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驚奇

這是許多年前天高云淡的秋日，我第一次踏上了那片魂牽夢繞的廢墟。你應該知道，在走向古城樓蘭的漫漫旅程上，我搖曳在沙海里的身影是多么的執著、蒼涼和悲壯。就像古時的壯士荊軻所吟唱的那樣: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

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壯士，我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換句話說，是古城樓蘭給予了我無法阻擋的力量和誘惑。雖然這種誘惑可能是致命的，但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阻擋我前行的腳步，我孤獨的身影正在吃力地向那片夢中奇麗的風景緩緩靠近。在明亮的呼嘯的漠風里，我就像一片無足輕重的樹葉，我仿佛可以被一場迅猛的大風隨時卷走。

樓蘭更像一位甜美可人、儀態萬方少女的芳名，它給予我心靈的憧憬、震蕩和誘惑，是那樣地持久和熱烈，雖然最終呈現在我眼里的樓蘭已經千瘡百孔支離破碎，雖然樓蘭已經被無情的歲月和風沙剝蝕了秀麗飽滿的容顏。我興奮的腦海中一直保持著小說《樓蘭傳奇》所描述的精彩的畫面，這樣的畫面和場景讓我充分感受了樓蘭那神秘莫測的氛圍。我是說，沉寂千年的樓蘭古城某一個幽深的地洞里，如果真的生活著一大群衣袂飄飄、活色生香的美少女，那就真的是不可思議的人間奇聞或奇跡了。盡管我知道，這是小說家大膽的想象和浪漫的杜撰，但佇立在樓蘭古城的廢墟上，我還是天真地尋找著那個神秘而芳菲的地洞。遺憾的是，我沒有發現那個隱秘的地洞，我沒有發現地洞里樓蘭少女燦然如花的微笑。呈現在我眼前的是無盡的蒼涼，是殘垣斷壁，是被黃沙埋了一大半的已經窒息的木頭……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的失望，因為在這片蘊藏歷史諸多神秘的廢墟上，隨時都會有驚人的發現和收獲。事實上樓蘭就是這樣一座物質和精神的富礦，甚至隨手揀到的一個石頭的碎片，都曾經閃耀過漢唐久遠的純凈月光，這是毫無疑問的。

當我在樓蘭古城上開始緩緩獨行時，我驚奇地發現了一個被漠風吹白了的頭顱。我有些畏懼，但我還是虔誠地彎下腰來，我想看清楚這顆骷髏是樓蘭男子的還是樓蘭女子的，我仔細端詳再端詳，我不是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所以我始終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看到樓蘭人那深陷的眼窩里，淤滿了沉沉的歲月和黃沙，在漠風的吹拂下，我可以聽到沙粒在先人不再明亮的眼窩里那細微的輕唱……我在這顆樓蘭人頭顱旁凝視了許久，我想象著昔日樓蘭王國一去不回的壯麗和繁華，以及這里的歌舞升平和行走在街市上美艷歡快少女的模樣。我感到一場又一場大風穿胸而過。我感到沉寂的古樓蘭又開始了詩意的歌唱和喧嘩。

我坐在一截斷墻上歇息，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我身上，我感到我的身體和心靈一陣燥熱。我取下隨身攜帶的水壺不停地喝水，我感到某種神秘的力量正在向我悄然靠近，我感到腳下好像被什么硬邦邦的東西硌著……我放下水壺移開雙腳，我用雙手扒開那松軟的黃沙，這時意想不到的發現讓我目瞪口呆，躺在我視野里的竟是一頂沉靜的頭盔。這就是古代將士們戴的盔甲吧?我驚喜萬分地拿起了它，我在想樓蘭是怎么消失的呢?是一場空前的城市浩劫，還是因為周圍黃沙步步緊逼的吞噬?我無法回答，我只是想象著將士們身穿鎧甲腰佩寶劍那威武雄壯的樣子……

我放下緘默不語的頭盔，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挖掘和尋找，又是一個讓我心跳不已的發現，我看到埋在泥土里的一把劍柄!我用盡渾身的力氣想把這把寶劍拔出來，但是它埋在泥土里實在太深了，我努力好幾次都失敗了。我撫摸著這銹跡斑斑的劍柄，掌心里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電流涌過。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折戟沉沙嗎?這就是江湖上的寶劍贈壯士嗎?我無法回答，我知道的是這把寶劍不再揮舞，不再刀鞘里激情地嘶鳴，它像這座廢棄的城郭一樣，開始了遙遙無期的寂寞和休眠……我將頭盔重新埋在黃沙里面，就讓它同勇士的寶劍和頭骨繼續酣睡在泥土的深處吧，在陽光或月光的下面，繼續著他們激情四射的英雄的浪漫和夢想吧。

從古城樓蘭折返，旅程就更加地步履維艱了。這是下午，我被巨大的漠風吹得搖搖晃晃踉踉蹌蹌，我看到那些凝固的沙浪已經移動和站立起來，我看到頭頂上掉落下來的陽光被摔成了碎片，繼而在起伏的沙梁上奇異地組合，開始了他們肆意的傾瀉或飛揚……我感到我落在黃沙中的雙腳，隨時都可能陷落下去，陷進那瑰麗紛呈的地洞里去，陷進樓蘭少女那飄逸的秀發里去……我的身心驚栗著憧憬著，面對排山倒海的沙浪，我仿佛忘記了我跋涉在海水般翻騰的死亡之海。

我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沙浪的奔走或舞蹈。當精疲力竭的我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時，意外的驚喜讓我振奮不已，我從黃沙中揀到了兩塊銹跡斑斑的古幣!我把古幣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但我依舊辨認不出它們是波斯金幣還是大唐的開元通寶。我猜想那圓潤的帶著方孔的銅錢，可能就是大唐的鈔票吧……我如獲至寶，我將兩塊古幣裝進了貼身的口袋，我感到我的口袋沉重得像一座大山，沉重得就像一部樓蘭的歷史。在我奮力跋涉的旅途中，我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幅悲壯蒼涼的畫面，那就是陣容龐大的商旅或駝隊吧?數不清的駱駝從時光深處漫漾出來，沉雄有力的駝鈴聲敲擊著空曠死寂的沙海……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我必須把這兩件寶貝帶回去，讓它們滋潤著我不再干涸的戀情和夢想……

在沙漠邊緣小鎮的一家館店里，疲憊不堪的我美美地飽餐了一頓羊肉抓飯。當我半開玩笑說用其中一個古幣跟肥胖的女老板結賬時，她不屑地“咣當”一聲丟到飯桌上，說:“我們收人民幣不收古幣，如果你想要我這里多的是。”說罷女老板一轉身從里屋拿出一大串古幣讓我看，直看得我眼花繚亂目瞪口呆!我知道我剩下的錢只能做路費了，我沒有辦法廉價買下這些讓我兩眼發亮的古幣，我只能從飯桌上拾起那塊可憐的寶貝，默不作聲揣進了懷里……

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收藏了。現在這兩塊古幣伴隨著我，讓我感覺到樓蘭始終距離我很近很近，讓我感覺到距離樓蘭勇士或美不勝收的樓蘭少女很近很近……我知道在一片久遠的清澈的月光下，那座沉寂的城池在我詩意無限的想象中又煥發出了勃勃生機，又開始了那令人迷醉的翩翩舞姿。

責任編輯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