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采訪時,有人對記者建議說:你們應該采訪一下王川平,他是一個傳奇式人物。
1978年,當王川平拿到山東大學考古專業的錄取通知書時,他對旁邊的一個人說了這樣一句看似狂妄的話:“10年后,拿著我的成果到中南海去匯報。”
1982年,王川平走出大學校門,到重慶市博物館工作。多年之后,他成了館長。
三峽工程上馬前,王川平受命負責領導三峽庫區文物的搶救性發掘工作。那段時間,來自全國各地的90多支文物考古與保護工作隊、上萬名專業人員進入三峽庫區,王川平的工作整天堆得像山一樣高,但他還是咬牙挺了下來。
張飛廟搬遷時,王川平為選址和當時的云陽地方領導較了幾年勁兒,直到他提出修一座長江大橋的建議時,才被云陽方面接受。現在的重慶移民局局長、當時云陽的縣委書記常說的一句話是:
“王川平的話,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體現出他的價值。”
當白鶴梁保護方案一換再換時,在最后時刻,王川平趕到武漢,聽葛修潤談“無壓容器”的原理,談水下博物館的操作方式,最后由他拍板,請葛修潤負責編制新保護方案的可行性研究報告……
三峽工程、重慶直轄、西部大開發三大機遇,終于讓重慶等來了三峽博物館,而王川平的得意之作,便是對三峽博物館展出構架的設計。
三峽博物館是重慶博物館的另一個名稱,王川平別出心裁地給博物館設計出了四大板塊一壯麗三峽、遠古巴渝、抗戰歲月、城市之路,將三峽文化、巴渝文化、重慶抗戰文化以及重慶現代都市文化一一展現在參觀者面前,讓所有走出博物館的人,都對重慶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
在王川平看來,
“文物只能給有文物知識的人交流,歷史也是如此,它們都需要專業支撐。只有將文物還原為歷史,在歷史中提煉出文化,人類才能更好地交流,博物館就承載著這樣一個使命。所以說,博物館要走向大眾,其展覽設計理念首先必須大眾化。”
現在,身為三峽重慶庫區文物保護領導小組組長,王川平最操心的事情,是如何把后三峽時代的文物保護工作進行到底。
《新西部》:白鶴梁水下博物館完工并開館迎客,標志著三峽庫區所有地面文物保護工程全部結束。從通過建三峽工程那一刻起。您就一直負責重慶三峽庫區的文物發掘與保護的工作,現在,當三峽工程已進入正常發揮作用的今天,再回過頭來看那段時間的工作,您將做怎樣的評價?
王川平:現在是可以為三峽文物保護做一個總結的時候了。
三峽文物保護投入將近20個億,整個三峽文物保護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文物保護工程,在中國國力還不夠強大的情況下,這種力度的投入表明中國政府是負責的。
1997年到2007年這10年,三峽文物保護地下文物發掘超過15萬件,其中達到三級文物以上的珍貴文物超過1萬件。按照保護規模,重慶庫區一共要發掘120多萬平方米,實際是超額完成的。
三峽工程上馬后在國際上形成一個熱點,文物是諸如人權、環保等一系列熱點之一:文物保護還是三峽工程中的一個難點,在全國文物同行的共同努力下,把一個熱點、難點的事情變成了亮點。比如說,通過文物保護,我們建立了三峽地區的新時期文化序列,當初如果錯過三峽文物保護,這個序列就沒法建立了,這在學術上是很有意義的。
《新西部》:在長達10多年的文物保護工作中,您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王川平:三峽文物保護最大的困難是時間短,尤其是在前期,由于各方面認識不一致,三峽建委的目標是把工程干出來,我們是要把文物包括文化遺產保護住,雙方難免會有意見相沖撞的地方。
《三峽文物保護規劃》應該在1997年出臺,但一直拖到2000年才出來,好在文物工作者沒有坐等,像北大等機構的考古專家自己帶著錢來庫區進行發掘,搶回來一些時間。
最大的困難是,考古進度一直被蓄水時間倒計時,被節節高漲的水位攆著跑。最艱難的時期是2000年左右,因為要趕在2003年135米蓄水之前完成,每年要發掘20多萬平方米。這樣一個發掘量,是我們重慶考古界一輩子也干不完的。所以,國家文物局調派了全國的考古力量,最多時重慶庫區同時集中有來自全國180多家文物單位,加上各地的文管所就有近200家隊伍。
重慶剛直轄不久,考古力量有限,只能當好東道主,為來自全國各地的文物考古者提供服務,再一個是鍛煉隊伍。現在,我們的考古隊伍和考古事業走在了全國的前面,文物研究工作與其他三個直轄市沒有太大差距,說謙虛一點,大家可以一起做。可以說兩個目標都實現了。
《新西部》:在時間緊、任務重的情況下,如何把文物保護工作做得盡善盡美?
王川平:在體制上進行創新。比如項目實行招標制,借鑒工程的運作方式,由有資質的單位負責—個個考古項目。同時,為了保質保量完成考古任務,還引入第三方監理制。這兩項均為考古界之首創。
當時文物考古工作者以能來三峽庫區為榮,在三峽庫區形成了一個讓全國文保工作者建功立業的平臺。三門峽被稱之為文物考古的黃埔一期,三峽則被稱之為文物考古的黃埔二期。重慶考古所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小伙子,十幾年下來就做了十個工程,這樣的機會很難得。這是一個出人才的平臺。
在市場轉型期的大背景下,采用了招投標的市場機制,但文物工作者的價格依然是計劃經濟的,我們付給他們的,與其工作價值遠遠不對等。這里面包含著文物工作者的奉獻精神,這樣一種模式將不可能再復制出來了。
《新西部》:張飛廟、白鶴梁、大昌古鎮這類地面文物保護是當時關注的焦點,現在這都成為三峽旅游的必看點,在這類地面文物保護中。遇到過什么撓頭的事兒?
王川平:遷建張飛廟,為選址和云陽當地領導較了3年多的勁兒。最后,還是決定在縣城江對岸建,抬高32公里,并尊重專業人士的意見,向西移了50米。縣上領導想建在縣城,主要考慮這樣一來縣城就可以有一個公園。這個方案不僅我不同意,國家文物局也不同意。建在江南岸,背靠大山,面對大江,門斜向成都方向,表達了張飛的忠勇性格,這是有講究的。如果換到北岸,門向東開,張飛不就投奔東吳了嘛,這怎么可以?!
縣上認為放在江對岸,交通不便,我提出可以修一座長江大橋。最后,規劃了大橋,現在他們高興得不得了。縣城本來就小,有了橋,把對面的鎮也帶動了起來,縣城空間拓展了。
白鶴梁保護方案,經歷了一個不斷被否定的過程,到最后一個方案時,我們已經急了,水一旦淹上來,水下工程就不能做了。現在用的這個“無壓容器”方案,為展示白鶴梁題刻提供了較好的技術條件。以前,只能在枯水季看到白鶴梁,現在常年都可以看到。白鶴梁是世界上第一座水下博物館,我們實際上是代表人類在做第一次試驗,這次試驗就表明了我們可以把我們水下的一部分遺產保護得非常好。
《新西部》:后三峽成為一個被經常提起的概念,后三峽時代的文物保護要做的工作有哪些?
王川平:后三峽時代,意味著三峽庫區的社會開始轉型,三峽文物保護同時也要轉型。需要做的工作,一是要做好消落帶的文物保護,否則,江水漲漲落落來回地沖刷,文物會露頭:其次,鞏固三峽文物保護的成果,并制度化。搬遷了的文物,經過一定的時間就需要維護,我們希望形成一種正常的管理程序,不要到時候才又討論該誰拿錢。
《新西部》:發掘出的大量文物,其利用情況如何呢?
王川平:對已發掘出的文物,要加以修復和保護,同時,也要加以展示,下一步是鼓勵建有特色的地方性博物館,形成一個三峽博物館群。現在便利的是,各縣分散的文物集中起來了,便于展示利用。
這10多年文物保護帶來的一個最大變化是,地方政府的理念變化了,形成了一個新理念,即三峽文物是當地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發展資源,而非負擔。事實上,文物保護帶動了三峽地區的經濟發展,云陽張飛廟是一個例子,白鶴梁也是一個例子。涪陵過去沒有旅游資源,白鶴梁現在成了拳頭產品。
《新西部》:三峽地區范圍并不大,縣與縣在文化上的差異也很小,建博物館群怎樣才能做到有差異而不重復?
王川平:關鍵是要經過一個濃縮和提煉的過程,比如,巫山就需要在巫文化上下足功夫。從文化上講,巫山是人類童年的一座文化高山:巫又是舞、醫、靈的字根,巫師通過舞蹈等肢體動作,溝通天地人:巫師掌握人的靈魂,與哲學有關:醫的繁體字,最早下面是個“巫”宇,巫醫現象到現在還有,后來下面的“酉”代表熬藥的藥罐……所以,巫山、巫水、巫文化,這些元素要充分地在博物館中表達出來,這樣就有特色,有看頭了。
《新西部》:在三峽文物保護中有沒有什么遺憾之處?
王川平:在當時那個說起保護文物還被指為“死人與活人爭錢”的特定時期,在經費有限的情況下,肯定會留下些遺憾,比如關于古鎮、古街的保護就存在這樣的問題。
大昌古鎮保護費用是1 700萬元,只搬38處,不是整體搬遷。用1 7D0萬建什么古鎮?開玩笑嘛!我們在做的過程中,設計時是按整體進行規劃的,除38處搬遷的原物外,其它建筑的風格與之保持一致,盡量做到恢復原貌,復制出原來的環境。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所以說,今后要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
三峽文物保護不是說挖幾個東西就行,而是要讓歷史的信息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