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走向現代化和民主化、法制化的過程中,如何處理好中國社會、特別是廣大農村地區廣泛存在的鄉土傳統和現代法治之間的關系,使其取長補短,優勢互補,是當前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鄉土社會傳統;現代法治;融合
中圖分類號:C91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27-0137-03
作為一個有著兩千多年封建歷史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傳統上是一個農業國家,中國社會一直體現出一種濃重的鄉土社會(基于血緣、地緣而產生的一種共同體,一般聚族而居,具有深厚的家族性。在一個個相對封閉的家族共同體中,人們更多是運用傳統的禮俗來調整相互關系,規范社會行為,形成鄉土秩序)的特色。雖然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急劇走向工業化、城鎮化、民主化和法制化,然而中國的農業人口仍然占大多數,中國社會,特別是廣大的農村地區仍然體現出濃厚的傳統鄉土社會的特色。
依法治國是一個現代國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在中國走向現代化和民主化、法制化的過程中,如何處理好中國社會,特別是廣大農村地區廣泛存在的鄉土傳統和現代法治之間的關系,成為當前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然而,在現實社會生活實踐過程中,卻出現了兩種極端的現象:一種是忽視法律的作用,不知道也不會運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每當利益受損,只知道求助于傳統的家族勢力和地方行政主管。而隨著從1985年開始的“一五”到“五五”普法活動開展,特別是1988年《村委會組織法》的實施(可以說,村民委員會的每一次換屆選舉過程,都是相關法律滲透和傳播過程。),人們的法律意識逐漸提高,法制觀念逐步增強,開始學法、知法、懂法、用法、守法,逐步養成依法辦事的習慣,這方面的問題正在逐步得到解決。然而,另一種極端化的傾向也開始出現,就是凡事必訴諸法律,完全不顧成本和親情、鄉情。因此,只有把中國社會、特別是廣大農村地區廣泛存在的這種鄉土傳統和現代法治融合起來,使其互相取長補短,優勢互補,才能真正實現“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宏偉目標。
一、鄉土社會的特點
在中國傳統的政治體制下,由于國家職能相對簡單,國家正式機構只是設在縣一級,縣以下更多實行的是鄉村自治。由于“皇權不下縣”,相應的便是“國法不下鄉”。因此,國家法律并未能深入延伸到鄉村社會內部,并沒有全面深入地滲透并影響到廣闊的鄉土社會。
在實行自治的鄉土社會里,人們更多是運用傳統的禮俗來調整相互關系,規范社會行為,形成鄉土秩序。“禮俗來自于人們日常共同生活,基于血緣、地緣而產生。人們要在共同體內生活,不僅要接受,而且必須遵守。”[1]事實上,經過世代教化,禮俗已內化為人們的心理慣習,成為人們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因此,傳統鄉土社會主要是“禮治”社會。費孝通先生認為,傳統鄉土社會“是個‘無法’的社會”,“但是‘無法’并不影響這個社會的秩序,因為鄉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而禮卻不需要這有形的權力機構來維護,維護禮這種規范的是傳統。”[2]由于“自覺守禮俗”,相應的便是民“輕易不告官”。相對于內生的禮俗來說,國家法律則是外部強加的。不到不得已,鄉民不會上告官府,尋求法律的保護和支持。一則外部力量的介入會造成所謂的“家丑外揚”,破壞共同體的持續團結;二則“打官司”并不一定能夠獲得當事人認可的公正。費孝通先生對此有過深刻地描述和研究,將其歸納為“無訟”[2]54。有外國法律學者也認為:“中國解決爭端首先必須考慮‘情’,其次是‘禮’,最后是‘理’,只有最后才訴諸‘法’”[4]。大部分糾紛是根據當時當地的風俗和地方上的意見,通過法律以外的調停來解決的。
其實,從根本上來說,家族習俗和國家法律在行為的終極規范上都是一致的,都共同遵守長期自然形成的傳統,只是傳統的內容和范圍有所不同而已。如向國家提供稅費、兵役盡管也是國家外部施予的行為,但由于長期歷史形成的傳統,人們將其視之為理所當然的規則。所以,地方官僚不必運用更多的法律手段征收稅賦。在農業生產力還十分低下的條件下,這種“無訟而治”,是一種節約治理成本的更好選擇。
但是另一方面,在中國歷史上,由于天高皇帝遠,國法的至高無上性并沒有滲透到鄉土社會的日常生活中,法律雖然威嚴但不是近在眼前,這也是長期以來中國有法卻沒有法制權威的重要原因之一。鄉土社會更多地服膺于鄉土傳統規則,鄉土社會的社會關系調整和日常生活規范主要依靠鄉土內部的傳統習俗,如家法、族規、鄉約等,因此經常會出現“人情大于王法”的社會現象。
二、法律下鄉
進入20世紀以后,鄉土社會基本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社會關系日益復雜。如最根本的土地關系已超出鄉土社會內部,成為國家與農民、農村集體與農民的關系。家庭婚姻關系也遠遠超出家庭和鄉土內部。外部性的市場經濟日益深入地滲透到農村內部,農民的生產、生活和交往日益社會化。在這一情況下,農民的行為指向必然呈多樣化趨勢。特別是人民公社體制廢除后,農民行為缺乏相應的規范,一度出現行為失范和社會混亂。鄉土社會規則的傳統取向與國家建構的現代取向相沖突,需要將鄉土社會納入到統一的國家體系中來。
1997年黨的十五大第一次提出“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治國方略。正是在走向依法辦事和依法治國的過程中,伴隨著基層政權的重建,大規模的法律下鄉得以全面啟動。法律下鄉的重要內容就是制定能夠調整農村社會關系,規范農民日常生產、生活和交往行為的法律制度。除了適用于全國的法律以外,直接涉及農村的法律就有《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土地承包法》、《農業法》、《漁業法》、《農民承擔費用和勞務管理條例》等。這些法律與農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猶如向廣袤的鄉土社會撒下一張嚴密的“法網”,由此將農民的行為規范納入到國家法律體系之中。從此,鄉土社會關系更多地是依靠國家法律來調整,鄉土社會成員的行為更多地為國家法律所規范。
法律的效用在于能夠規范人們的行為,維護人們的合法權益,為人們提供更為理想的社會秩序和生活。人們之所以接受法律,認同法律,其目的也在于此。在中國歷史上,“國法不下鄉”的重要原因是在專制制度下,法律對百姓更多的是限制性義務和懲罰性規定,“法等于刑”,“法等于罰”[5]。人們對這種專斷性的“嚴刑峻法”避之惟恐不及。而現代國家的法律是以“主權在民”為基礎,以權利和義務對等為基本原則的。法律不僅僅在于限制人的行為,更重要的在于尋求一種更為理想的秩序。這種法律下鄉更容易為人們所接受。當人們了解法律后可以運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改變自己的命運,法律因此成為內在的需要而不是外在的強制。在傳統鄉土社會下 ,家族權威和官府權威神圣不可侵犯,人們在神圣的傳統權威下只能順從,而法律下鄉則為民眾爭取更為理想的生活秩序提供了可能。1990年的電影《秋菊打官司》便反映了農村婦女為“討說法”尋求法律支持的現象。此后人們運用法律尋求心中正義的事實則愈來愈多。在許多地方,農民開始根據《農民承擔費用和勞務管理條例》的相關規定,反對地方和基層政府的“亂收費、亂罰款、亂攤派”的行為。這種依照國家法律抑制地方和基層官員的“不合法”行為的做法,被學者概括為“以法抗爭”[6]。這也表明農民開始擺脫傳統的“無法無天”的抗爭模式,而尋求通過法律解決問題,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而當廣大農民更多地認同于法律,現代國家的法治權威才有穩固的基礎。
三、尊重“鄉土傳統”
大規模的法律下鄉使廣大民眾特別是廣大村民的民主法制意識不斷提高,電影《秋菊打官司》、《被告山杠爺》中所反映的正是1990年以來農民開始越來越多地運用法律來維護自己合法權益的現象,標志著中國正在走向法治化的進程。然而,與此同時,中國社會(包括廣大農村地區)也出現了父母與子女之間、夫妻之間、朋友之間動輒對簿公堂,使父母與子女之間、夫妻之間、朋友之間反目成仇,親情、愛情、友情不在、案結事未了的人倫悲劇。
而法制在情理方面的缺陷正是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特色和優勢所在。在傳統中國,社會更多地是依據家法、族規、鄉約、習俗等鄉土性規則來整合。這些鄉土性規則來自于鄉村社會內部的自組織,是一種不需要官方介入的制度。它的制定者、執行者和實施者都是農村社會共同體內部成員,因此被稱為“民間法”。正如梁治平先生所說:“像在歷史上一樣,清代‘國家’的直接統治只及于州縣,再往下,有各種血緣的、地緣的和其他性質的團體如家族、村社、行幫、宗教社團等等,普通民眾生活于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對于一般民眾日常生活有著絕大影響的民間社群,無不保留自己的組織、機構和規章制度,而且,它們那些制度化的規則,雖然是由風俗長期演化而來,卻可以在不同程度上被我們視為法律。這些法律不同于朝廷的律例,它們甚至不是通過國家正式或非正式的授權產生的,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統稱之為民間法”[7]。在傳統中國,“國法”主要是維系國家大共同體的整體性、一致性,農村社會的各個小共同體主要是依靠“民間法”來整合。
同時,從另一方面來講,農村社會并不是國家法律所能夠完全統合和覆蓋的。即使是在統一的公社體制下,農村社會也存在著差異性,并具有一定的自主空間,特別是隨著現代化建設和市場經濟地滲透,農村社會的差異性和自主性更加突出。由于社會的復雜性和多變性,不可能依靠國家法律調整和規范所有的農村事務,同時國家法律地實施也需要較多的成本。而“民間法”內生于社會自身,是社會存續的內在需要,也是社會活力的體現,反映了多樣化和差異性社會的特性。它主要依靠共同體成員的自覺遵守和維系,其實施成本相對較小。因此,只要是“民間法”能夠調整的事務,一般不需要國家法律的“出場”。
長期以來,中國農村由當地一位德高望重者依靠傳統倫理實行自治,從現代政治的角度,這種自治秩序與國法和現代人權益義上的公民權利固然兩相沖突,但它卻因得到了本土文化資源的培育而顯得極為自然、和諧且深得村民認同。這是在對鄉村生活具有多方感性體驗、對鄉村民主法制特質具備一定理性把握的基礎上實現的。這種“溫情脈脈的自然村落”曾經是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也是中國封建王朝長期延續的關鍵。繼承和發揚這種在歷史上曾經長期發揮過積極作用的鄉土社會的傳統規則,有利于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平民法官陳燕萍就是這樣一名基層司法干部,她把鄉土社會傳統和現代法治精神融合起來,一方面堅持公正司法,另一方面堅持和諧司法、能動司法,把維系人們情感的血緣親情、夫妻深情融入司法工作;既解決了糾紛,又不留下后患,真正做到了案結事了;既維護了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又不傷及鄉情、親情和夫妻深情,生動地詮釋了人民法官為人民的深刻內涵。
四、鄉土社會與現代法治融合的基礎
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一大特點就是講究人情。在我們的觀念中,依情理裁判屬于人治的范疇,而依公平正義原則裁判則是法治的表征,兩者之間好像是水火不相容。但是實際上,兩者之間是有著共通之處的。要弄清楚情理與公平正義在本質上的共通之處,首先要肅清認識上的誤區。這種誤區乃是中西方對法的不同界定。
西方人對法的最初定義,認為法首先是一種管理社會的手段,是一切以國家強制力作后盾的社會行為規范或管理規則的綜合。而中國古人給法的定義是狹隘的,把法等同于刑罰規范。除此之外,也有規定社會管理組織和民事交往的規范存在,其中相當一部分并不以刑罰威懾作為其后盾,在人們的觀念上,把這一部分規范稱作禮。因此,中國古代的“禮治”、“人治”并非就是現代意義上“法治”的對立物。
中西自然法理論中存在著相通的因子,即中國古代的“情理”與西方法治國家自然法理論的核心價值“公平正義”。由于自然法具有永恒性和超越于人定法的道德性,自然法的核心內容“公平正義”也必然具有超越實定法的價值追求,是法律之外已然形成的一種觀念體系,是一種源于人世生活的內在道德緊張而來的神圣性超越源泉與超越性意義源泉。這種由宗教信仰延伸而來的法律信仰在中國古代司法的“情理”中也有所體現。我國古代“情理”的第一個層面就是天理,而天理的核心是“三綱五常”的倫理精神,這些倫理精神是依“天”之規律而生的,因而這個層面的情理具有信仰意味。因此,即便我們缺少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我們的傳統中并不缺少宗教性的精神資源。中國法中不存在神俗兩分的結構,不等于中國法本身沒有一個超越性的神圣源泉。這種超越性的源泉可以稱之為法意。法意,即法的意義之網,它與人心中最為神圣而超越的理念和情感相連。這種理念,撇開表述的差異,即為公平正義、仁愛誠信、安全、自由、平等、人權、民主、寬容等等,從而構成超驗高懸之天理?一種自然之法。
在中國,法意通過“情”來傳遞和落實,中國法在于人心,以天理人情為依據。在西方,法意則通過公平正義原則的踐行來體現。由此可見,情理和公平正義都是隱藏在律文之外的法意,是法律合法性和神圣性的保障。正如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所評述的:“法意、人情實同一體,徇人情而違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權衡于二者之間,使上不違法意,下不拂人情,則通行而無弊矣。”由于情理不僅包涵形而上之法意,同時也需體恤現世的人情,而通過政治權力貫通于情理適用的整個過程,使司法融合了法意和人情。
當前,我國社會正進入一個多元取向交匯的復雜行程,歷史與現實之間、鄉村與城市之間、情感與理性之間、情理與法理之間,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沖撞、大整合的格局之中。中國民主法制的變革進程就在鄉土中國、法制中國、倫理中國、現代中國四重交界下進行著,只有把中國社會下特別是廣大農村地區廣泛存在的這種鄉土傳統和現代法治融合起來,使其取長補短,優勢互補,才能使“法治”與“德治”和諧共容,“琴”、“劍”雙行,天下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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