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國在全球數百年的殖民擴張中,殖民手段逐漸成熟,隱蔽,從早期的武力征服到中后期的語言文化殖民,從肉體枷鎖到精神桎梏。喬治·蘭明的成長小說《在我皮膚的城堡中》為讀者充分展現了宗主國英國的語言文化殖民在殖民地巴巴多斯的深遠影響:語言文化殖民凸顯帝國的強勢文化,隱沒少數民族的弱勢文化,使殖民地人民失去自我,成為馴順的他者。
[關鍵詞]語言文化;殖民教育;《在我皮膚的城堡中》
一
眾所周知,英國是歷史上最早進行殖民擴張的國家之一,也是近代最大的殖民國家,它的殖民地曾遍布全球,從歐洲鄰國到美洲,亞洲,非洲,以及南半球的澳洲。英國殖民者先利用武力征服,再運用其語言文化等進行奴化教育,妄圖使殖民地人民成為馴服的大英帝國子民。直到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各殖民地先后脫離了英國的統治而獲得獨立,但其殖民教育的深遠影響是持續的。《在我皮膚的城堡中》(下文簡稱《城堡》)的作者喬治·蘭明以英國前殖民地西印度群島上的巴巴多斯的一個小村莊為創作背景,書寫出一段加勒比海地區被殖民的歷史。
“規訓”在殖民教育體系中固然能馴服肉體,然而過分的懲罰或武力壓制勢必激起被殖民者的強烈反抗。因此,大英帝國深知,欲徹底征服被殖民者,更行之有效且更隱蔽的手段是利用語言文化等手段對殖民地人民進行精神禁錮,從而達到長期統治的目的。
二
英語作為國際語言的霸權地位由來已久。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英國在海外的殖民擴張就開始了。所到之處,為改變當地“野蠻落后”的狀態,他們必然教會當地土著居民自己的語言文化,使其成為“文明”人。19世紀初,英國成為世界上最早的工業化國家,其經濟發展速度突飛猛進,雄居世界首位。由于英國幾個世紀的海外掠奪,貿易和殖民統治,使英語從英國走向世界。英國強大的經濟政治實力為英語在殖民地乃至全球的傳播創造了有利條件,亦是成就其霸權地位的根本原因。然而,英語在殖民地的主導地位直接導致了眾多土著語言,奴隸語言的逐漸淡出甚至消亡。
隨著殖民主義的擴張,對殖民地青少年進行殖民教育成為其中重要的內容,這不僅包括對宗主國歷史,文化,政治的宣傳,更重要的是,它體現了對殖民地歷史文化的壓制。而這一過程中,語言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關于語言,法儂認為,“一個人擁有了語言就擁有了這種語言所承載和表現的世界。語言同時表征著文化差異和力量的不均衡。控制語言將獲得非凡的力量。尼古基指出,“子彈是征服肉體的武器,語言是征服精神的武器。語言攜帶著文化,尤其是文學語言,而文化則攜帶著我們賴以判斷自己、判斷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整個的價值體系。”
美洲黑人的民族語言的淡出有其歷史根源。美洲早期的黑人從非洲販運而來,他們的母文化是非洲文化,母語是非洲土語。他們遠離故土,身處全新的異質文化環境,面對生存的壓力,不得不接受異質文化的改變。在這個過程中異質(英語)文化必然經由語言的載體融入黑人文化之中。再者,根據當時殖民者制定的明文條款,奴隸之間只能用英語交流禁止用非洲土語,否則嚴懲不待。到殖民中期,為鞏固帝國的殖民統治,英國政府在各個殖民地建設學校對奴隸后代進行英語語言歷史文化教育。幾代奴隸下來他們的非洲土語逐漸淡出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文學當中常出現的黑人英語。加上英國殖民者對黑人奴役歷史的蓄意掩蓋,其結果是他們的非洲之根即黑人民族文化被斬斷而處于無根狀態。
三
克萊頓村男子學校的學生跟英國本土的孩子一樣從英語字母學起。“a b ab catch a crab; g o go let it go” 是學前班所學的內容。高年級學生學會了唱圣歌, “噢,上帝是人千古保障,是人將來希望,是人居所、抵御風雨,是人永久家鄉。”無論是島嶼上童年的生活,還是對上帝耶穌的歌頌,對大英帝國并無一害。帝國日慶祝會上,類似的“節目”年年上演。五月二十四日是偉大的維多利亞女王的誕辰。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教學督察員蒞臨檢查,千余名學生在教師的指揮下排成整齊的九個方隊,一一為女王真誠地祈禱,“上帝保佑女王,祝她萬壽無疆,神佑女王…”。九個方隊擁擠不堪,從操場上方的講臺上望去,好似一艘巨輪甲板上裝箱的貨物。當年非洲販賣黑奴的歷史場景在這里似乎又依稀重現。在這個盛大的日子里,校園四周都掛滿了英國的三色國旗還有國王,王子的畫像。低年級的孩子個個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樣樣好奇;高年級的學生眼神里多了幾分自豪,就像古羅馬凱旋歸來的戰士,“紅、白、藍!多么耀眼的色彩啊!”這足以看出殖民地孩子在學校里被殖民異化的成長過程:從對宗主國文化的好奇探視到自豪接受的內化過程。檢察員孜孜不倦的“教誨”,同樣傳達了忠君臣服的殖民意識形態,“親愛的孩子們、老師們!我們再次相聚于此以追憶我們偉大的女王。她是你們的女王,也同樣是我們的女王。我們都是大英帝國的臣民和締造者。你們對帝國的忠誠可以從你們精彩的表演、嚴格的紀律和井然有序中看出來。你們必須牢記,大英帝國一直都致力于世界和平。切記,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或在這里,在巴巴多斯島 ——帝國之驕子—— 身上發生什么事情,我們總站在和平這一邊。你們和我們,我們和你們,站在一起,團結一致,必將走在上帝意愿的光環里”。如此振奮人心的演講贏得了師生們雷鳴般的掌聲。獲此殊榮,最后督察員得出結論,“巴巴多斯是真正的小英格蘭!”于是檢閱在校長的命令下全校師生齊呼三聲“萬歲!萬歲!萬歲!”后圓滿結束了。
在殖民過程中,語言是摧毀民族文化的強有力的武器,負載著殖民者文化價值觀的語言通過滲透作用,可以從底部腐蝕并徹底摧毀被殖民者的文化。失去了民族文化載體的民族必然失語,從而導致這種文化在歷史舞臺上的隱沒或淡出。尤其是書面語的運用,它通過不同的修辭、語法和文字,不僅從外觀上改變一種文化,而且,當書面語被用于記載歷史時,它所承載的內涵不可避免地蘊涵著這種語言本身所攜帶的價值觀。遺憾的是,殖民地人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更不用說有意識地保護自己的民族語言和歷史文化。慶祝會后,有個班在談論國王的生活起居,談論國王為何稱之為陛下,談論“影子國王”。有個班在唧唧喳喳談論維多利亞女王。靠墻根的孩子無意中聽到站在墻頭上的老人說是維多利亞女王給了他們自由。一個小男孩重復著同樣的話,“他們說是她給了我們自由,你,我,他,大家!他們就是這么說的。”“我也聽到了!”另一個男孩附和道。“他們肯定曾被關在監牢里。是女王登基后大赦天下的。多好的女王啊。”老師說老人在胡說八道。殖民地新一代的教師接受的同樣是殖民教育,他們對黑人奴役的歷史或許一概不知或許作為帝國殖民統治的直接管理者,他們有意隱瞞黑人奴役的殘酷歷史。談話繼續進行下去,小男孩又聽到一位老太太說他們曾經是奴隸。“奴隸?”,小男孩迷惑不解,而老師的解釋毫無意義。“他還是不理解一個人怎能被另一個人買賣,牛馬等牲口才被人買賣。老太太胡說八道。老師說,奴役是很久以前的事兒,跟老太太無關,跟巴巴多斯人無關,在小英格蘭沒有人曾是奴隸。小男孩決定放棄這個話題,卻為老太太擔心:她肯定不識字,誰告訴她說自己是奴隸的。他平生還是第一次聽說‘奴隸’二字。簡直是子虛烏有,無稽之談!況且,沒人跟他們講過奴隸的歷史,書上也沒寫;書上倒是講了1066年英國偉大的黑斯廷斯戰役還有征服者威廉的歷史。那已是數百年前的事,奴隸制應該更加久遠,久遠到不值得作為歷史教授傳承”。最后孩子們的結論是:沒有奴隸這回事。老太肯定是腦子進水了,要么就是做了個噩夢。作為非洲黑奴的后代不知自己民族的歷史當然可悲,但他們卻沒有錯。販賣奴隸的歷史不過兩三百年,殖民者故意隱藏淡化“落后”民族的血腥歷史,一是為了避免激起民憤和反抗,二是因為殖民者認為他們的文化有其不可比擬的優越性,而西方以外的“他者”的文化都是低劣、愚昧、落后的,理所當然應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同時將自己的語言、文化以各種形式灌輸、滲透給“落后”民族和國家,并不失時機地將自己的文化意識強加于其他民族文化之上。
四
由此可見,英國殖民者的語言殖民教育是成功的。在殖民者建設的學校里,在督察員,校長及眾多教師的“教育”下,奴隸的后代被成功地異化為大英帝國的“他者”。他們心甘情愿地認英格蘭為“母親”,并為有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而感到自豪。即使偶爾有類似于老太這樣“宣揚黑人奴役史”的情況出現,也會被知識權威——教師這樣的殖民走狗以各種方式或理由搪塞過去,最后不了了之。再者,奴隸一代/二代大多從非洲販運至美洲。作為非洲原著民,他們沒有書面語言,民族歷史文化靠口述代代傳承下去,在充滿英語語境的世界里,只會說蹩腳的黑人英語,不會識文斷字、書寫歷史,要將其民族歷史文化傳承下去只能是癡人說夢。如果沒有新一代知識分子的覺醒,將民族記憶用英語書寫出來,那么黑人奴役的歷史必將石沉大海。
語言文化的殖民過程就是對被殖民者進行精神洗腦的過程,從而使其放棄自己的生存方式并否定族群的本質特征,最終導致“屬下”對自身的否定,在扭曲的文化氛圍中使黑人完成心理、精神和現實世界的被殖民過程。英國在殖民地的奴化教育過程中,語言文化功不可沒。它們的殖民異化力量是規訓懲罰等暴力手段所不能及的。特別是巴巴多斯等殖民地相繼獨立后進入后殖民階段,英語語言文化的影響依然存在。獨立后的巴巴多斯效仿美國由封建殖民社會進入了資本主義剝削社會,但殖民掠奪的本質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克萊頓村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家園,變成了一無所有的“自由人”。新的統治者由世襲克萊頓家族變成了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Mr. Slime一伙;主人公G昔日的玩伴成了新制度下的“國家機器”—— 警察。而以村里族老Pa為首的承載著民族文化記憶的祖輩被一一“請”進了養老院:一個收容“社會垃圾”且離死亡不遠的地方。面對巴巴多斯發生的巨大改變,面對來自民族、語言、文化的壓力,身為知識分子的主人公G終于下決心,沖破這一張張無形之網,到歐洲大陸去鑄造出他的民族尚未被創造出來的良知,以沉默、流亡和機智為武器來保衛自己,尋求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作者蘭明就是在這種流放過程中用殖民語言 ——英語—— 書寫了自己的成長過程、本民族的歷史文化,解構了殖民的心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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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社基金項目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0SJB750013
作者簡介:王濤(1977—),女,重慶人,碩士,講師,主要從事英語教學及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