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華民族與西方帝國主義沖突的客觀環境是中國共產黨文化選擇的直接動力。近代中國的文化選擇,學習西方是大主題,愛國主義是大線索,知識結構改變是大現象,學術轉型是大趨勢。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進步因素,為中國共產黨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準備了文化前提。
關鍵詞:近代中國;文化選擇;中國共產黨;創立
中圖分類號:K1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27-0113-06
一、中國共產黨創立前近代中國的文化選擇及其指向的失敗
中國共產黨是在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狀況下,在中華民族與西方帝國主義的矛盾斗爭中誕生的,這種沖突的客觀環境是中國共產黨文化選擇直接的動力。理解中國近代以來社會發展的邏輯起點在于,中國自1840年后被迫參與到了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華民族作為一個群體以悲慘的弱者形象和沉重的悲劇形象亮相世界歷史舞臺。近代直到辛亥革命前,60年的殖民侵略是空前的,僅總賠款一項總額就達十二億二千四百萬兩白銀,中華民族已到瓜分豆剖、亡國滅種的邊緣。文化選擇的關鍵在于,一方面,國家主權的逐步淪喪是近代中國發展面臨的嚴峻問題,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絕不可能被稱為現代國家,而只能是世界體系的附庸;另一方面,文化危機是最深層次的民族危機。中華民族在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的前半個多世紀里,喪失了民族主體性,失去了“民族在延續發展中一以貫之的中心”[1]332,在很長時期內民族的主體意識、主體精神只是停留于被動的反思,甚至想象以不變應萬變,結果加重了中華民族的危機。
(一)從“經世致用”到“中體西用”:面對西方物質——器物文化沖擊的中國文化選擇
經世致用,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核心。“經世致用”這一說法來自中國傳統學術的主體———經學。在經學研究領域人們普遍認為,中國經學的發展動力源于中國社會現實的需要。但傳統文化的發展中,曾有空談義理的宋學(即程朱理學)與“為考證而考證,為經學而治學”的清乾嘉漢學被清朝統治者定為官學、正學,二者都終因遠遠脫離社會實際而衰落,無生命力。自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之后,急速變化著的中國社會促使諸多有識之士開始摒棄傳統的純學術研究的路子,轉而把研究的注意力傾注到拯弊救亡為目的的有關時務問題和有用之學的研究上,龔自珍、魏源一代“經世派”仁人,以敏銳的眼光看出“衰世”的即將降臨,整個國家如“將萎之華,慘于槁木”,最早以今文經學為思想武器,對現實社會政治的腐敗及人心士風的弊壞予以揭露和批判,闡發歷史進化觀以及“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救弊改制主張。1840年10月有林則徐給道光皇帝的奏折,最早提出“師敵之長技以制敵”[2]11-12.這一建議經過魏源《海國圖志》的系統闡發,形成為一個以“師夷”為手段,以“制夷”為目的的科技文化。魏源寫《海國圖志》是“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3]207,為“悉夷情”和籌措御敵之方開辟新的研究領域。他在論述夷之長技時談到三點:“一戰艦,二火器,三養兵、練兵之法”,反復指出:“善師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師四夷者,四夷制之。”[4]59,并且提出了比較系統的學習西方軍事技術和民用科技技術的具體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開始從器物層面突破根深蒂固的“夷夏大防”的祖訓,傳統“經世致用”的思想日漸融入文化學習和引入的進程。梁啟超說:“‘鴉片戰役’以后,志士扼腕切齒,引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經世致用觀念之復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開,所謂‘西學’者逐漸輸入,始則工藝,次則政制。學者若生息于漆室之中,不知室外更何所有,忽穴一牖外窺,則粲然者皆昔所未睹也,環顧室中,則皆沈黑積穢。于是,對外求索之欲日熾,對內厭棄之情日烈。欲破壁以自拔于此黑暗,不得不先對于舊政治而試奮斗,于是以其極幼稚之‘西學’知識,與清初啟蒙期所謂‘經世之學’者相結合,別樹一派,向于正統派公然舉叛旗矣。”[5]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近代今文經學經世致用思想的興起,就不會擺脫理學末流脫離現實的空洞學風,更不會有20世紀初對馬克思主義的選擇。
太平天國運動是在近代發生的舊式農民戰爭,這場農民運動的偉大意義和價值被李大釗稱之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民族革命運動[6]802。然而,天國運動的指導思想雜糅中西文化,或取自西人或變之于中土,其政治思想之統一性與連貫性以及精密嚴整程度,既不能與西方政治理論相提并論,亦不能與中國本土傳統文化相抗衡,所謂“學西洋而未得其富強立國之真諦,改舊習而自醉心于君主政治之惡套”[7]615。很難給中國文化思想文化發展提供一種新的意義體系和解釋體系。但經過太平天國并及同一時期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沖擊和震撼,清政府被迫舉辦了旨在自強的洋務運動。與這次運動相連接的是內崇中國傳統文化、外欲中國求富致強的心理取向和行為模式,以“中體西用”的文化選擇,第一次回應西方的挑戰,開啟了人們反思中國文化的認識過程,可以說是傳統“經世致用”思想的延伸。在中共黨內,陳獨秀最先肯定洋務運動和洋務思潮。1924年他稱“主張采用西洋的軍事、交通制度”的李鴻章等洋務派是老維新派[8]613-614。
“中體西用”論濫觴于馮桂芬,1861年寫成《校玢廬抗議》,其目的是“以中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9]。后來李鴻章、王韜等也在各自的著作中闡述過類似的觀點。“中體西用”的集大成者是張之洞,他在1898年發表的《勸學篇》中將中學稱為“舊學”,將西學稱為“新學”,并提出了“舊學為體,新學為用”[10]41,這也就是所謂的“中體西用”模式。從文化結構來分析體用之別,“體”主要反映的是價值觀、世界觀等思想理論的東西,具有政治文化形態的功能;“用”則主要是技術層面的東西,被看作物質形態的存在。19世紀60年代洋務運動興起,“中體西用”是指導這場前所未有的運動核心。“中體西用”思想把西學內容理論化、合法化,把現代化的價值目標引進到中國傳統思想的框架中,肯定了西學在某些領域具有傳統倫理價值所不能替代的優點,這就等于承認了中學的不足,還有待于西學的補充,從而動搖了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觀的唯一、絕對的權威地位,“中體西用”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革命性的態度;從實踐上看,洋務運動大量引進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以及配套的科技理論,培養現代科技人才,為近代中國的文化選擇開始脫離“經世致用”的舊軌,轉向以資產階段文化為主導創造了條件。然而,“中體西用”價值核心依然是“道統”觀念,這一觀念同樣強調了傳統文化中倫理和道德的力量。因而,它不可能完成中國近代文化選擇的歷史任務,一個很大原因在于絕對不可能對提出革故鼎新的倡議或者孕育出革故鼎新的政治力量,在本質上不可能完成現代民族必須的體制重塑。雖然可以采用西方現代科學求得經濟的高速發展,但由于民族文化仍然停留在古老傳統上,其社會結構的內在矛盾和沖突仍然無法排解,傳統的民族文化價值觀和現代科學技術的價值極不適應,需要在舊的文化與文明的基礎上進行制度性變革。
(二)由制度鼎革到“全盤西化”:面對西方制度文化和價值觀念文化沖擊的中國文化選擇維新運動是外侮逼出來的[11],中國人在總結現實教訓的基礎上,進入了文化核心層面的借鑒。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資產階級改良派批評了洋務派內在固有的缺陷,他們認為不能將西學僅僅看作“器物技能”的形態,批判地繼承洋務派的中西文化觀,提出“泯中西之界限,化中西之門戶”的會通思想。改良派從西方文化中搬來了進化論、民權論,企圖仿效日本明治維新和俄國彼得改革,認為中國富強的源泉在于“變法”,而“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辦學校;學校之立,在變科舉;而一切總其大成,在變官制”[12]24-27因此,在改良派看來,現代國家要謀取富強并不能僅僅依靠軍事實力,必須加強現代社會的制度化層面的建設,他們認為:“科舉、學校、官制、工藝、農事、商務等,斯乃立國之元氣,而致強之本原也。”[12]24-27這個時期,嚴復作為第一位對現代西方思想那樣認真、那樣嚴謹以及那樣始終熱情地進行研究的中國學者,深刻地認識到“中國敗弱之由,百弊叢積,皆由體制尊之故”[13]204,倡導“開民智”、“興民權”、實行“君主立憲”政體,并逐步構建了一套較完整的社會文化機制和良好的民族素質。嚴復對西方近代文化的介紹,先后將西方哲學社會科學名著介紹到中國,其所譯的赫胥黎的《天演論》、亞當·斯密的《原富》、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約翰·穆勒的《群己權界論》、孟德斯鳩的《法意》、甄克思的《社會通詮》等名著,包括了進化論、邏輯學、社會學、經濟學、法學、政治學各個方面,等于把十九世紀西方資產階級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一部分思想精品輸入到中國來,使中國人了解近代化的政治形態中的諸觀念如自由、權利、憲法等意義。作為中國首出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嚴復幾乎從歷史觀、倫理觀、民俗觀、學術觀和自然觀等學術層面上進行東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批判中國文化中的好古、三綱、尊君、節流、祟儉、謙屈、夸識、迷信天數等傳統觀念和價值標準,贊揚西方文化中進化、平等、隆民、開源、崇奢、發舒、親知、依靠人力等近代觀念和價值標準,成為近代中西文化比較研究的鼻祖。戊戌變法被陳獨秀稱之為現代中國的第一次國民運動[8]613-618,是中國文化通過自身的大改造迎接西方文化挑戰的唯一的一次機會。由于康、梁、嚴等的維新思想不足與中國傳統文化完全對立,在嚴密、精致、厚重方面不能形成一個中國的原創的意義體系,并且在政治上沒有熟諳、務實能干的經驗與手腕,也缺乏革命黨人顛覆王朝、鼓動民眾的氣概與識見,其失敗是必然的。維新運動的失敗,一個“具有傳統形式的神秘社團領導下的群眾運動”[14]434——義和團運動,反映了“中西文化沖突的頂峰”[15]172中,中西文化奇特、復雜的關系。一方面,西方文化是殖民主義的伴隨物,故義和團激烈地排外反映出中華民族在外來文化威脅前的一種文化自覺。另一方面,西方文化又是近代進步觀念的思想代表,義和團運動沒有提供多少有價值的思想或者理論,表明中國傳統文化既不可恃,西方文化亦不可滅。義和團運動無可否認的是一場偉大的反帝愛國的農民運動,但同時又是一場傳統落后的群眾文化運動。
(三)資產階級革命派選擇和融匯中西文化進行再創造的思想和實踐
毛澤東在1942年關于《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的講話中曾經指出:“我們研究黨史,只從1921年起還不能完全說明向題,……從辛亥革命說起差不多”[16]196辛亥革命不僅是一次政治革命,也是一場偉大的文化革命。孫中山先山不僅是“中國革命的先行者”,他的思想特別是“三民主義”把近代中國的文化選擇推進到更高階段,也是中國共產黨創立的文化選擇的先驅。
辛亥革命的指導思想是三民主義,是孫中山在文化選擇上跳出傳統“中體西用”的藩籬,“內審中國之情勢,外察世界之潮流”,“集合中外的精華”,建立的革命理論。民族主義,孫中山深刻地觀察中國基本國情,指出中國“實在已成了次殖民地,中國是各國的殖民地,要做各國的奴隸”[17]594-729,他說:“要救中國,想中國民族永遠存在,必須提倡民族主義”,因為它是“國家圖發達和民族圖生存的寶貝”[17]594-729,而民族主義首先是“為國家爭自由,為民族爭解放”。孫中山先生急切地吶喊:“中國的人只有家族和宗族的團體,而沒有民族的精神,雖有四萬萬人結合成一個中國,實在是一片散沙,弄到今日是世界上最貧弱的國家,處于國際的最低下的地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果再不留心提倡民族主義,結合四萬萬人成一個堅固的民族,中國便有亡國滅種之憂。”[17]594-729于是,他號召人們“把我們國家的自由恢復起來,集合成一個很堅固的團體”[17]594-729。孫中山的民權主義,是西方資產階級共和思想與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有機結合。對于民權,孫中山先生的解釋是:人民管理政事。針對當時許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對于西方議會制,特別是對美國聯邦議會制的極度景仰,孫中山先生表現出了冷靜思考的獨特品質和與眾不同的態度。他一方面肯定了西方“三權分立”的政權制度所造成的社會進步,但同時也看到了其選舉舞弊、議院專制的惡行,認為:“不能完全仿效歐美”,“但要借鑒歐美”[17]594-729。他還進一步指出:歐美的民權還不徹底,所以人民和政府日日相沖突。在分析了歐美政治不足的同時,孫中山先生又充分挖掘出中國古代傳統政治的優秀可取之處,創立了“五權憲法”的國家體制,旨在把政府的五個治權(即立法、司法、行政、考試、監察)置于人民的四個政權(即選舉、罷免、創制、復決)的管理之下,造成一個完全的民權的政治機關;真正做到“人民有權,政府有能”。孫中山先生非常珍視民權主義,稱之為“自己的獨創”,十分自信地斷言:中國能夠實現這種政權和治權,便可以破天荒在地球上造成一個新世界。民生主義是孫中山解決社會問題的關鍵所在。孫中山在學習西方文化過程中,看到了資本主義文明的“善果被富人享受盡,貧民反食惡果[18]327-506,接觸了歐美各國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廢除私有制和建立公有制的各家各派近代社會主義學說,并較深入地研究了喬治·亨利的《進步與貧困》和馬克思的《資本論》,在1912年就曾深刻指出:“德國麥克司苦心孤詣地研究資本問題,垂三十年之久,著為《資本論》一書,發闡真理,不遺余力”,使有關社會主義的“無條理之學說,遂成為有統系之學理”。并認為“亨氏之土地公有,麥氏之資本公有,其學說得社會主義之精髓”[19]506-518。基于對歐美各國近代社會主義學說和社會主義運動的了解,孫中山多次直接用社會主義來說明他的民生主義主張。1912年,孫中山曾提出把中國建設成為理想的社會主義國家,希望“我民幼有所教,老有所養,分業操作,各得共所”[18]327-506。1924年,孫中山又強調,他的民生主義與共產主義是好朋友,“共產主義是民生的理想,民生主義是共產的實行;所以兩種主義沒有什么分別,要分別的還是在方法。”又說,“三民主義之中的民生主義,大目的就是要眾人能夠共產”,“人民對于國家不只是共產,一切事權都要共的。這才是真正的民生主義”。孫中山的民生主義——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人民中具有廣泛的影響,這在一定意義上是新民主主義的一個直接來源,是毛澤東思想的重要理論源泉。
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沒有成為歷史的選擇,在于它中西文化的比較本身具有局限性:理論上缺乏細致嚴密的論證,思想新舊雜糅,含有內在矛盾。比如,他主張民主,卻將人分三類八等,把大多數人民群眾排斥在政權之外,其五權憲法中說的人民以直接民權制約執政者,事實上很難實現。但是,辛亥革命推進了資產階級新文化的向前發展,形成中國近代史上思想解放高潮,為中國共產黨創立奠定了堅實的思潮基礎。這個時期,資產階級的新學術——哲學、歷史學、經濟學、文學理論等已經萌生,“詩界革命”、“文體革命”、“小說革命”、“戲劇革命”等相繼而起,中國的資本主義新文化初步創立起來。20世紀初,資產階級革命思潮逐漸代替改良思潮而成為時代的主潮,一批著名的西方社會科學著作被翻譯出版,國人日益覺醒,民主共和的呼聲日漸高漲。許多思想家、宣傳家已不借助傳統文化的舊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獅子吼》、《猛回頭》,孫中山的許多著作,以及革命派發表在報刊上的大量時論,都是用鮮明的時代語言來表達資產階級的新思想,資本主義新文化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有了更加獨立的形態。但觀念的陳舊仍然是很大的阻力,作為精神支柱的封建儒學未受到觸動和沖擊。因此,陳獨秀、李大釗等人掀起了以改造國民性為主要目的的新文化運動,革除舊的價值觀念和道德觀念,建立與共和制度相適應的價值觀念和道德觀念。他們提出了三個響亮的口號:個性主義、科學、民主,極大促進了人性的覺醒、個性的解放、人格的獨立、科學意識和民主意識的增強。新文化運動,使新生的中國資本主義文化向更加成熟的水平發展。《新青年》的首要功績就在于它徹底地否定了傳統文化的封建文化和道德,在于它高揚起“科學”與“民主”的旗幟。于是,中國共產黨有了生長的土壤,馬克思主義也有了傳播的空間。
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前的80年間,近代中國的文化選擇有四個顯著特點:
1.學習西方是大主題。近代先進的中國人意識到西方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沖突,實質上是具有高度文化理念和強勢政治制度的異族入侵。面對遠高于華夏文明的新型文明的挑戰,追求進步的中國人不斷探索、吸收西方資本主義文化,認為這些很可以救中國。但是,“帝國主義的侵略打破了中國人學西方的迷夢。很奇怪,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學生呢?中國人向西方學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總是不能實現。多次奮斗,包括辛亥革命那樣全國規模的運動,都失敗了”[20]1470-1471。一部中國近代文化選擇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中華民族認識西方、學習西方文化,不斷學習西方的新式文明,而又不斷失敗的歷史。
2.愛國主義是大線索。中國是一個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大國。近代直到辛亥革命,60年的殖民侵略是空前的,中華民族已到瓜分豆剖、亡國滅種的邊緣。中國臺灣地區學者金耀基形象地描述中華民族近代的屈辱:“中國現代化是中國在西方‘兵臨城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劣勢下被迫而起的自強運動,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所受的最大屈辱,過去一百年,即是中國的‘屈辱世紀’。天朝敗于‘西夷’,是一屈辱,一敗再敗,國將不國,則是大屈辱,敗于西夷,而又必須學于西夷,更是屈辱之至。故而,中國百年之現代化,實是一雪恥圖強的運動。”[21]8-9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中國這樣一個落后于世界潮流的歷史文化悠久的大國,既不可能拒絕吸收西方資本主義文化,也不能否定自己的文化傳統,全盤西化,只能根據中國的實際,對中西古今文化取其精華,棄其糟粕,融會貫通,創造發展新文化,救亡圖存、振興中華始終是中國先進思想文化的核心。
3.知識結構的改變是大現象。自從儒學在歷史上取得獨尊地位之后,就逐漸成為知識分子知識結構的主體。面對近代中國激烈動蕩與變遷,中西文化沖突融匯,無論是龔自珍、魏源等風氣之先,率先突破封閉狹隘的眼界了解和認識西方情形,還是洋務派知識分子經由報刊宣介、書籍翻譯、興辦新式學堂、出國考察和留學等方式在中國傳播西學,或是維新知識分子的社會實踐,都削弱了儒學的影響,時人已明確認識到,隨著社會的進化,既不應該、也不能夠再企圖以一家之學、一人之力去包打天下。“西人所稱一人萬能之時代乃野蠻之世,法簡而事易治,群小而智力粗淺。若世界文明,必以分業協力之,愈繁賾而愈進化。……則學問但求專、精足矣,不貴兼眾人所長也”[22]614。這時,一些知識分子開始明顯有意識地將求知的重點從中學轉到了西學。在教育領域新式學堂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出國留學人員日漸增多。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教育、考試體制的變革,對于人們知識結構的調整產生了很強的導向作用,知識分子知識結構的改變,為中國人理性選擇馬克思主義打開了思想通道。如果沒有知識結構的改變,中國共產黨也就難以找到科學理論武裝自己。因此,近代知識分子知識結構的改變以及辛亥革命的志士們傳播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鋪平了中國共產黨創立的文化選擇之路。
4.學術轉型是大趨勢。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歷史,學者們多因抄襲而少創造,僅《四庫全書總目》、《皇清經解》和《皇清經解續編》所做的不完全統計,圍繞著總字數不超過70萬字的13部儒家經典,人們就撰寫了多達數千種、共23 000余卷的著述,研究的對象和判斷是非的標準都是儒家的經典、先賢的注疏,“益無新思想之發展”[23]18。道咸以降,傳統學術特別是一家獨尊的儒學,無法再繼續固守曾經尊崇的學術觀念。一方面,西方文化,特別是學術思想大規模無選擇地輸入,諸如達爾文的進化論、柏格森的生命哲學、盧梭的浪漫主義、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以及韋伯的社會學理論等,都沖擊過甚至仍然在沖擊著中國的傳統。另一方面,傳統學術在中西、新舊、漢宋、經子、今古、科玄、文白乃至辯證唯物主義論戰等一系列比較、選擇中,呈現中西交爭、新舊并存的文化格局,迫使學術界必須認真予以比較和選擇,于是異說繁興,各執己見。這些說法雖各不相同,但比較、選擇、融合中外文化的運思框架自始至終都是一致的。如改良派一方面傳承明清之際啟蒙思想家的樸素唯物論傳統,另一方面又接受西方進化論的唯物主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有識之士,從哲學形態上看已經超出了古代樸素唯物主義階段。孫中山、章太炎等資產階級革命派在哲學思想上更多地傾向于機械唯物主義。學術轉型的大趨勢不僅成為他們變革現實的理論根源,而且為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奠定了哲學基礎。
三、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及中國共產黨創立的文化選擇
馬克思主義是伴隨著中西文化碰撞、激蕩的大潮傳入近代中國的。1899年2月,李提摩泰在《萬國公報》上發表了用中文節譯的英國資產階級社會學家頡德著的《社會的進化》,譯名為《大同學》,文中曾提到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試稽近代學派,有講求安民新學之一家。如德國之馬客,主于資本者也。”[24]50從整體而言,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主要通過三條途徑傳播:一是清末民初以日本為中介的傳入,如中國人在自己的著作中最早介紹馬克思及其社會主義學說的是梁啟超,他在《新民叢報》上發表文章,稱馬克思是社會主義的泰斗。梁啟超等人最初將社會主義譯為“安民新學”、“人群之說”等。從1902年起,梁啟超開始將日本人當時通用的“社會主義”一詞移植過來,從此“社會主義”才逐步在中國流傳開來。二是五四運動前后,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的導入,僅1919—1920年間,全國便有1 600余人赴法勤工儉學,他們在法國邊工作邊學習,其中的先進分子積極追求真理,研究各種社會思潮,逐漸接受并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并初步形成了馬克思主義的教育觀。三是“以俄為師”的傳入,誠如毛澤東所言:“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20]1470-1471建黨初期年輕的共產黨員施存統就曾這樣宣稱:“我所信的馬克思主義就是布爾什維克主義。”[25]296
1921年7月,黨的一大召開,中共正式成立。次年7月黨的二大又提出了比較適合國情的正確的政治綱領,中共作為完備形態的政黨的建設任務基本完成,完成了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從此,中國共產黨作為中國革命新的領導者,承擔起馬克思主義賦予它的階級使命和作為近代中國先進思想文化的承接與推進者,領導中國文化復興的使命。
1.中國共產黨的創立繼承了愛國主義傳統。孫中山領導辛亥革命的指導思想是三民主義,是愛國主義集大成的體系。孫中山先生深諳“沒有獨立就沒有近代中國的一切”的道理,,畢生都在為爭取中華民族的獨立而斗爭。他既主張為振興中華而積極學習“先進的西方”,又堅持為民族獨立、國家富強、民主自由、人民幸福而反對“侵略的西方”和抵制“腐朽的西方”,謀求民族獨立與富強是三民主義的基本內核。1912年孫中山先生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了帝制,創立了中華民國,但是這場革命并沒有改變中國半殖民地的歷史命運。中國共產黨的創立以及中國共產黨人選擇馬克思主義,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環境下發生的。參加中國共產黨創立和早期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絕大多數黨員,都是“從辛亥革命出發再繼續向前邁進的”[26]5。中國共產黨人把自己艱苦奮斗八十年的歷史經驗歸結為兩句話: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發展中國。
2.中國共產黨的創立繼承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五四以前的新文化運動帶來了中國知識分子思想的大解放,促成了五四以后新思潮的澎湃。除馬克思主義外,當時涌入中國的還有無政府主義、新村主義、工讀主義、泛勞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社會改良主義等多種西方學說。五四先進分子在傳播、接受新思潮的過程中,反復地試驗、嚴肅地比較仔細地鑒別,最后在十月革命的影響下“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重新考慮自己的問題”[20]1470-1471選擇了馬克思主義這種比其他任何一種學說都更嚴密、更有說服力的新思潮作為自己的思想武器,創建了中國共產黨。毛澤東解釋自己選擇馬克思主義、走社會革命道路的原因說:“俄式系諸路皆走不通了新發明的一條路,只此方法較之別的改造方法所含可能的性質為多”[27]20。中國的先進分子選擇在中國建立馬克思主義政黨體現的正是科學、民主思潮倡導的不盲從、不武斷理性的科學精神。沒有新文化運動對科學與民主的提倡,沒有新文化運動后期對社會主義的宣傳,就沒有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從這一點看,中共的成立正是新文化運動精神的產兒。中共的第一批黨員也大多與新文化運動有聯系。他們或是科學與民主思潮的領導者,或是這一思潮的擁護者和參與者。
3.反帝反封建成為中國共產黨創立的文化自覺。近代以來,中國人面臨著學習西方與救亡圖存、實現富強與復興傳統的雙重任務和雙重文化選擇。在近現代中西方文化激烈交鋒中,如何繼承發揚中華民族固有之文化,吸收外來文化補本國文化之缺,如何從中國的國情出發,引進發達國家的文明成果,是在與西方的社會制度和文化理念的民族性生存比較中提出的、關涉中國之生死存亡的大問題。歷史向中國人提出了這樣一個課題:必須尋找一種既超越封建主義又超越資本主義的思想武器,才能完成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這兩大任務。民族振興首先是文化振興,政黨先進關鍵是文化先進,正如毛澤東所指出:“我們共產黨人多年以來,不但為中國的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而奮斗,而且為中國的文化革命而奮斗”[28]663中國共產黨以深刻的文化自覺選擇了馬克思主義,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復興不可替代的領導力量。馬克思主義是西學,但不是發展資本主義、為資本主義辯護的西學,而是揭露西方資本主義的矛盾、危機和罪惡,批判資本主義的西學。它既科學地論述了資本主義產生發展的內在邏輯、資本主義對生產力和人類進步的巨大推進作用,又科學地揭示了資本主義內部不可克服的矛盾,指出了它被新的合理的社會形態———共產主義取代的歷史必然性,是最科學的西方社會科學。中國共產黨深刻的文化自覺,集中體現于1922年6月的第一次對時局的主張和7月的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宣言。在上述兩個文件中,中國共產黨正確地分析了中國的國情,特別是近代中國80年的歷史,指出:鴉片戰爭以前,中國是一個延續了“幾千年的封建政治”的古老大國。鴉片戰爭改變了這種局面,它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開始。鴉片戰爭之后,經過80年帝國主義的一次一次侵略,“中國已是事實上變成它們共同的殖民地了”[29]94-100,“中國一切重要的政治經濟,沒有不受它們操縱的”[29]94-100。中國從經濟上看,“尚停留在半原始的家庭農業和手工業的經濟基礎上面,工業資本主義化時期還是很遠”;從政治上看,“處于軍閥官僚的封建制度的把持之下”,“軍閥們一方受外國資本帝國主義的利用唆使,一方為自己的利益把中國割據得破碎不全”[29]94-100和中國近現代史上其他政治集團相比,反帝反封建的文化自覺是中國共產黨人特有的品質。
4.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契合是中國共產黨創立的文化成因。在中國共產黨創立中,馬克思主義如何和中國文化的結合更為關鍵。作為在西方經濟文化土壤中產生的先進文化,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存在許多差異,如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與傳統的“圣人史觀”不相容,它是以矛盾斗爭為核心的辯證法思想與中國古典哲學的“中庸調和”的方法論也是格格不人的;它的科學精神、民主觀念與中國哲學的直覺主義、倫理學中的忠君觀念也不相容,等等。但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不少思想精華如思辯精神,以民為本、重人輕神的無神論傳統,大同社會的理想,理性的實事求是,以及歷次農民起義暴力革命的傳統和有組織領導革命的傳承,又與馬克思主義相通相似。馬克思主義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與自然界發展規律的一致性、客觀規律與主觀能動性的一致性、實踐與理論的一致性、在歷史發展領域真理與價值的統一性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恰好體現了中國文化天人合一、真善統一、知行合一、中庸之道的價值追求。特別是大同思想,滲透了傳統文化道德理性,“天下為公”,“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等體現人人平等的原則,千百年來在中國本土的環境中綿延不絕,緩慢生長。康有為以古代儒家的社會思想為思想基礎,融入了資產階級天賦人權與平等的政治觀念。中國古代社會主義思想發展到現在,已經開始越出小生產者的狹隘眼界,表現與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許多相似和相通的因素。因而,選擇馬克思主義這種與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相契合、相鏈接的先進文化,很容易在心理上為中華民族接受。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進步因素,為中國共產黨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準備了文化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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