心,更是作家考察人類本性和道德危機的重要場所。盡管康拉德和老舍筆下人物的命運模式呈現出悲觀的宿命論色彩,但作家的創作同時也表明:敵對的社會環境并非造成他們筆下人物悲劇的唯一因素,小說主人公在關鍵的道德考驗中做出的抉擇是導致他們悲劇命運的另一重要因素。
康拉德特別強調“在關鍵的道德考驗中個人的責任”,他筆下人物的命運與其倫理價值的選擇密切相關。在種種敵對勢力面前,主人公往往需要應對本能恐懼的考驗,要么迎難而上、孤傲抗爭;要么身不由己地被邪惡勢力所吞噬,最后負疚不已。盡管康拉德對人性中黑暗面的詮釋以及他對環境的毀滅性力量的描寫使得他的作品帶上了悲觀情緒和宿命色彩,但他并不是一個主張向命運低頭的作家。面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壓迫,他力主高揚理性的旗幟,保持人作為一種道德存在的尊嚴。面對外在的海洋風暴或是內在的道德風暴等強大敵對力量的考驗,康拉德筆下的辛格爾頓和馬克惠等船長表現出令人敬佩的道德勇氣,最終戰勝困難,成為生活的強者;而威廉斯和庫爾茨等人物卻難于抵御內心邪惡的誘惑,淪為物質利益的犧牲品。溫妮在婚姻中的選擇就與她的境遇息息相關,溫妮是個注重物質利益的婚姻實用主義者。在認識維爾洛克之前,她與一位肉店老板的兒子有過一段浪漫史,可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那位年輕人的求婚:“他一星期才掙二十五先令!我們可怎么活呢!”在愛情與金錢之間,溫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她選擇了維爾洛克,只是因為“他口袋里有幾個錢……他的這條小船似乎能夠載運旅客”,溫妮的“旅客”當然是指她年邁的母親和需要特別照料的弟弟。出于現實的考慮,婚后的溫妮變了,變得“目光逼人,實際而精明”。“溫妮把照顧弟弟斯迪威當作了她結婚的惟一目的,除此之外,她“始終保持著一種深不可測、滿不在乎的態度”。“溫妮的做法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她對婚姻的功利主義態度還是讓人難以接受。溫妮丈夫維爾洛克結婚的目的也決不單純,并非出于浪漫美好的情感,而是以婚姻和開店為幌子,掩護他不道德的多重間諜的身份。維爾洛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以最少的付出換取最大的利益,他甚至認為“愛”也是財產的一部分,他之所以要愛護妻子,是因為妻子“嫁給了他,就成了他的財產”。維爾洛克和溫妮缺乏溫情的婚姻家庭生活背后是對現實利益的功利主義考慮,他們倆的本性都是自私自利的。從家庭倫理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悲劇,為后來的毀滅命運種下了苦果。維爾洛克利用妻弟對他的信任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哄騙弱智但善良的斯迪威去幫他炸毀格林威治天文臺,結果在半路上斯迪威因絆倒而提前引爆,悲劇于是就開始了;對于溫妮來說,婚姻只是她用來實現自己目的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如果說溫妮一開始還堅守了一點點家庭倫理道德的底線的話,那么,當得知弟弟被炸死后,她馬上選擇了偏離這條道德的底線:她殺死丈夫,在恐懼中立即就去尋求另一座靠山——“一下子就投入了奧西朋的懷抱”。結果被厚顏無恥的無政府主義者奧西朋騙光了錢財并遭到無情的拋棄,溫妮只得跳海自殺身亡。從這個意義上看,溫妮是一個可憐、可悲而又可恨的女人,她在關鍵的道德考驗中選擇了物質利益和功利主義,她的自私冷漠、唯利是圖最終導致了她自身和家庭的悲劇。
康拉德采用反諷的手段,批判了以金錢為標準的資本主義家庭倫理道德觀念。在他的筆下,表面上體面的婚姻原來竟是一種利益的維系。針對《間諜》的結構和人物關系,利維斯指出:“作者對小說結構的設計。意在讓我們感到,形形色色的行動者或生命乃是彼此隔絕的感情和意圖的涌動”。《間諜》揭示的是功利主義時代道德虛無主義導致的家庭悲劇,正是借助婚姻家庭這一社會生活最基本的元素,康拉德表達了自己對維多利亞社會的倫理道德淪喪的憂思。康拉德早期馬來三部曲中因在關鍵的考驗中背離了道德的軌道而被放逐的威廉斯這一形象后來被進一步延伸變形,演化為高爾德、拉祖莫夫、維爾洛克和溫妮等城市人形象,這些人物道德的迷失最終鑄就了他們命運的悲劇性結局。康拉德在小說中對人物命運的處理顯然有他道德勸諭的目的,他在《個人紀錄》中宣稱:小說展示的‘哪些景象無論是美不勝收,還是慘不忍睹,他們本身就含有道德目的”。康拉德在《間諜》中通過反諷的手段將溫妮的自私和悲劇表現得淋漓盡致。旨在通過揭露和批判人物因倫理道德的淪喪導致的悲劇起到警示世人的作用,從而尋求一條人類道德的救贖之路。用康拉德的合作者福特的話說,就是企圖通過小說藝術“幫助納稅人從自己眼皮底下的事務中解脫出來,并讓他沉浸在別人的事務中,從而使他對自己深陷其中的復雜困境由—個較好的認識”。《間諜》中的維爾洛克“自己眼皮底下的事務”是執行自己多重間諜身份所要完成的任務;而溫妮“眼皮底下的事務”則是照顧斯迪威的利益,而忽略了生活中的其他責任。對生活中自我利益的過分關注使得他們陷入了“唯我主義”的道德沼澤,結果便是這對夫婦始終彼此形同陌路、精神隔絕。由于維爾洛克夫婦在城市生活困境中做出的道德選擇,讀者看到的是一個缺乏關愛、缺乏理解、缺乏信任的家庭。對此,敘述者以諷刺的口吻說:“他們平日謹小細微,不茍言笑,從不說多余的話,也不亂打手勢,這些特征構成了他們值得尊敬的家庭生活的基礎”。在他們‘值得尊敬的家庭生活”和“謹小細微”的言行的背后,悲劇像火山一樣在醞釀,蓄勢待發。康拉德希望自己的創作可以“讓他沉浸在別人的事務中”,這是對利他主義的呼喚,期望通過喚醒大眾的良知和利他意識來拯救人類的道德,否則就只能像他作品中眾多都市人一樣走向毀滅的悲劇命運。
與康拉德相似的是,老舍的創作也表明人物的命運與他所作的道德選擇直接相關。在20世紀的上半頁,與中國社會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生存狀態相伴相隨的是國民道德的危機,人們心中的道德天平開始傾斜,屈從于物欲的沖動。老舍準確地捕捉到了時代的脈搏,把他對國民道德淪喪的憂慮和反思融入了寫作實踐。在《駱駝祥子》中,老舍在同情祥子的不幸的同時,也揭示了祥子自身人格的弱點和道德的缺陷:為了滿足自己擁有一輛人力車的物質欲望,祥子漸漸變得見利忘義,“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像一只餓瘋的野獸”。在虎妞死后,祥子雖然人財兩空,但也并非走投無路,因為此時儒雅善良的老主顧曹先生親切地向祥子伸出了友誼和援助之手,但祥子卻因小福子的死亡而徹底自暴自棄。在物欲橫流的城市里,在關鍵的道德考驗中,祥子人性中的弱點占了上風,他選擇了自甘墮落。殘酷惡劣的社會環境和祥子自身的道德失范合力一步一步地扭曲和毀滅了他全部的人性,“樣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祥子在人生旅途每經過一站。他都會破罐子破摔地淪落一層,在外部環境的驅使下使自己的靈魂逐步墮落到道德的深淵。如同康拉德城市小說中的眾多主人公一樣,祥子被物欲橫流的城市所吞噬,變得懶散、貪婪、冷漠、自私、缺德。祥子不惜利用別人的同情卑鄙可恥地謀取一時的利益,“凡是他以前混過的宅門,他都去拜訪,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見面他都會編一套荒,騙幾個錢;沒有錢,他央求賞給點破衣服,衣服到手也馬上變了錢,錢馬上變了煙酒”。為了錢,祥子甚至出賣人命,“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在城市這個大染缸浸泡多年后的祥子徹底失卻了質樸和善良的本色,淪落為“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冼舍通過《駱駝祥子》表達了他對城市人物質欲念的膨脹和畸形的人倫關系的強烈批評。
康拉德在創作中將人物悲慘狀態和內心沖突推到極致來凸現人物的道德淪落造成的悲劇,這一手法顯然給予了老舍的創作極大的影響。從《駱駝祥子》所描繪的陰暗齷齪的北平生活圖景中,讀者可以感受到老舍對病態的城市文明帶來人性和道德的沉淪表示深深的憂慮。老舍在創作中以道德的尺度來刻畫人物,在創作中批判現實、探索現代文明的病源,這與康拉德作品中對文明與道德的憂思是一致的。
三、結語
老舍在旅居英國的五年(1924~1929)時間里,大量閱讀了狄更斯和康拉德等作家的作品,并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有選擇地效仿與借鑒。在旅英期間,老舍對康拉德的迷戀只是在于從康拉德那里“偷學”到了了一些皮表的小說技巧,康拉德深層的悲觀主義思想對老舍的影響并未得到明顯的體現。回國之后老舍對這個充滿混亂與動蕩的世界深深地感到絕望,此時的老舍對康拉德的悲觀主義和憂患意識做出了回應,這種回應不再是單純手法的借鑒,而是藝術思想和精神氣質上的息息相通。但老舍的生活閱歷和文化背景決定了他與康拉德在悲劇審美對象上顯現出了差異:康拉德主要關注的是現代人的精神狀態,表現出濃厚的人文關懷;而老舍更為關注的是國人的生存狀態,他的悲劇意識更多是緣于對社會政治環境的失望和無奈。國內有學者較準確地看到了這一點:“老舍內心深處的無望感更多地加上了對國事民情的憂慮和對文化的關注。故而總無法完全與現代主義貼合”。確實,老舍是個無法與現代主義完全契合的作家,他只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化用了康拉德的思想。畢竟,老舍生活在與康拉德及其他英美現代主義作家不同的特定社會文化環境中。但從老舍的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城市泛濫的物質主義和道德虛無主義的憂慮和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