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半殖民半封建的語境中,近代中國工業企業的體制大多在官商之間徘徊游移,并面臨外國資本的強勢擠壓。企業的利權因此始終掙扎浮沉。漢冶萍公司以其符號式的地位,詮釋近代中國工業企業艱難的生存境遇。同時,以漢冶萍為代表的工業遺產,亦在見證近代中國現代性復雜的生長邏輯。
關鍵詞:近代中國;工業企業;漢冶萍公司;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F42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7-0064-03
近代中國企業產生于19世紀60、70年代,即所謂的“洋務運動”時期。伴隨軍事入侵和利權掠奪,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強行輸入。在國內一些通商口岸,如上海、廣州、天津等地。出現了大量以機器生產為特征的新型工業。它們利用先進的技術和資金優勢,迅速搶占了當地的市場,其結果是以手工制造為特征的中國傳統產業體系遭受了嚴重沖擊。中國大一統的集權專制逐漸被半殖民半封建社會所代替,封閉式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逐漸開始瓦解,現代性因素開始生長,近代中國企業應運而生。作為近代中國最大的工礦企業——漢冶萍公司,它的發展和生存狀況在晚清民國時期的企業中,是極具代表性的。
作為學界的研究對象,早在清末和民國初年,漢冶萍公司就已經被關注,以《東方雜志》、《申報》為代表的一些報刊雜志有過相關的記述和報導。吳景超的《漢冶萍公司的覆轍》,“對漢冶萍公司失敗的原因作了深刻的剖析,堪為當時研究的代表作。此后學術界對于漢冶萍公司的關注主要是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張之洞、盛宣懷等對于企業的創辦和建設方面的內容;第二,企業經營管理的成敗與得失;第三,日本與漢冶萍公司之間的關系與借款問題。關于漢冶萍公司體制的變遷,學者們也有諸多涉及,代魯的《清末漢陽鐵廠的“招商承辦”述析》(《清史研究》1994年第3期)和《再析漢陽鐵廠的“招商承辦”》(《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4期)等文章,閻文華的碩士論文《漢冶萍廠礦的公司制研究(1908—192.5)》都對其有過較詳細的論述。其中代魯這種對公司被迫招商承辦過程中關于體制問題的相關史實進行了整理并提出了很多有意義的觀點,而閻文華著重于公司治理結構的分析。李玉琴的博士論文《晚清漢冶萍公司體制變遷研究》、袁為鵬的博士論文《清末漢陽鐵廠布局研究》及其專論《盛宣懷與漢陽鐵廠(漢冶萍公司)之再布局試析》等也是研究這方面問題的代表作。如上成果為后學者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縱觀漢冶萍公司的發展軌跡,其多舛命運不但受制于傳統政治因素,經歷了“官辦”到“官督商辦”再到“商辦”的體制轉變過程,而且受制于國際政治因素的影響,最終在商辦后逐漸淪為外資(日本)的附庸。本文即以漢冶萍公司為分析對象,述論近代中國工業發展過程中企業面臨內外擠壓而導致的艱難生存狀況,旁證后發中國現代性因素復雜的生長際遇。
一、官商之間的體制徘徊
近代中國內憂外患,尤其是太平天國運動之后,清政府更是如履薄冰,為了維護其統治。在不改變現有的政治體制的前提下,先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口號,后又開始洋務運動。創辦了一系列近代的軍事和民用工業。漢陽鐵廠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成立的。在漢陽鐵廠創立之初,選擇何種體制辦廠的問題曾經引發了清廷內部的激烈爭論。李鴻章、盛宣懷等人提出了官督商辦的體制,認為此舉既可以節約成本又可以控制鐵廠,是合適鐵廠的發展模式。而真正擔當鐵廠籌辦和管理的張之洞,卻堅持官辦體制。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張之洞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形成了頑固的“官本位”思想所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張之洞為了防止李鴻章、盛宣懷等人借體制之名控制鐵廠。最終在張之洞的堅持和清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鐵廠選擇了官辦體制。
近代代有如鋼鐵冶煉這樣的重工業的建立和發展,不僅基建投資所需極其龐大,而且從礦山開掘到鐵鋼冶煉及軋制成材,生產周期頗稱占用流動資金亦大。因此資金是漢陽鐵廠能否順利發展壯大的關鍵因素。由于李鴻章從中作梗,海軍衙門保證的每年200萬兩的經費并沒有如數到賬,而鐵廠建設所需資金以及每年運營鐵廠的流動資金所需甚巨。鐵廠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資金緊缺的窘境。張之洞費力籌集之資金。終不能滿足鐵廠所需。官辦企業的一大優勢在于動用政府的力量。為企業發展創造有利的政治、經濟條件。而張之洞堅持官辦,既不能獲得清政府的資金支持,又不斷受到李鴻章的節制,鐵廠的建設舉步維艱。張之洞為了鐵廠的資金問題焦頭爛額,在給朝廷的奏折中不禁感嘆:“湖北支細萬分,實無可再籌之款。”由于資金的缺乏。漢陽鐵廠在甲午戰爭之前情勢十分糟糕,從1893年冬建成到1895年6月,這期間只間斷性的開工不足4個月,幾乎沒有任何效益,有人甚至稱,“漢陽鐵廠未練出一頓合用之鋼鐵。”
漢陽鐵廠的改革勢在必行,而此時正值清政府甲午戰爭新敗,舉國上下深受戰敗恥辱的刺激,再加上財政匱乏,清政府不得不改變其經濟政策。由于戰敗,李鴻章集團在清廷內部失勢,漢陽鐵廠迎來了改革的契機。在這一背景下,1896年4月,張之洞宣布鐵廠招商承辦,承辦人正是當初和張之洞在鐵廠制度上有巨大分歧的盛宣懷。
官督商辦體制原本將所有權轉入商人之手。表面上漢陽鐵廠所有權、管理機構、管理理念等都發生了根本性變革,漢陽鐵廠儼然轉變成適應市場的近代企業。實際上,官督商辦只是清政府應對時局的一種權宜之計,并沒有改變其實質,而盛宣懷也從來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商人,因此這種表面上的變革并沒有帶來管理理念和方式上的突破。盛宣懷對于漢陽鐵廠的關注和熱情,僅僅是為了個人仕途而做的努力。在接辦漢陽鐵廠之后,盛宣懷接連獲得升遷,在1902年時升任會辦商務大臣、商稅大臣、商約副大臣和工部左侍郎,其權勢達到頂峰。反觀漢陽鐵廠,美其名日“商辦”,實則多由清政府委派“督辦”,代表官方直接把持企業的經營管理大權。其形式是由總督奏請皇帝任命,聽命于總督,有“用人,理財”之權。這樣造成商股在企業中大多無參與決策的權利,因此所謂的“商辦”近乎有名無實。鑒于此,漢陽鐵廠的經營也就沒有改變官辦時期的頹勢,而清廷不能給予鐵廠任何支持,民間籌集的資本也只是杯水車薪。從1896年5月接辦到1897年底,一年多的時間里,鐵廠虧損70余萬兩,直至1902年,鐵廠的虧損竟已達140萬兩。這種巨額的虧損,推動漢陽鐵廠走向商辦。

二、股份制的改革
在積貧積弱的晚清時期,創辦現代化企業資本不足的問題往往貫穿始,暫時的緩解并不能扭轉這個趨勢,而且這個問題越來越成為漢廠前進的障礙。漢廠、萍礦自官督商辦以來,十年都未發放股息,有著多年經營現代企業經驗的盛宣懷知道“附股衰旺,只問[企業]有利無利”,到1907年,廠礦的經營實況表明,漢廠虧本,萍礦見盈,社會上普遍認為“制鐵不如采煤得利之速”。在處理這個矛盾上,盛宣懷的對策是“將萍鄉有利之煤礦,并人漢陽虧本之鐵廠,方可多招商股。”在取得張之洞和時任湖廣總督趙爾巽的支持后,盛宣懷便于光緒三十四年二月向清政府奏準設立商辦漢冶萍煤鐵公司,清廷隨即批準,自此公司由官督商辦轉為完全商辦。
新成立的“漢冶萍煤鐵有限股份公司“是由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合并而成。在盛宣懷的努力下,漢冶萍公司抵制住了清廷勢力的滲透,使漢冶萍公司成為一個完全商辦的公司,從組織結構上構建起了股東大會、董事會、總經理這樣具有現代意義的公司法人制度。至此漢冶萍公司股份制制度正式在形式上確立起來。此后,漢冶萍公司經歷了短暫的春天。從1908年到1912年,公司無論從生產效益和盈利狀況都呈現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鋼產量和生鐵產量連續創歷史新高。究其原因一方面,股份制改造不論從管理上還是從經營上,都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清廷的控制,減少了官辦企業那種衙門式低效管理,在股東大會的監督下,能夠比較民主的決定公司的發展;另外一方面,股份制的改造推動了漢冶萍公司技術改建廠房擴建的完成,生產效率得到極大提高。當時正處于全國修筑鐵路的高潮時期,再加上一戰前夕,歐洲各參戰國鋼鐵的需求量大增,從而導致了鋼鐵價格大幅上漲,這些都為漢冶萍公司的繁榮奠定了基礎。
漢冶萍公司的這種繁榮其實只是表面上的繁榮,并沒有給其帶來長遠的發展。盛宣懷經營漢冶萍公司依然將其視為自己仕途上飛黃騰達的工具和籌碼,并沒有當做以營利為目的的近代企業,這也注定了漢冶萍公司的繁榮不會持續很久。一戰結束以后,鋼鐵的價格大幅下降,再加上國內革命風起云涌,漢冶萍公司生產和銷售都遭到了極大的打擊,又再度陷入困境。
三、外資控制下的利權沖突
伴隨著漢冶萍公司股份制改造的,是公司大量的對外借款。其實早在官督商辦的漢陽鐵廠時期,盛宣懷為了解決資金問題,就已經開始籌劃對外借款的問題了。在漢冶萍公司發展史上,最早的一筆借款是1899年4月為開發萍鄉煤礦向德國禮和洋行的借款,款額為400萬馬克,以輪船招商局作保。由于張之洞等人擔心借款導致鐵廠控制權的喪失,之后的幾年漢冶萍公司并沒有對外借款。到1903年以后,盛宣懷開始大規模的對外借款,來維持公司的巨大開支。此時日本的鋼鐵工業剛剛起步,在籌建八幡制鐵所的過程中,缺少優質鐵礦石原材料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日本,他們急欲尋找原材料來源,這時大冶鐵礦進入他們的視野。縱觀漢冶萍公司的借款歷史,對日借款占絕大多數,對日借款大大小小有數十次。
日本政府通過借款。與漢冶萍公司簽訂了極其苛刻的還款條件,并且強迫以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萍鄉煤礦的財產作為擔保,此外還簽訂了一些附加還款辦法,比如聘請日本礦師,規定漢冶萍公司鋼鐵由日本代銷,大冶鐵礦每年保證給日方提供鐵礦石,限定收購價格等。日本對漢冶萍公司的借款,并不是單純的資本輸出,而是帶有鮮明政治目的資本侵略,它所帶來的后果是嚴重的,日本通過一系列借款對漢冶萍公司進行全面的滲透,逐漸的控制了整個公司。漢冶萍公司也在日本的控制之下走上了不歸路。
四、夾縫中生存的企業與現代性
在漢冶萍公司整個發展史上,封建性的政治因素縈繞始終。正是由于政爭不已,各種政治勢力利益博弈錯綜復雜,使漢冶萍公司難以在根本上擺脫封建衙門式的落后管理體制,導致漢冶萍公司始終無法擺脫不斷虧損的局面,而這種不斷虧損的局面反過來使公司被動的接受體制的不斷變遷。但是不論是官辦、官督商辦還是股份制的確立,都不能使企業有根本性的轉變,因而更不能使企業走向強盛。到了股份制時期。由于傳統的政治因素控制減弱,也就給了國際政治勢力與資本力量以可乘之機一日本通過借款,控制了漢冶萍公司整個的產銷和運營。漢冶萍公司也終究淪為外資的附庸。
在近代中國工業化進程和企業發展歷程中,以封建專制為主要內容的傳統政治因素對于企業的發展有著十分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影響。在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背景下。在強勢的外來資本主義和頑固的本國封建主義的長期壓榨下。夾縫中的中國企業要想生存,不得不仰仗傳統政治力量即清政府的支持。換而言之,最初中國近代企業的產生和發展,是在外國資本主義的侵略下,由本國的封建統治者為了維護自身的封建統治被迫進行的工業化變革,而并非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階段而自然產生的。這種被迫進行的工業化變革和中國數千年專制積存的農業社會母體構成欲拒還留的復雜關系,是一種相互妥協的結果。這種狀況。無法給企業帶來先進的體制機制和全新的管理經驗理念,封建母體孕育工業企業,又反而限制了后者的健康成長。近代中國企業正是在這種矛盾和相互妥協的夾縫之中,艱難尋求生存的狹小空間。
20世紀是工業文明崛起與繁榮的世紀。它給人類留下了豐厚的工業遺產,并作為一條主線索見證時代進步、社會變遷、人類的歷史演進與文化傳承。工業化是人類在走向現代性過程中最引以為豪的標桿。工業化以不可逆轉的威力催生了以自由、平等、民主、法治、正義、人本、博愛、科學等為指向的現代性精神。現代性精神又借助高效的現代民族國家平臺,推動工業化持續的擴張。因此,工業化的某個階段性標志。都對應現代性精神的某個階段性特質。當工業化的階段性標志(如漢冶萍公司)成為一種遺產,即與現代性精神構成不可磨滅的歷史關聯。盡管有所謂現代性危機的討論。但現代性精神之于人類社會的價值卻是無法否棄的。它既屬于現代性因素先發內生的西方,也屬于后發外生的東方。思考工業遺產與現代性精神的歷史關聯,正是在追問人類自身近代以來社會演繹的一種動態線索。
相對與歐美來說,中國的現代性因素無疑是后發外生的。洋務運動以來的一個多世紀,中國先被動再自強,并幾經不同的路徑試驗,而獲至工業化的艱難生長。透過不同時期的標志性工業遺產,可以考量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展過程中現代性精神的一種生長線索。并且,透過物質性的工業遺產,亦可以找尋中國語境中小農性與工業化、傳統與現代、保守與激進、大一統與多元化之間進行基于現代性精神的轉換路徑。
湖北省及武漢市位踞中部,其工業文明肇始于近一個半世紀前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漢口開埠和后期洋務運動,是中國近代以來影響力巨大的工商業重鎮。歷經晚清、民國和新中國。幾乎在中華社會發展的每一個重要階段,該地都有標志性的工業企業作為具有重大符號性意義的工業遺產,為中國現代性物質和現代性精神生長提供印證。本文用漢冶萍公司作為表述對象,正是因其具備如此的符號意義,借以觀照中國,作為東方社會陡遇現代性之際倉促應對、艱難適應的一個觀察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