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您是傳統(tǒng)出版社的社長,同時也是作者,在什么情況下,您會愿意把作品內容賣給電子書平臺?
陳:這個問題關鍵在于,對出版社來說你到底是不是一個開放的平臺。像amazon現(xiàn)在的平臺最大,電子書放在那里可以爭取最大的銷售量。如果傳統(tǒng)出版社感覺,現(xiàn)在是有求于我,過兩天做大了就會把我一腳踢開,我想所有的出版社都會心懷謹慎。以兩岸的情況來看,尤其是在中文世界電子書整體的市場還沒有起來的時候,對出版社而言,當我看到美國的狀況之后,我寧可更保守一點,反正中文世界的電子書市場還沒起來——因為已經(jīng)看到amazon和傳統(tǒng)出版社處于競爭狀態(tài)。
對出版社而言,不愿意的比例還是占大多數(shù)的。可是不管樂意不樂意,這件事情終究是會發(fā)生,即使現(xiàn)在完全不配合,作者也會努力去配合。出版社要開始想下一步要怎么走,已經(jīng)不能守著現(xiàn)在的局面了。如果對美國的讀者而言,那個機器有那么大的魅力,讀書是那么方便,我不相信中文世界讀者的感覺會跟美國讀者不一樣。如果當產業(yè)的條件開始跟美國一樣的時候,產業(yè)營運模式的變化就會開始發(fā)生。或許,出版社是該考慮該如何轉型了,可以試想一下如果自己現(xiàn)在是在美國的產業(yè)環(huán)境中,能夠做些什么?
從作者來說,情況當然就不一樣了。因為拆賬率的狀態(tài)很不一樣,作者當然是希望這件事情發(fā)生的。
由我的電子化服務來取代我的紙張書市場
書香:您的大長官(城邦集團執(zhí)行長何飛鵬)在臺灣的《商業(yè)周刊》上“恐嚇”說,做傳統(tǒng)紙媒體的人,產業(yè)的生命只剩下五年了。作為一名從事出版業(yè)24年又一直關注出版前沿并實踐的老編,聽到這樣的說法您被“恐嚇”到了嗎?
陳:我想中文世界可能沒這么快,可是也說不定,誰也沒想到kindle出現(xiàn)后這兩年的變化會有這么大,它直線往上沖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停止。根據(jù)美國那邊的統(tǒng)計,電子書的產值已經(jīng)沖到9%,以前只是百分之零點幾的數(shù)據(jù)。
可是電子化并不是只有電子書這件事而已,比如字典嗎,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對字典來說最大的競爭對手不是網(wǎng)站、電子書,而是某些工具。google也有,你在線上看英文,不用去找解釋,鼠標點在那里,那個字詞的解釋就跑出來。這樣子的工具幾乎取代了99%的查字典型的工具。根本就不要等電子書來淘汰字典,只要某一個人或是某一個公司做出來比紙張書查東西更有效率的東西出來,紙張書就被淘汰了。還會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所以出版產業(yè)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有非常多的解決方案是正在形成中。
以貓頭鷹出版社為例,我們有一部分是做圖鑒書,看起來它也是工具書。如果要比查詢的效率的話,眼前還沒看到有對手——因為大家還沒有想清楚圖鑒要怎么樣做成一個數(shù)位化的版本,使得它的查詢效率會超過紙張書。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想這個問題。你去查維基百科是用keyword查找,全文檢索很容易處理這件事情,你有keyword,我就可以去比對,可是如果我正好不知道這個keyword,我只知道它是鳥但是它是什么鳥我不知道,我是先知道“鳥”這個內容,然后再去找keyword——這個跟搜索引擎的思維剛好相反,搜索引擎是用keyword來找答案。
與其等別人想出圖鑒在電子環(huán)境下的搜索方式,不如自己找出解決方案,由我的電子化服務來取代我的紙張書市場,與其別人取代我不如我自己來取代我。所以我們在網(wǎng)站上(http://naturesys.com/)就做了圖鑒書的線上版本的實驗。
書香:您說過,“未來出版社可能要轉型為服務供應商”,這個服務供應商需要具有哪些資質?需要供應什么樣的服務?
陳:我為什么覺得要變成服務供應商,圖鑒書對讀者而言到底是什么東西?它是一本彩色印刷的書嗎?或者是服務讀者的東西?如果你能提供更有效率的服務方式,它就會取代沒有效率的服務方式。
對出版社而言要轉換思維,變成各種服務的提供者,有些提供心理治療(身心靈書),有些提供得到文憑(考試教材書)、有些提供學習服務(教科書)、有些提供愉悅體驗(小說)等等。以教科書出版者為例,要意識到自己是在學習的產業(yè)里面,而不是在出版的產業(yè)里頭,因此要有更大的覺悟——不是在做教科書而是在做教育服務。
出版這個行業(yè)看起來很明確就是出版“書”,小說散文科普投資理財?shù)鹊龋雌饋硭挟a品好像都在同一個市場上,其實不是,它分散在非常不同的市場里面。這就是為什么我說“出版業(yè)不再是籠統(tǒng)混一的出版業(yè),在高科技的沖擊下,出版業(yè)拆散碎成千千萬萬個市場”,因為你出書的讀者對象是不一樣,面對的人群是不一樣的。但是這千千萬萬個市場也是出版業(yè)者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
書香:可能對出版業(yè)者來說最重要的是心態(tài)上的轉變,要讓自己變成服務提供者,如何從甲方向乙方轉換。
陳:可是這個事情沒有辦法,事情活生生就這樣發(fā)生了。比如臺灣的地圖出版社,在紙張市場上幾乎沒有辦法存活,能存活的地圖出版社是把它的地圖轉換成行車導航系統(tǒng)。
如果出版業(yè)者還像19世紀的馬車業(yè)者,當20世紀的汽車誕生了之后,你看見客戶開始流失,開始覺得很困惑,到市場上去看也沒有別的馬車業(yè)者,只有一種競爭者叫做汽車業(yè)者,然后左想右想,這個汽車到底跟我算不算是競爭關系?如果從科技條件來看,兩個相差太多,八竿子打不著,你可以選擇汽車跟我沒有關系,如果你選擇了這個,到了20世紀就會發(fā)現(xiàn)不行了,汽車變成20世紀初最大的產業(yè)。你也可以有第二個選擇,汽車跟我是同一個行業(yè),那我該怎么辦?最后,你可能變成輪子制造業(yè),這樣可能也可以繼續(xù)存活下去。從更核心的角度看,要把馬車業(yè)改成另外一個新的定位:個人交通工具制造業(yè)。
出版業(yè)者也是這樣,假如我是字典出版商,我看到google弄了一個功能,叫做線上字典,我覺得google這個搜索引擎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但是實際上這個東西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把用戶都拉到那邊去了,紙本書市場自然而然就衰退了。所以你必須把那些廠商當成自己的競爭對手。那些有效率的工具會取代比較沒有效率的工具,如果繼續(xù)固守自己的紙張書市場,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好像看不見競爭對手可是市場卻不見了。
自有版權的掌握是出版社在數(shù)位時代的籌碼
書香:在這樣的狀況下出版社和編輯該怎么辦?
陳:這個問題就麻煩了,有一部分出版社會變成完全服務作者的行業(yè),跟作者經(jīng)紀人很像。如果有人能改成用服務業(yè)的形態(tài)去服務作者,那個行業(yè)也會存在。另外一些出版社則是去服務讀者,服務讀者有一個前提是要有自有版權。因為現(xiàn)在大部分出版社跟作者的合約只有五年——出版社對一本書的投資到回收收益只有五年。出版社花了那么多的力氣,最后的結果是當五年的合約一到,如果作者不續(xù)約就什么都沒有,出版社前面所投資的所有心血就會一夕為零,書不在了所有在上面所做的事情就會消失了。所以未來如果你是提供服務的,就要先解決這個問題——即使不是自有版權也要擁有使用權而且是不需要有年限的——不然就沒有辦法累積。
對出版社的編輯來說,關鍵的是我們如何能擁有讓內容誕生的能力。未來要以producer的角度工作,當你有了一個主題、概念、想法,你如何用最適合的方式呈現(xiàn)。這個當然會受到題材的限制,比如文學類作品,作者的力量比較主導,而非文學類,尤其是規(guī)模越龐大的內容,越給予編輯更多發(fā)揮的空間。編輯的核心是如何去推動內容誕生的完成,不要預設它只能印成一頁一頁的書,內容可能變成網(wǎng)站、影音、游戲、動畫,我們需要用電影制作人的概念,為不同內容選擇最適合的表現(xiàn)形式。
書香:現(xiàn)在就有很多出版人在做跨界整合的事情。
陳:“整合”,我不敢用這么美好的字眼。就好像我們出版社現(xiàn)在在做紙張的圖鑒書,明天我們做線上的圖鑒書,是因為我們覺得那個版本比紙張的效率更高,所以我去做。我不習慣用整合啊,跨界啦這樣的字眼,我要進入什么領域,那是后面的結果,前提是編輯問自己那個題目最適合的表現(xiàn)形式,有很多題目可能最適合的表現(xiàn)形式還是紙張書,有些是電子書有些是網(wǎng)站,所以要看不同的情況。不是說我要立志去跨入影音行業(yè),關鍵是它用什么形式最適合讀者,那你就會明白我現(xiàn)在做3D是什么意思,做影音是什么目的,并不是說別人做了什么我就去做,那個“炫”只是一時的,核心是讀者到底需不需要。
閱讀人口下降的現(xiàn)象背后,是那個工具好不好用
書香:在討論電子書問題的時候,有時候會很絕望地想,最關鍵的問題是不是閱讀人口在減少呢?如果沒有人去閱讀,是不是所有這些討論就都不存在了?
陳:閱讀人口這個事情我覺得是這樣子的:我前面講百科全書、圖鑒書這些例子,對使用者的行為來說,過去買了一本字典,現(xiàn)在是上網(wǎng)查詢,我想問,這兩個行為有哪一個是比較偉大比較高級嗎?在我看來這兩個行為是一樣的,并沒有說哪個高級或是偉大。對出版業(yè)者而言,過去賣紙張書圖鑒是我的收入來源,現(xiàn)在我在網(wǎng)站上做圖鑒,這仍然是我的收入我的獲利來源。我也不會覺得說哪個方面的收入比較了不起。
確實,依賴紙張書的人口是在減少,但是依賴內容的讀者是不是在衰竭呢?恐怕不是。比如說,百科全書,我們現(xiàn)代查詢百科全書/詞條的機會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答案是肯定的。當這個方法變得很有效率、很順手的時候,使用者使用它的意愿反而是增加的,當然這個增加是以紙本書讀者的減少為替代的。所以我們當然會感到紙本書銷量的下滑,于是就推論說閱讀人口在下滑。可是事實上那個是工具好不好用。
我們必須承認人一天的時間是有限的,所以做內容供應者現(xiàn)在在做的都是“眼球的爭奪戰(zhàn)”。以各國的統(tǒng)計報道,各國的國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在縮小,時間都被花在上線瀏覽,打網(wǎng)絡游戲了。你看看,連電視那么威力強大的媒體都不如線上媒體的吸引力。現(xiàn)象是沒錯,讀書的人是下滑了,可是要怎么解釋它的原因才是關鍵。有些解釋是正面的,比如很多人都用線上工具,所以我們開始調整成為數(shù)位工具,但是這個工具是以內容為基礎的。
所以對出版業(yè)者來說,擔憂是沒有用的,因為你沒有辦法抗拒潮流。比起美國,我們還有一些時間重新定義自己,補充一些科技能力。要不然真的會像19世紀的馬車業(yè)者一樣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趕快認真地想怎么辦?去想我們可以做什么是別的行業(yè)領域即使投了大資本也沒有辦法取代的可以做的事情。
對我來說前途一片光明。因為我們是傳統(tǒng)的內容業(yè)者,我們過去的長處就是push內容,去推動一個內容出來,你看所有線上的公司沒有一家是有這個能力的。現(xiàn)在web2.0的公司的專長是建立平臺,平臺弄好了,內容由使用者去填空。這是web2.0的營運方式。因為由使用者去掌控所以內容可靠的、可信的部分、有體系的部分,都還在紙書本的世界。人類需不需要這些有體系的嚴謹?shù)闹R呢?當然需要。那誰來在線上時代做這些事情呢?當然還是出版業(yè)者,我們一向就是做這種事情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