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譽為“土著”作家的路遙在《人生》、《平凡的世界》與《在困難的日子里》等一系列作品中以城鄉交叉地帶作為小說敘事的聚焦背景,在“出走—尋找—歸來”的模式框架中深入探析了人由農業文明到現代文明轉向過程中抉擇的苦痛和尋求未果彷徨的心路歷程。復雜心路之旅書寫的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凸顯鄉土作家遭遇鄉土文化和現代文明沖突的矛盾選擇和對現代文明合理性的質疑和焦慮。
[關鍵詞]尋覓;暫歸;鄉土社會;現代文明
一、“自守”鄉土文化中的現代性沖擊
以直接取資于土地并以土地作為唯一謀生方式的鄉土社會,在遭遇流動性和開放性較強的現代文明時,必然滋生出一種根深蒂固的排他力量來固守自身穩態有序的發展。學界把鄉土文化對現代社會的拒斥和解構現象界定為農村閉塞落后的地理環境衍生出麻木和愚昧的“自守”心態。但是“自守”并不能作為鄉土社會村民愚昧、落后的佐證。因為在流動性微小的可以忽略不計的社會中,人們所要做的只是傳承歷經時間甄別的經驗和無需知其所以然的陳規墨矩。“一個在鄉土社會里種田的老農所遇著的只是四季的轉換,而不是時代的變更。前人所用來解決生活問題的方案,盡可抄襲來作自己生活的指南”。[1]在不變才是生活常態的社會中現代文明的價值在先人累積下的經驗面前悄無聲息的被解構掉了。縱觀路遙的創作,不難發現他筆下試圖割裂土地而融入現代社會的人物無一例外的都受過現代文明的洗禮,教化的烙印已使他們無法像其他鄉民一樣坦然地接受鄉土社會的一切。此時,現代文明成為拉開城鄉無法逾越距離的媒介。而現代文明裹挾下的鄉土人能做的只是用知識的武器告別“不堪”的過去,在骨子深處做一次痛楚并決然的割裂。細讀路遙創作文本,筆者有趣的發現小說中人物完成鄉土到現代性的轉換中同時經歷了人性的蛻變。高家林通過二叔的關系謀得了縣通訊干事的差事,盡管這個平臺給予他充分展示才華和顯露頭角的舞臺,然而這種手段卻是值得商榷的。無獨有偶,《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薛峰在復雜的人事關系網絡中,更自覺和清醒的認識到要想真正改變命運,必須恰到好處地抓到命運的轉捩點。在畢業人事分配的命運十字路口,他利用周圍朋友的人際關系留在了省中知名的雜志社。如果說高家林的“走后門”是無意中的命運安排,那么薛峰的走關系則是精心策劃下的布局。在一個有著嚴謹寫作態度作家那里,我們似乎很難用巧合來解釋人物告別鄉土走向現代的雷同模式。的確這不是模式化寫作無法出新的被迫選擇,而是作者的有意為之。
二、“鄉土家園”告別后的現代性尋找
他們決然離開”生于斯,死于斯”的鄉土家園,渴望在和過去決裂時真正融入現代社會,然而每個社會賴以存在的原因恰在于它自身相對穩定的結構,無論它形式上是如何的兼容并包。這種潛在的穩態注定了鄉土人嵌入現代社會的失敗。加林最終回到了養他育他的土地。薛峰在痛苦的抉擇中終要回到扎根泥土的鄭小芳身邊。出走—尋找—歸來,人似乎走入了循環的怪圈,然而正是這種尋找過程讓尋找本身有了特別的意義。高家林和巧珍的分手預示著作為鄉土人的他已徹底斬斷了和鄉土維系的紐帶,在巧珍和黃亞萍的選擇中加林毫不遲疑的把愛情的籌碼放在了黃亞萍的天平上,而左右加林決定的依據恰是社會進程中的現代性。這個人不必一定是黃亞萍,也可以是劉亞萍,張亞萍,只要她們身上有一種疏離鄉土氣息的現代性,至此黃亞萍成為現代性的一個符號。“她有文化、聰敏,家庭條件也好,又是一個漂亮的南方姑娘。在她身上彌漫著一種對他來說是非常神秘的魅力。 亞萍對加林最大的誘惑恰是現代和鄉土文化差異特性形成的疏離和隔閡,在愛情的審美中可以把這種距離定位于神秘,然而對告別故土,重建精神家園的漂泊者來說,這又何曾不是一個西西弗斯的悲劇?!叭丝梢宰呦蛱焯茫荒茏叩教焯谩盵2]這種隔閡是伴隨著環境與時俱來的,只能歷經時間的沖刷才能彌合二者之間的鴻溝。而這些“探索者”卻過早地把生命的理想投映到未來走向中的安居之所。正如海德格爾曾說:“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而安居的真正困境在于凡人一再地追求安居的本質,在于他們必須事先學會安居?!盵3]《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的麗英通過婚姻這種方式過上了城里人安逸的生活,丈夫的體面滿足了她虛榮的自尊。她為過上這種生活,拋棄了前夫,只因為作為鄉村教師的男人無法讓她過上”人上人”的生活?!赌阍趺匆蚕氩坏健分械难Ψ逶谂c青梅竹馬的鄭曉芳天各一方時逐漸地把感情的重心轉向了城市姑娘賀敏?!拔耶敃r想,要是我和她一塊相跟著出現在公共場所,一定會引來許多羨慕的目光。”他熱戀她的理由只是她的漂亮滿足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虛榮。《人生》中加林和巧珍分手,開始了和黃亞萍的正式戀愛。當然加林沒有膚淺到用女人的漂亮來滿足自我虛榮的程度,但他和亞萍的戀愛也不單是純粹的情感需要。在戀愛背后,加林有著更為實際的考慮,和亞萍結合以后自己可以去更廣闊的空間發展,在縣里如魚得水的生活已滿足不了他此時征服世界的欲望。他把目光投向更遠處的同時也順便把愛情看成是一種通往成功的捷徑。
世界上沒有捷徑可走,麗英過上了安逸的生活,可她的靈魂卻未曾享受片刻的安寧,她狠心地拋棄的兒子,她無法忍受丈夫的陰奉陽違,這些像揮之不去的陰霾一樣籠罩她幸福的上空。此時她骨子深處那未曾泯滅的本真和誠摯已和這種世俗的圓滑形成了對峙。她在這種尋找過程中,逐漸懷念起那純樸卻真摯的鄉土生活。路遙文本中所有走出鄉土的人物都是在尋找現代性的過程中迷失了尋找的走向。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遺憾的發現尋找的東西并不在尋找的彼岸。無論是加林還是薛峰都無一逃開這具有俄狄浦斯般宿命。文本中對現代價值的重估,也隱喻了鄉土社會的現代性進程中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世代的努力和社會的漸進發展。一切試圖避開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努力都會歸于失敗。
三、“鄉土家園”告別后的暫歸
筆者暫不把出走—尋找—歸來的模式界定為鄉土情結的一種回歸,因為回歸容易給人一切歸置于零的虛無。這種形式的回歸并不如西西弗斯悲劇中無意義的循環往復。實質上這種離開后的歸來是一種螺旋式上升的曲線,歸來是對出走另一種形式的升華。在經歷了現代性的尋覓中,人們更清醒地意識到鄉土社會的自守并不是現代文化視角下愚昧,落后的代名詞,相反它卻以穩態的固守保留了社會現代性進程中很多被遺失的美好品質—質樸、美好、善良。加林最終回到了土地,然而這片土地和父老鄉親并未因他的失意和錯誤排斥他,相反他們卻以那質樸的善良和寬廣的胸懷包容了他的一切。小說的結尾加林撲倒在德順爺爺的腳下,兩只手緊緊抓著兩把黃土,沉痛地呻吟著,喊叫了一聲:“我的親人哪……”。這樣的情節設置似乎讓我們看到了丟失生存之根的漂泊者在歷經磨難后最終有了精神家園的皈依,那一聲“我的親人吶喊”也喚回了社會現代性進程中遺失的人與人之彌足珍貴的情感。加林回到了土地,但這不是他以后生活唯一可能,作者在《人生》最后一章特意寫下了“并非結局”幾個字。以此表明加林并不一定要附著在土地上成為一輩子的農民,他可能第二次出走,但是出走的本身一定是理性的選擇,而不是狂熱驅使下的盲目。
離開土地的人,因尋找的迷失而停止尋找現代文明的腳步又同一的回到土地。很多評論者把這種復歸的結局理解為路遙的濃郁鄉土情結。其實這個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因為路遙的任何文本,都沒有對回歸鄉土的人做任何未來走向的預示。相反文本中卻更能體現作家在鄉土情結與現代理性抉擇苦痛和矛盾心理。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塑造了留在土地上發家致富的孫少安和帶著夢想走向城市的孫少平的兩個角色,他們是《人生》中加林角色的變體,折中方式的處理恰體現了作者面對鄉土社會和現代社會的猶疑和徘徊。
路遙雖不是鄉土文學的鼻祖,然而在年輕人遇到歷史轉型,鄉土文化遭受現代文明的沖擊時人物心靈豐饒卻酣暢的痛楚描寫方面路遙無疑是做的最好的作家。在整個鄉土中國都在現代化的進程中,一個作家卻以其特有的敏銳來審視現代進程中的問題與流弊。這點在現代作家中的確是彌足珍貴的,尤其在商品經濟席卷一切時,一個作家還能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有一份歷史的擔當這的確很難得。
參考文獻:
[1]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4
[2]史鐵生.活著的事[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4
[3]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1
作者簡介:石曉磊(1985— ),女,漢族,吉林白城人,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