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霍沃斯

英國作家中的勃朗特三姐妹，她們本身就是一個文學故事，或者，是她們成就了一個個文學故事，這是文學界說不盡的話題。

在劍橋大學的進修就快結束了，我也已經走了不少地方，但心中仍然有一個牽掛，一種難以割舍的惦念，那就是，臨走前要去看看三姐妹，去看一眼那只長蒿草和石頭的荒山曠野，去追蹤她們的腳步，靜靜地傾聽姐妹三人的心聲。

二月的英格蘭，天氣多變，忽而陽光明媚，溫暖如春，忽而冷風習習，雨雪飄飛，寒氣逼人。出發前一天的夜晚，原本只在綿綿細雨中靜寂無聲的劍橋忽然刮起了大風。窗外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寒氣從窗縫中溜進房間，躺在床上，不時被風聲喚醒，感覺陣陣寒意。這一夜沒睡好，是因為要趕早班的火車?是因為風中有一個聲音在向我呼喚，催我前行?6點鐘起床，來不及吃早飯就蹬車趕到火車站。風聲漸歇，但見煙雨籠罩，天色朦朧。偶見幾個行人，往來穿梭，行色匆匆。

三姐妹的家在英格蘭中北部的西約克郡，從劍橋出發去那里要轉乘幾趟火車。先從劍橋南下到小城斯蒂芬內奇，再由此地北上到中部的大城市利茲，從利茲轉道去往偏遠的小城市基弗雷。一路上陰雨連綿，雨霧覆蓋著大地和天空，透過車窗上的水汽向外望去，樹枝搖曳，飛鳥盤旋，大地空曠，綠草茵茵。雖不乏生機，卻使人感到落寞而空寂。走出基弗雷靜悄悄的火車站已經是近中午11點時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車站，乘上開往僻野山鄉霍沃斯的公交車，我的心已經飛到了姐妹們的身邊。霍沃斯，三姐妹的家鄉，她們在世時，這就是個遠近聞名的小山村，因為它的荒涼，它的野漫，因為那不毛的石頭地。如今，人們對它更是熟知，因為那里曾經住著這奇特的一家人，住著三姐妹。她們和這不毛的荒野有著無法割斷的聯系。車在山坡上緩緩繞行，左轉右拐，上了一個又一個高坡，幾乎到達了小山頂，司機向我示意，霍沃斯到了，三姐妹的家就在穿過小巷的一條街的盡頭。

獨自走出車門，我的腳步終于踏上了這片荒野中的山鄉。環顧四周，公路蜿蜒起伏，中間的路障由一塊塊形狀各異、長滿青苔的石頭搭起，透著奇崛和堅硬。路邊的各色房屋隨山勢而建，高低排列，錯落有致。抬眼望去，灰暗的天空下，遠方是一片黃綠相間的大地，是一片雨霧朦朧，是一個渺無人煙的所在，孕育著石頭與蒿草的生命，更透出一種神秘的氣息。高地上，風很大，呼嘯著，夾帶著雨水，四處飛濺。我勉強撐起雨傘，往小巷走去。途中遇到一位老人，便上前打探三姐妹的住處，老人熱情相告，臨了還不忘加一句“Sorry about the weather!(抱歉，這鬼天氣!)”他的幽默讓我覺得有趣，便回答他:“沒什么，這才是三姐妹故地的天氣?！?/p>

穿過小巷，走上通往三姐妹故居的街道，暗褐色的磚石鋪路，兩邊是青石板。沿途的低矮屋舍或由灰暗的磚墻搭建，或由白漆將其粉刷一新。一些墻體已被煤煙熏黑，窗玻璃卻格外明亮，室內燈光閃爍，物品琳瑯滿目，街道不乏古樸和生機。沿街一直向前，來到一個路口，再往前是一個大下坡，傾斜的街道將行人隱在屋舍的背后，引向山谷之中。登上街邊的石板階梯，我來到一座幽暗的教堂跟前，這便是當年三姐妹在世時霍沃斯老教堂的所在地。三姐妹故居應該就在此地附近。然而，我并未急于進入三姐妹的家中。想到她們舊日踩踏的山間小路，想到環繞她們四周的草場曠野，我便沿著教堂后墓園中的小徑一直走進濃密的樹叢，去尋覓三姐妹的足跡，冥冥中期待著與她們相伴而行。

墓園后的小路，灌木叢生，雖然還在冬季，茂密的枝葉灑滿了雨水，從柵欄外探過頭，遮蓋了整個路徑。我低頭穿過這片灌木叢生的小徑，前方是一片空曠的草場。腳下的磚石路在這里變成了土路，坑坑洼洼的路面泥濘不堪。路邊有鐵絲網編織成的木柵欄，木柵欄底下是石頭矮墻，枯黃的雜草叢生，鋪展在石墻旁邊。兩側一面是養羊、養馬的牧場，另一側是養雞的雞舍。草長的不高，合著爛泥，散見在石塊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泥地，吃草的羊群對我的到來似乎有所期待，一只肥壯的家伙抬起頭，將目光撒在我身上，目不轉睛，一動不動。我有些好奇，它是在看著我嗎?是在等待著什么?是想向我訴說著什么?周圍沒有一個人。我等待著，望著它，鄰近的幾只羊也開始抬起頭，遠遠地望著我，又慢慢低下頭吃草，但那只肥壯的家伙卻一直不肯將目光移開。我和它對視了很久，想象著它生長在這里，接受著這里的一切信息，有生者的，也有死去的人們的。我在它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未知的神秘，是自然中各種音訊的無聲的傳達。

本以為走過牧場就可以到達路的盡頭，然而，沒有盡頭。路一直向前延伸著。路邊的指示牌上顯示，這里是“行人小路(footpath)”，可以往前走。再過去，小路兩邊是高聳的樹林，枝杈縱橫交錯，如黑色的織網，懸掛在淡灰的天空中。細密的枝干在風中搖曳舞動，風聲呼嘯，仿佛有曠野的精靈在呼吸。路邊是布滿青苔的石頭矮墻圍起來的空地，一片連著一片，向遠方伸展?？盏刂惺悄嗪筒荩粫r見到一堆堆的碎石堆放在空地邊上，偶見一兩座低矮的房舍佇立在遠處。沒有指示標，這些空地是做什么用的我不得而知。一直走下去，風夾帶著雨，狂勁地刮著。張開的雨傘基本上不起作用。一陣風刮來，將雨傘吹得翻轉過來，又翻轉回去，手里拿著它，倒成了累贅。終于，趟過泥潭，我走上一條大路。小路雖已走到盡頭，展現在眼前的大路卻將我的目光引向更為曠遠的荒地。路邊的高樹不見了，兩邊是枯黃的，又高又長的蒿草。如果想繼續還可以往前。這里有一條勃朗特之路(Bronte’ s Way)，綿延在周圍的幾個城鎮和山野之間，有40多英里。那里才是真正的三姐妹的曠野，是人跡罕至的僻野山鄉?！逗魢[山莊》中所寫的背景就在那邊的曠野之中，我的足跡卻無法到達了。但滿山的風雨給我帶來了三姐妹的音信。山野的風，穿過這綿延的荒地，吹拂在我的臉上，一樣的寒冷，一樣的堅硬。雨水冰冷，穿著的棉衣終被打濕了，有一種貼近肌膚的寒意。和著雨水，三姐妹腳下的路應該也是一樣的濕滑、泥濘。

沿著來時的小路我返回教堂墓園。剛從墓園穿過時，對它并未仔細打量，此時回過頭來再看，心中不禁驚詫而悵然。在英國，已經去過很多墓園。在劍橋我住處的附近，就有教堂墓地，看慣了，習以為常，這本不算什么。然而，眼前的景象卻使我驚厥，令我震撼。整個墓園覆蓋著泥草和枯枝落葉，滿目凄涼，墓碑鱗次櫛比，一個挨著一個，毗鄰著，簇擁著，似乎死者在相互擁抱，相互陪伴，沒有孤寂，沒有落寞，而生者卻感到無限的寂寥。死亡成了這里的主角，占據了大片領地，生者卻沒有喘息的空間，更無落足之處。此處的墓碑也絕非尋常，豎立的，橫躺的，有的呈簡單的長方形，有的則十分講究，如同一座考究的雕塑，上面鏤刻著精致的造型和花紋。小的墓碑如同一把半圓的扇面，扇把埋在泥土中，大的墓碑則頗為壯觀，有底座，有圍欄，精致的古甕立在墓碑頂端。橫躺的墓碑相當大，如同能放入真人的棺木，底座將墓碑抬起，上面再豎立一塊碑石。暗綠色的墓碑上均刻著死者的姓名及其生卒年月。三姐妹的家就是墓園外面的那幢老房子，離墓園只有幾米之隔。19世紀的作家蓋斯凱爾夫人曾為三姐妹中的老大夏洛特寫過傳記，也繪有關于三姐妹居所和居所周圍環境的炭筆素描畫。畫面中灰色的天幕下只有三個景物，右側是教堂，左側是三姐妹居所，中間就是這片墓地。三姐妹在世時，她們日夜守候著這座墓園，聽教堂的鐘聲，喚人們起身、禱告，日復一日地勞作、生活，而生命的終結在此仍舊是一種陪伴，死者與死者的陪伴，生者與死者的陪伴，生死相依，生中有死，而死抑或為生的另一種存在。正想著，沉寂被一隊學生的到來打破。老師站在一塊墓碑上對學生講，三姐妹時期，人們時刻面臨著死亡，活過40歲的人很少。當時此地寒冷、潮濕，生存條件很差，衛生狀況更糟。沒有足夠的衛生設備，沒有足夠的水源，而滲水的現象又非常嚴重，造成水質污染，因此，夭折與早逝成為當時的普遍現象。教堂墓地中大片的墓碑橫躺著埋入土中，樹木無法生長，造成水土流失，也是造成水質污染的一個原因。死者的墓碑奪去了生者的生命，造成了更多、更頻繁的死亡。

我在墓園中轉了又轉，沒有找到三姐妹的墓碑。詢問了工作人員才得知，三姐妹中大姐夏洛特和二姐艾米莉的墓碑在教堂講經壇旁邊的石柱下，三妹安妮的墓地則遠在約克郡東部海邊的斯卡博羅，面朝大海。推開教堂低矮的側門，寂靜無聲。不知什么地方在滴水，水聲清晰，嗒嗒作響，更襯出教堂的寧靜。一排排座位整齊地擺放在大廳的中間，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吹花玻璃窗上的宗教彩繪圖，給教堂帶來一絲暖意。從座位中間的過道走向前面東南角的講經壇，在一個石柱旁的臺階下可見一處鍍金的墓碑，上面清晰地刻寫著艾米莉和夏洛特的名字及其生卒年月，二姐在上，大姐在下。這應當不是當時所做的墓碑，墓碑表面閃著金色，鮮亮的字跡訴說著今人對她們的懷念。實際上，三姐妹一家八口除小妹安妮之外全都埋在這里。這是一個奇特的家族，最先故去的是母親，最后故去的是父親，而五個女兒和唯一的兒子則在母親亡故之后和父親亡故之前一個個相繼離世。這家人始終被死亡籠罩著，又在那一個個短暫的生命中時刻煥發著生的能量和激情。我默默地感受這寂靜的時刻，在滴答的水聲中尋覓他們的聲訊。出門時，一只圓滾肥大的黑貓咪在我的腳邊轉來轉去。進門時并未見到這只貓，也未發現它跟在我身后尾隨而來。此時，它抬起兩只黃色的眼睛盯著我，見我推門便擠在我前面先出去，等我出門又跟在我腳下磨來蹭去，一直繞著我轉?？傆X得動物能夠傳達一些人類未知的信息，這難道又是一次冥冥中的傳遞?

該去三姐妹的家了。曠野、墓地、教堂和三姐妹的家，它們幾乎連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不可分離。三姐妹的父親是教堂的牧師，眼前的這個故居原本是父親在做牧師時的宅邸。一家人于1820年搬來此地居住，直到1861年父親在這里過世。此后這個宅邸又由后繼的教堂牧師居住，居室內部有所變化，后經三姐妹研究會的努力，盡量回復了三姐妹生前的原樣，成為如今的勃朗特三姐妹紀念館。三姐妹和她們的兩個姐姐以及唯一的兄弟伯恩維爾都出生在距離此地不遠的荊棘莊。搬來此地第二年，母親即去世，然后是兩個未成年的姐姐病故。三姐妹在這里生活、成長，父親對她們關愛備至，悉心培養女兒和兒子，她們的文學天分和藝術才華在此得到了養育和施展。走進石頭圍墻的院子，一座灰磚墻搭建的兩層小樓映入眼中。院中鋪滿綠草，灌木叢沿矮墻生長，發出勃勃生機。進門處是一條廳廊，左邊是一家人的飯廳，也是客廳，右邊是父親的書房?？蛷d十分引人注目，紫紅的色調使得房間顯出典雅古樸的格調。迎面的墻上是兩排書架，上面擺放著厚厚的書籍?？蛷d中間是一張方形的飯桌，桌上擺放著簡單的書籍和紙筆。舊式的椅子，扶手和靠背都已經磨得光亮。進來的參觀者低聲細語，或許是怕打擾三姐妹的談話。姐妹之間無話不談，聽故事、編故事是她們日常的樂事，讀書、繪畫、講故事、寫詩成為她們打發閑暇時光的游戲，這些大都在這個客廳中進行。姑娘們一天天長大、成熟，她們又在此創作出一部又一部曠世之作，大姐的《簡愛》，二姐的《呼嘯山莊》，小妹的《艾格尼絲·格蕾》都在這個飯桌上完成。在那個女子還很少出門的時代，這里成就了一代天才作家，奇異的姐妹。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大姐的鉛筆繪畫肖像，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透出聰敏與睿智。二姐的聲息則默然而沉寂?？繅τ幸恢缓谏拈L沙發，艾米莉臨終時就在這只沙發上離世。它托著那樣一個弱小的軀體，卻承載了那樣一個動蕩不安的靈魂。早上起身還在做著家務的艾米莉，雖感到不適，卻承受著，下午2點時分便躺在沙發上，默默離去。我在沙發前靜默站立。

父親的書房十分簡樸，他在此處理日常工作，孩子們跟父親在這里讀書、學習。墻上掛著幾幅油畫，對她們的藝術天分進行過啟蒙。三姐妹和她們的兄弟都有繪畫天分，大姐和兄弟的天分最高，小妹也畫得一手好畫，二姐艾米莉的涂鴉卻自成風格，更顯出不受任何約束的自由和野性。書房里原本還有一架立式鋼琴，幾個姐妹也會彈奏。這次是二姐彈得好，小妹也不錯。書房邊上的廚房里，漆黑的水壺、飯鍋擺在爐灶上，桌上有刀叉、燈盞和黃油、面包。姐妹們小時候常在這里聽家中的仆人塔比講約克郡荒野上古老嚇人的故事。孩子們被嚇得不輕，可又聽得饒有興致。在這里，我分明聽到二姐的喘息和腳步聲。家中自從姨媽過世之后，清掃、做飯、烤面包的活計大多由二姐來做。大姐和小妹都曾經出門離家做過教師，唯獨二姐艾米莉喜歡獨自一人守在家中。她在灶邊度過不少時光，邊做著家務，邊在幻想中構筑心中的故事和人物。

二樓樓梯拐角的墻上懸掛著伯恩維爾所繪的一幅三姐妹肖像畫。畫家的筆觸還嫌不夠成熟，卻傳神地表現出三姐妹不同的氣質。夏洛特的沉穩，艾米莉的內斂，安妮的活潑，躍然畫面。二樓有仆人的房間、大姐夏洛特的閨房、父親的臥室、孩子們的兒童室和客房。走出房間，二樓還有一個展廳，展出有姐妹們穿過的服裝、用過的物件、創作的作品、日記、圖片……走過一間間房間，看著這些衣物，女紅，紙筆，顏料，畫箱，書籍，我仿佛聽到她們交談的話語，匆匆的腳步，看到她們在默默地寫作、沉思、幻想，也感到死神在四周的游蕩、逼近、奪命。這個家族的姐妹給后人留下很多，而這個家族卻沒有一個后人。死神斬斷了她們生命的延續，卻未能斬斷她們留給后人的文學血脈，未能奪去她們靈魂中的生命活力。

屋里雖然有暖氣設備，但溫度仍然不高，潮濕的衣服穿在身上感到陣陣寒氣。偶然間抬眼向窗外望去，忽然發現，此時屋外正狂風肆虐，風中夾雜著雪花……

走出三姐妹的家，遠處的曠野模糊而朦朧，真是一派荒涼山莊的景象!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