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河入海口的樂安縣(今山東廣饒),于民國三年(1914年)曾發生過一起義民為反對貪官污吏橫征暴斂,揭竿而起的“戕官案”,系一件震驚朝野、轟動民國的大案,后世卻鮮為人知,只是當時的《東方雜志》稱:“鄉民聚眾暴動,擁入知事臥室……”而袁世凱則橫加蔑詞:“擴鷙之風,甲于全縣。”但千秋功罪,自有評說。
袁世凱搜刮地皮
民國元年(1912年)3月,袁世凱竊據“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之后,進而謀據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之位。為了培植黨羽,排除異己,鞏固自己的實力,他便于翌年(1913年),責令財政部為其籌措軍餉。為使“出師有名”,于是財政部為其謀劃出“驗契”之法,以便在“例行公事”的幌子下,巧取豪奪,搜刮民脂民膏。
按照當時規定:凡民間買賣田宅者,未經稅契的,需遵照新章程完稅,而“驗契”時,不論已稅、未稅,一律呈驗。言明地價(或房價)在30圓以上者收契尾紙稅1元(即銀元1塊,當時系小麥150斤之價),另繳注冊費1角;契價不足30元者,只收注冊費1角;有田房而無文契者,由鄉、莊具保,約同四鄰,至縣申明,補契呈驗,如過期不驗者,加倍懲罰。如遇田房糾紛訴訟,則以紅契為準,白契無效;補契以地價為差,凡1畝以上者,一律交納紙價洋1元、注冊費1角,另寫新契者照此辦理。政令既出,責令當年8月1日施行,“驗契”限期6個月完成。
森然此法,亟待貫徹。于是袁世凱責成其在山東的心腹、軍務督理靳云鵬“將軍”加緊催辦。
王文琙“催稅”邀功
王文琙,字伯樂,原籍四川成都,因其祖父在山東做官,遂遷徙淄川落戶。他于清宣統二三年間(1910—1911),經人舉薦先后任職于淄川、章丘等縣,一度竊取了“任事雖短,政聲頗著”的贊譽。宣統四年(公元1912年),經山東省民政長周自齊(后任財政總長)呈請舉薦,調任樂安縣知事。
樂安縣時為青州府屬,隸屬膠東道,方位在煙臺西去400多公里處。境內所轄東北近渤海,險惡巨浪,狂瀾拍岸,孕育了這方熱土上百姓“風氣彪悍”的性格,富有反抗精神。人們對于王文琙的貪婪陰毒早有不滿,隨之背后送綽號曰“王欠或(音毀)”因“文”字似“欠”,“琙”字像“或”,方言“或”、“毀”同音,“欠或”即“欠打”、“欠殺”之意。
王文琙畢竟是“驗契”催稅的急先鋒。
民國二年(1913年)7月,王文琙接到北京政府“驗契”的指令后,8月間他即將首事(鄉長)與地保(村長)召集到縣衙訓話,他不由分辯地說:“上峰有令,9月1日縣內開始驗契,不得有誤。房屋稅,夠3間者需交稅1元2角5分!”之后,他料想到一旦各首事著手辦理,庶幾民窮財盡,勢必驗證難暢,故而此事伊始,當宜雷厲風行。于是,命人在縣衙門前扎起席棚,收稅人員佩戴金絲眼鏡,高坐其中,樂南百姓傾家蕩產,排隊驗契。間有漏稅或不呈驗者,立馬押至府前,用鐵索索在柱子上示眾。
當時,農民不堪重負,除繳納契費外,請首事、地保丈量土地,還要送禮“遞包”,外加吏役額外勒索,家家苦不堪言,故而至年底全縣呈驗完稅的只占60%。但當王文琙將此數字解報省城時,想不到竟贏得了“山東之冠”的“美名”。是年年終,王文琙接到了山東省將軍靳云鵬的“嘉獎令”,內稱:“決定由解報之數目內,提取5%充賞,并擬擢升王文琙為道尹。”王文琙既發財又升官,自然喜出望外,受寵若驚,他暗下決心,年后繼續催驗,由樂南而樂北,不完不止。
碑寺口星夜“驗契”
原來樂安北部一帶,土地磽薄,荒堿地成片,五冬六夏白茫茫一片,莊稼種植成活率很低。有歌謠描述道:
走了些寬敞道,
喝了些騾馬尿。
遍地是六月雪,
聽了些鴨亂叫。
足見鹽堿地貧瘠,百姓耕作之苦。鑒于此,土地多論塊不論畝,小者三五畝,大者則十幾畝或幾十畝不等。買賣立契時,只寫“荒地一片”,有的則根本沒有地契。凡此種種,碑寺口一帶最多。王文琙思及這種地是塊肥肉,油水多,不免垂涎三尺,迫不及待地親往“驗契”。
民國二年(1913年)2月23日,已是農歷正月二十九。春寒料峭,北風勁吹,天空不時飄著雪花,但利欲熏心的王文琙不顧這些,親自帶領一班衙役、幕僚、幫審、警衛數十人,興沖沖地向樂北碑寺口進發。
到達碑寺口后,王文琙便下榻于牛浩然的書房里。牛浩然是崇二保的首事,為人陰險狡猾,無人不曉,一面在縣知事面前百般殷勤,獻媚取寵;一面又替王文琙下令,限期到碑寺口“驗契”。
當日午后,王文琙便性急地派遣衙役孫祥,率衛隊數人來到東齊村,找到地保齊光禮,劈頭責問:“為什么遲遲不去呈驗?”齊光禮當即回話:“我村很窮,呈驗確有難處。”孫祥聞聽暴怒,不由分說,一個耳光向齊光禮臉上打去。齊時年已60多歲,性格倔強,湊上去與孫扭打一處,孫見勢不妙,一面口出惡言,一面帶隨眾悻悻而去。
孫祥離去后,村里有個教書先生齊登先旋即對大家說:“打了公差,是謂‘毆差’,屬犯法行為,王文琙決不肯善罷甘休,我們得趕緊賠情道歉,或可免禍。”齊登先50開外年紀,受辛亥革命影響,頗具民主思想和時局眼光,他的話立竿見影。于是,大伙找來了齊來明、齊樹明、齊敬君3位閭長,及6名婦女(其中一寡婦名齊田氏)前往碑寺口賠情。王文琙見了眾人不問情由,濫施淫威。他聲嘶力竭地說:“回去告訴大伙,明日速來呈驗,不然定要嚴懲!”他們郁郁回村,向大家一一說明,村民們哀號震天:大禍臨頭,坐牢就在眼前!此時,齊登先挺身而出,他斬釘截鐵地說:“反正咱村闖了大禍,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眾人個個稱是,迅即派人到附近各村去送“雞毛信”,火速傳遞暴動訊息。
次日即農歷正月三十日,按多年傳習,5日一集,碑寺口集市為“逢五排十”,故是日正值集期。午后“驗契”者絡繹不絕,直到午夜12時許,方停呈驗,總計700多張,收京錢1000多串,但東齊鄉民悉數未曾呈驗。收稅人等正思慮間,時約凌晨1時許,忽聞四野鑼鼓齊鳴,又窺燈籠火把燭光照天,人聲鼎沸,怒氣騰騰,一股強大的人流蜂擁而至……
王文琙一命嗚呼
原來,這是東齊村民眾率領的一支農民反“驗契”暴動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
當時,在齊登先的積極倡導下,他們約定:以擊鼓敲鑼為號,帶上武器、燈籠等,乘黑夜到牛家洼(位于碑寺口西北的大洼)集合。為了擴大隊伍,由齊登先、齊世俊與齊敬信3人,急速寫出了“雞毛信”,送往臨近各村。上書:
告白
四方親友得知:今夜晚快速趕到碑寺口殺官。千萬千萬!務必務必!
按歷史傳習,“雞毛信”又稱“滾單”,原為清咸豐、同治年間,各鄉(莊)防御太平軍、捻軍“滋擾”,創此傳遞信息之法,沿用后世。那時的“雞毛信”分兩種:本制與紙制,所插雞毛猶似令箭,見者即刻復制,傳遞不怠。這天,自東齊村發出的紙制“雞毛信”,像插了翅膀一般,至黃昏時分就傳遍了崇二保的村村莊莊。此時此刻,集合在牛家洼的足有400多人之眾。人們手持鋤、鐮、锨、镢、二齒子等農具,用作武器,在齊光禮、齊來明、齊樹明等人的帶領下,將碑寺口團團包圍。
此時,牛浩然見這般情景,匆匆來見王文琙,戰戰兢兢地說:“看來鄉民要暴動,特請知事暫避,待本人前往勸說……”誰知牛浩然剛剛走至村口,即被亂棍當頭擊中,呻吟著負傷逃命而去。王文琙驚聞人聲嘈雜,奪路而出,正欲勸阻,不料有人先行施放土炮,王文琙隨即兩腿受傷倒地,經隨從的警勇、家丁扶攜入院內,遂越墻匿于張仲興家,張仲興將王文琙掩藏在南屋東頭的磨坊里。怒火中燒的鄉民們似潮水奔涌,四處搜索,奪下警勇槍支,將他們一一捆縛,并將院墻推倒,終于從張宅中搜出王文琙及其家丁趙順、崔升等。這時,齊來明指著王文琙的鼻子大罵:“王欠或(毀),今天就是你升天的日子,叫你到閻王爺那里‘驗契’去吧!”于是,眾人刀械齊下,王文琙立時斃命。
眾英雄青史留名
驕奢淫逸、作威作福的王文琙被樂北義民送上西天,樂安縣民人心大快。2月25日(農歷二月初一)拂曉時分,聞訊趕來的牛莊、北隋、辛集、東里、武王、六戶等70多個村莊的大約3000名農民,本欲跟王文琙清算較量,但見惡人已死,無不拍手稱快。
殺官非小事,樂北一帶自此進入了“白色恐怖”時期。
老年人深知,這事當局者不會就此罷休,勸大家趕緊逃難。于是,家家戶戶,拖兒帶女,背井離鄉,走上了流亡道路。鄉民們有的逃往博興、蒲臺一帶,有的逃往河口海灘淤地,部分青壯年則遠走他鄉,遁匿東北關外。數日之內,碑寺口、百戶張、東齊、張柳店、陳家橋、陳家莊、邵家莊、邵家橋、陳官莊、斜里把、古河道、溫家樓、坡南周等莊村,均已徙避一空,老幼婦孺不見一人。
面對這一情景,當局深恐“長此流亡,難免不變為流寇”,乃張貼布告多張,尤以博興、樂安交界處為多。布告大意是:“脅從者罔治”,如能“捆送正兇”,訊明屬實,則優予獎勵;當此春耕之際,安分良民,務即速回鄉里,各營生業……
但畢竟事情發生后,袁世凱驚恐萬狀,他連忙向山東督軍靳云鵬發出指令:“按名緝拿,務獲嚴辦。”靳云鵬立即責令岱北道尹夏繼泉和膠東道尹吳永等,先后領兵前來樂安進行鎮壓。夏繼泉帶領2支馬隊和3連步隊,連夜馳往樂安后,由吳永統一指揮。這群官兵,或懸賞購線,或密謀挖掘,走街串巷,晝夜捉人,刀光劍影,血光粼粼,一次次的大搜捕,先后有30多人被捕入獄,被判處死刑者計14人。
3月21日(農歷二月二十五),朔風凜冽,雨雪霏霏。14名勇士視死如歸,慷慨悲歌,英勇就義于碑寺口。喪心病狂的劊子手們將他們梟首示眾,先懸于村內,后懸于樂安縣城。就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農民暴動被統治者血腥地鎮壓下去。
但北京政府到底是色厲內荏,惶惶難安,袁世凱不得不宣布“暫停驗契”,并把逮捕去的一部分人釋放回家,并于7月10日發出電令:“責成地方官吏考察驗契弊端,以求改正。”當時,統治者退卻讓步,是勇士們的鮮血換來的勝利成果。樂安英雄勇抗苛捐的大無畏斗爭精神與日月同光,為世代景仰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