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女,原名徐蘋,生于上世紀60年代。2000年起,陸續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作家》、《上海文學》、《福建文學》、《小說界》、《江南》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多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家文摘》等選載。著有小說集《淡綠色月亮》及通訊小說集《徐蘋VS須一瓜》。著作有《像地瓜一樣的大海》。曾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獎等。
一
姜廣平(以下簡稱姜):你為什么取這個筆名呢?
須一瓜(以下簡稱須):其實也簡單,我媽媽姓須。當時也是玩票的心態,想用個筆名,離單位、本職工作遠一點,同志們猜不到,老板也就心不煩了。大家都好。
姜:原來是這樣的。寫小說還要擔心老板煩不煩嗎?關于你的小說,我想有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是要提出來的,那就是小說的節奏問題。上次跟吳玄對話,談到了他給出了小說一個重要的關鍵詞,那就是表情。這次跟你對話,我想到的是節奏。
須:每個小說都有自己的節奏。我不理解你為什么把它作為“重要的關鍵詞”提出來。
姜:節奏是一個老話題,但你的小說,在這個問題上提供了更多的言說的可能。譬如,《蛇宮》進入得很慢,但到了最后,內在的節奏卻非常繁密?!兜G色的月亮》這一篇也有這么點意思,只不過,節奏快在前面,后面沖淡平和得很。所以,我覺得,你的小說,提醒了人們關注著這一可能不是問題的問題。
須:快和慢,或者說節奏的變化,是作品的內在要求,是作品建構的一個有機整體。有的作品需要“蓄壓”,有的需要“直點死穴”。我想,成熟作家對自己作品的掌控心里有數,他知道如何給作品一個最合適的施展空間,節奏快或慢,可能無法剝離出來談。
姜:你還有一篇進入得比較慢的小說,像是有意在跟讀者較量:《鴿子飛翔在,睛深處》。讀這樣的小說,也許是要很大的耐心的。這恐怕也是現在的小說在進一步考量著讀者的地方。
須:誠實的寫作,都是霸道的。他沒有考慮讀者,他只專注于自己的作品?!蹲窇浰扑髂辍返钠蒸斔固?,你說他在意考量我們嗎?他志在和讀者較量嗎?我想他心里只有他的作品。
姜:這個例子非常到位。事實上,現在的作家,很多都是在考慮市場,考慮讀者與受眾。我覺得這不是一個作家應該保持的姿態。
再回到節奏的問題上,《04:22分,誰打出了電話?》的節奏卻非常快。這篇其實可以慢下來的。
須:如果你寫,我相信你有你的應該的節奏。
姜:你很多小說進入得也非常直接。進入小說很直接,這也是一種節奏。我是讀《地瓜一樣的大海》時想到這一點的。進入小說直接,可能其實更關涉到作家小說自信心的問題。
須:我有好幾個小說都進入得很直接,因為它們需要快速切入。我沒有第二種選擇。我想它和自信心沒有關系。
姜:當然,你的小說,不只是提供了一個關于節奏的關鍵詞。說到底,小說不是什么外在的東西,它要解決的還是人內心的東西。像《淡綠色的月亮》,是不是在講每個人都有繞不過的東西呢?對橋北而言如此,對芥子而言,似乎更是如此。我非常想聽聽你的看法。
須:我想,好小說是個武林高手,它出手捕捉的是一般人看不到的人生破綻和被遮蔽被忽略的人生尷尬。它透視的是,絕對排他的發現。《淡綠色的月亮》做的是這種努力。但它是不是“武林高手”,要問讀者評委的內心。
姜:很多讀者在評價這篇小說時,言其是一種女性視角。我覺得,那個保姆不也是女的嗎?這里面是一個關于人性的問題。橋北與謝高的同學還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尊重了生命意識。只不過橋北可能尊重得太過,走得遠了點。不知可否這樣理解。
須:我不這么看。我理解橋北并不比芥子少。在這個小說里,我尊重芥子、尊重橋北、尊重謝高。我透徹地理解了那種獨特狀態下各個角色的心態。
姜:那么,這里面如何體現一個作家的價值評判呢?
須:善惡是非黑白,這樣的極端價值判斷是簡單的,世人都可以明晰。但是,作家并不感興趣人人都可以簡單判斷的問題。事實上,小說不是判決書,作家也不是審判長。生活的質地是毛茸茸的,是中有非、非中含是,好像不是你提著大刀一刀就了斷得了的。但是,作家應該是腦子清醒的,有自己的價值認識。他洞悉一切后的寬厚和敞開,我想更接近于悲憫,而不是一腦子糨糊。
姜:《鴿子飛翔在眼睛深處》這篇小說,也可以看作是一篇關于拯救的小說。只是它的人物關系的設置頗有意味。你如何巧妙地想到了這樣的人物配置的?
須:這個小說的核心詞是——“顛覆”。老革命和小偷,最終互相顛覆了自己的某種認識觀、價值觀,達到了彼此的“溫存”和“拯救”。正是兩個各處“極端”的人物,才達到了“顛覆”的震撼效果。
姜:呵呵,這一來,你為小說又提供了一個叫做“顛覆”的關鍵詞。是啊,其實,真正的小說可能都是某種意義上的顛覆。這篇作品的時間跨度也非常大,正好跟人物配置相對應。說及人物關系的配置,你的那篇《夢想:城市親人》則是非常有意味的。這次寫作是不是想和讀者捉迷藏?
須:呵呵,我不和讀者捉迷藏。我想表達的東西,合適這個方式,我只是順便丈量自己的寫作能力空間,看看自己才華的自由度有多大。
姜:這是一次遠離經驗的寫作,或者說是一種純粹超驗的寫作。和《蛇宮》一樣,在讀這兩篇小說時,我常常想起艾偉,艾偉這個作家一直強調小說的寓言框架。你這兩篇是不是也著意于這一框架的構建呢?
須:《蛇宮》不是純粹超驗的寫作。我一直在學習寫作,在琢磨寫作的秘密。如果我使用了寓言元素,那肯定是我沒有別的更合適更順手的方案了??柧S諾的書寫自由,我很羨慕,但很羨慕的我未必就一定會做,我要明晰我自己的能力。
姜:在你看來,小說的寓言構建能否構成小說對生活的干預呢?當然,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話題,再者,現在的小說也似乎越來越少這樣的功能,皆因現在的人實在太聰明了,已經很少有人指望文學什么了,大家都知道,文學是指望不了的了。
須:其實,我想,小說不管穿上什么衣服,配上多少刀劍、秘笈,都是被生活干預,而不是干預生活。有預謀地干預生活,是政府文件。那不是小說。
二
姜:《夢想:城市親人》是不是著意想獲得一種寓言效果才將人的名字以數字與符號代替的?
須:不是。首先在“基地”,名字符號化,是很自然的。其次,在這個小說里,我更想凸現的是,人物彼此的關聯狀態,不是某一個人。
姜:這一點不容懷疑。但是,人物彼此的關聯狀態,仍然是關涉著具體的人的。人與人的關聯,從來都是具體的有血有肉的。所以,我覺得小說中的人名應該非常具體。既然我們要具體些,要有細節。具體也好,細節也好,都是跟個性化的人分不開的。有時候,我覺得隱去人物的名字,其實是一種反小說的寫作。陳希我似乎就非常喜歡這樣的手法。《夢想:城市親人》似乎在人名安排上,有點讓讀者為難了。
須:還是那個問題。其實,《夢想:城市親人》的閱讀,和我記憶中的我所有其它小說閱讀是不一樣。我為城市親人們的彼此的關系狀態著迷,因此弱化了我認為沒有必要搶眼的部分。如果我著墨點是人,自然是調度你剛才所說的做法。最近我寫了一個短篇,文中那個女人有三個稱謂:網名、有姓有名的全稱、姓氏加小姐的,也就是某小姐。寫作中我感到,三種稱謂,和讀者的閱讀距離是不同的,它傳遞的所屬段落信息也不同,而準確的稱謂只有一個,換句話說,你必須在準確的段落使用準確的、唯一的稱謂,要找準它,很不容易,尤其在敘述的蘊意密度大的情況下。但找到了,讀者的閱讀就不被“格澀”,傳遞的信息就是汁液豐潤。在小說中,我的體驗是,不止人名,每個詞每個字都是有生命的,一不小心,它們就反叛了寫作初衷。我倒不認為人名和個性化有關,呵呵,我們有點分歧了,不過,我也反證了你的具體人名的重要意義。
姜:這讓我有點開竅了。是啊,小說的寫作,其實都是在局部的意義上解決作家本身面臨的問題。我們現在來談《有一種樹春天葉兒紅》,我覺得這是一篇殘酷而又絕望的小說,可為什么取了這個美麗的題目?在敘事過程中,這篇小說也似乎不緊不慢,將情感壓到最低點,只是在小說最后,不動聲色,刀刀見血,可卻是讀者心頭的血,楊魯芽什么也不知道,童大柱知道,但硬得狠,一句“神經病吧……”能活活將陽里氣活讓讀者氣死。
須:這是理想主義者的一種死法。
姜:然而,關于陳陽里,我也想說一句,如果她是一個真正的考古工作者,她為什么不用非常專業的職業精神去愛護童大柱這樣的活化石呢?她使用了反證法,確實不但毀壞了活化石,也毀化了考古工作者自己啊!
須:那就不是這個理想主義人物的活法和死法了。
姜:這篇似乎與《淡綠色的月亮》一樣,題目溫柔優美,其實堅硬得很,也鋒利得很。為什么采取這樣的小說立場呢?
須:呵呵,被生活干預。
姜:但是,這樣的立場未必沒有作家的干預企圖??!現在,又有多少理想主義者呢?我看絕無僅有。人在很多時候,其實很難。選擇正確的,未必與情理相合。與情理相合了,說不定又與生命發生齟齬。選擇之難,可能就是一種人生的困境。而現在的人,是越來越聰明了。
須:也許這正是小說存在的原因。
姜:在這里,你是不是也是想從倫理角度探討愛情的死滅并進而給這個時代一種悲悼呢?
須:與時代無關。時代只是人性展示的舞臺。
姜:說到底還是跟時代有關的。這時代,也是我們這樣的人造就的啊。說及內在的東西,像《提拉米酥》、《海瓜子,薄殼兒的海瓜子》也都是在書寫人性的暗角。你的筆觸在這幾篇當中,犀利而殘酷。還有絕望。連主人公自己都可能絕望。譬如那個最后用遙控器砸妻子王子娟的巫商村。
須:人性是豐富復雜的?!短崂姿帧穼懥巳诵灾形⒚畹幕疑w粒,但依然有人性微妙的明亮。就你說的最后用遙控器砸妻子王子娟的巫商村那句,那固然是被人披露的羞惱,但也是自我的審判。至少內心有個審判長坐在那里?!逗9献樱旱暮9献印穼懙氖菍擂侮P系中,妻子、丈夫、公公之間愛恨交織的情感。要我來標色,《海瓜子,薄殼兒的海瓜子》不是灰色的,也不是人性的暗角,是別扭中溫馨、溫馨中的難受。它不是絕望的,是樸實的親情無可逃避。
姜:這可能就是讀者與作家的理解不相吻合了。誰講過一句話的,一個人的閱讀史,其實差不多都是誤讀史?!短锬赴摺芬菜坪跏窃诳紤]同樣的問題。不過,我覺得這篇小說可能比上面的都好的原因,是它寫出了兩種人,在一個問題上,見出了事情的兩種本質。
須:這是我比較早的短篇。一個練筆吧,要說比上面的都好,呵呵,你會使我一時判斷混亂。
姜:是嗎?我倒是沒有注意到。我這篇是從網上搜尋到的。覺得寫得非常老辣。這下好了,你的小說在你的手里成了手術刀了。正如你自己所說的。這種手術刀式的小說,我覺得《雨把煙打濕了》也屬于其中。蔡水清的悲劇命運既表明了你作為作者的悲憫意識,也表明了一種人生的尷尬。只是在小說的結尾,為什么要安排二審判決蔡水清死刑讓他簽名時,他“簽著名,突然說有兩個詞我不懂”,“一個是驪歌,一個是丁憂”,這里是不是想突現你的悲憫?
須:有人也提出了這個問題,而其實,我的那時的蔡水清,對于終于來臨的死,是即將清零的解脫和輕快,他問的問題是有意無意的,只是表明,一切都無足輕重了。
姜:這是細節的豐富。這篇小說里有很多看上去莫名其妙的細節,包括蔡水清幫助妻子撓癢癢的細節。小說中的情節走向,其實都是由細節決定的。只是讀者很多時候,總會忽略了細節的力量。
須:生活就是如此。連上帝都要模仿自己造人,小說家當然要模仿生活。應該說,小說對細節的選擇,本身就是一種凸顯。很遲鈍的、忽略生活細節的眼睛,它要忽略小說細節你也毫無辦法。
姜:《地瓜一樣的大海》,似乎也更著意于展示人的命運的被動。
須:是吧。
姜:如果更深一層地探究下去,你筆下的人似乎有很多顯得詭異,或者說怪異,怪異得讓我們難以理解,難下斷語。《4點22分,誰打出了電話》似乎是現代版的《聊齋志異》,那個電話究竟是人還是鬼打出的?溫士丹的前夫究竟是死前還是死后到過她家?還有,她和兒子看到、夢到的紅蜘蛛究竟何所指?《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讓人捉摸不透,患上晚期鼻咽癌的羊又對即將結束的生命并不在意,卻渴望尋找到那個偶然拍了她一下的“陌生人”,這些,包括《穿過欲望的灑水車》等篇什,似乎都有點詭異。你的這種刻意,到底所為何來?
須:那個電話可能是鬼打出來的,可能就是“人心成鬼”的人打出來的。
姜:這一點我們可以理解。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個鬼。讀者的內心也有個鬼。都巴望著是鬼打來的話,那就是想要解脫。
須:前夫是死前死后抵達,可能作者也不知道,紅蜘蛛是人們渴望發現、但又下意識排斥的真相。我并不喜歡這樣解釋小說,掛一漏萬。氤氳是小說的氣色。《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其實很純樸。人海茫茫,到處是利害算計和陌生,邂逅一個“千秋萬代前的熟人”是令人懷念的,尤其一個即將離世的人,一個對世界漠然的、連死都麻木的女孩,你要允許她的最后被喚醒的“對骨子里的親切”的依戀。
姜:《回憶一個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帶著很多詭異的東西。這是不是僅僅作為一種寫作智慧呢?
須:也許它在客觀上顯示了一點點你說的詭異和寫作智慧吧。
姜:但這篇小說的最后有幾個字來得非常重:行惡如夢!這是不是這篇小說想要說的最重要的話呢?
須:這個小說,我更關注的是,公共記憶是不可靠的,每個人、每個機構、甚至傳媒,都有利己的記憶,真相都是變形的,甚至根本沒有真相。
姜:你這點講得非常深刻。這就正如數字其實不可靠一樣。有人講,小日本在南京殺了30萬。這數字有點飄忽。要來點真實的,真實是讓人無法躲閃的。數字做不到這一點。可能,這也正是歷史以外,我們還需要小說的原因。
三
姜:還回到你的小說上,你寫警察與小偷很有名了。是否考慮過自己會被人們認為只是一個題材作家呢?譬如海巖那樣。
須:有些職業,比如警察、記者、律師,這種職業輻射的人生畫面廣大,視域獨特;有些事情,比如意外、案件,它提供了人性展示的深厚層面空間。如果你可以進入,那里擁有更加精彩真實的人性存在。很多時候,不經歷那些非常,人就以為自己的常態就是全部真實?!兜G色的月亮》那么美滿幸福的小夫妻,不是入室搶劫的意外發生,橋北、芥子“有幸”看到彼此的另一種真實嗎?我不知道,人們是因為里面有警察和歹徒,記住了這個作家,還是,因為在閱讀中遭遇了內心的擠壓和拷問,記住了寫作者。我想,如果我寫了西紅柿,就成了紅色作家,那么,不是我的寫作失敗,就是你的閱讀失誤。
姜:很多人都是以題材劃定作家的圈子的。陳希我非常提防讀者將他歸入題材作家之列。所以,我剛才舉海巖的例子。海巖在這方面確實便已突出到讓讀者記住了他的題材。如果再舉例子,我覺得很多軍旅作家,都過不了這個坎。不說這個了。除了小說的節奏之外,我還想跟你聊聊關于生活的深廣度的問題。這是我在讀《回憶一個陌生的城市》時想到的,你的這篇小說,讓我覺得,小說家光是靠想象仍然是不行的。那種粗糙而真實的生活質地,是想象不出來的。想象過于唯美了,只有那種粗糙與真實,才能顯示出一篇小說的堅硬。
須:你說了,我就不用再叨絮了。
姜:當然,還有語言,你的語言在不動聲色后面,有一種讓人難以覺察的張力,還舉那篇《回憶一個陌生的城市》為例,回憶者,當然是回憶曾經經歷過的,回憶一種熟悉的東西,一個陌生的城市,怎么能進入回憶區域里呢?你似乎是在用小說表達著對生活的認識。事實上,有時候,小說,并不是表現現實生活,而是解釋生活與認識生活?,F在很多人都沒有時間也沒有多少人想去認識我們熟悉得近乎陌生的生活了。
須:這是一個回溯真相的歷程,真相本來就在哪里,就像一個城市,只是,回溯的路徑不同、心態不同,主觀的過濾不同,看到的風景自然不同。
姜:你曾經有過停筆十年的情形。這樣的情形對重新開筆寫小說是不是有著特別的作用?
須:停筆之后倒并沒有清晰地思考過將來要再寫作,只是合著生活節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活的積累、認識的變化、表達的需要,重新寫作就這樣自然而然,畢竟是很業余的。不是讀者抬舉鼓勵,現在可能還是玩票心重。
姜:在你的小說寫作中,似乎也有關于音樂的作用問題。似乎很多作家的寫作都有音樂啟發靈思的情況,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輕》有人就干脆說成是管弦樂四重奏。當然,昆德拉本人的音樂造詣是非常深的。你有一段時間迷上了音樂,這對你重新開始寫小說應該也有著很大的作用吧?
須:我甚至懷疑,音樂家就是上帝派來的人間便衣。他們微服人間,代神向我們打出上帝的手勢。有音樂的耳朵是幸福的,最有音樂的耳朵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少年時期貪睡,千呼萬喚醒不來,老爸在老唱機上放片子,旋律一起,立刻或者很快,一腦子澄明活絡神思飛揚,混沌的意識,瞬間轉換了頻道,一點艱澀的過渡都沒有。音樂和小說的關系我只有個人化的感悟,有時候作品寫作中斷,我只能通過某段旋律,重新回到小說氣場里。不過,這些和重新寫作沒有直接關系。
姜:評論家賀紹俊稱你是溫柔的精神警察。我覺得這種說法挺有意思。挺相近的說法還有:精神偵探,精神偷窺者。你覺得這三種角色,哪一種更接近于你?或者,你覺得你更像哪一類作家?
須:天,這三種說法的確差不離。你說我更像那一類呢?
姜:人都有窺視欲,但是,作為精神警察,我覺得這便非常高級了。說及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到你的小說中時常出現“報紙”、“記者”等傳媒“符碼”,而這些“符碼”又實質性地參與了小說的敘事過程和文本世界的架構。在一些作品中,“記者們”扮演著偵探、精神分析者、旅游者與裁判的角色。在你的精心調控下,這些“符碼”盡職盡責地傳遞著經驗或信息,使文本意蘊增容。同時,因為它們的在場,造成了新聞即時播報的效果。我想問的是,如果把這樣的背景淡化或者隱去,小說是不是更為純粹?或者說,那不是更直接切入到生活的骨子了嗎?
須:把你剛才說的那段話中的“報紙”、“記者”,統統換成“下崗”“女工”“失業”等字眼,那么情況會怎么樣呢?因為它們的在場,你說,他們又將造成什么效果呢?社會大蕭條嗎?女性處境悲慘?我也想探討,如果把那些背景淡化或者隱去,小說會因此更純粹嗎?會更直接的切入生活的骨頭里嗎?這些,我都真心想問。而我原來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小說的外衣。
姜:這些符碼的存在,是不是有意強化你作為作者的特征?或者,是你的別具特色的小說策略?
須:我尊重我的個人感受。命運給了我這樣的視窗,我就誠實地用它看世界。我不必硬爬上別人的窗子、模仿別人的視線去“寫生”。媒體人自我調侃,說記者現在比狗毛還多?!坝浾摺薄皥蠹垺背霈F在小說里,并不少見也不特別,你會認為都是作者的特征嗎?倒是有一點,我要承認,媒體的訓練,可能會使寫作者更加注意,如何引人入勝。報紙沒人愛看,直接影響發行量、影響廣告投放。
姜:這就不能不說到作家的現實生活。如果沒有一份現實生活,作家要寫出真正的作品是很困難的。你如何看待作家的現實職業與作品之間的關系?
須:作為一個業余選手,有時的確感到捉襟見肘。時間不夠。而好作品一定需要一個完整的不被打擾的氣場。想寫一個長點的東西,卻苦于沒有理想時間。有時想干脆辭職吧,在家遛狗讀書,潛心感受老天送進我腦子里的各種美妙念頭。甚至想生場病吧,讓我得到一大塊無人打擾的時間。但是,很多朋友忠告我,不要、千萬不要辭職。他們舉了很多例子,證明“現實職業”于寫作的重要。為此我也思考了很多,我后來想的,也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作家的現實職業和作品之間,可能有個“地氣”的問題,也就是說,現實職業為作家提供了一個“接地”的點。
姜:你的這一“接地”說,非常到位,也非常傳神。小說家就是小說家,一不小心,就能整出一些意蘊豐富的東西出來。好,不說這個了?;氐絼偛诺脑掝},我覺得,你的小說寫作似乎最大化地利用了你的職業資源。
須:如果你不能像博爾赫斯有一副上帝給的翅膀,凌空飛翔,那就老老實實“接地”吧。我希望我得到了、并最妥善地利用了繆斯的禮物。
四
姜:有些老套的話題還是得問,好像是規定動作了:你最喜歡的作家是哪一位?你如何走上文學之路的?
須:我排不出一位“最”來,??思{、芥川龍之介、哈謝克、約瑟夫·海勒、博爾赫斯,都是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讀的,有的甚至自己反復朗讀著玩。現在讀書少了,疲于奔命,這想想又感到在家遛狗讀書聽音樂的誘惑,那么多優秀的作家作品,衣食無憂,閑讀它們是享受啊。
文學之路怎么走上,呵呵,不小心吧。
姜:瞧,我也說對了,一不小心。你有過小小說寫作的經歷,你自己講過,“從1985到1988年,我開始寫了些小小說,得了全國獎,順風順水的,后來,我卻越來越懷疑小小說、懷疑自己。慢慢地不再寫了?!蹦銓π⌒≌f懷疑什么?又為什么懷疑自己?
須:小小說,像個小盆景。我并不喜歡盆景。懷疑自己也很簡單,人對事物包括自我的認識,有時是深度廣度的變化,有時是方位角度的變遷。當時其實不單指小小說,文字價值的懷疑、我寫作的意義等等,都有。
姜:你如何理解小說?或者,你的小說觀是什么?
須:你和世界的“結賬”關系,有人在看。
姜:你似乎不喜歡女性視角。然而,女性視角又是無法擺脫的。你似乎特別關心女性的處境。在很多小說里,也非常自然地以女性充當了主人公。例如《穿過欲望的灑水車》《蛇宮》《淡綠色的月亮》《有一種樹春天葉兒紅》《每三棵樹是和平》《噢,咖啡小姐》《尾條記者》似乎都在展示女性生存現實。
須:沒有玄機,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這個世界,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啊。
姜:是啊,道理有時候就這么簡單。當然,就像上面所說,你并不是一個題材作家,不好用這樣的說法界定你的寫作。從更廣闊的層面上講,你更注重于心靈與人性的揭示。所以,我常常在你的作品中讀到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福樓拜等大師們所展開的心靈世界。很想問你的是,像這兩位大師,在你的文學歷程中,占據著什么樣的位置呢?
須:年輕時候生吞活剝,說老實話,我已經想不出當年的感受了,我可能也不會再看《群魔》《罪與罰》了,但是有些書,我沒事會翻它,也許它總是離我的手很近,也許是上帝的意思?!督娲堉樾≌f集》都翻掉頁碼了,《好兵帥克》我又買了本新的。很抱歉,真是對不住你的提問。其實,我經常感到自己是一個粗糙的經歷者。
姜:呵呵,這也許暴露了我閱讀上的蒼白。事實上,像芥川龍之介、哈謝克,我覺得都是非常智慧而又非常犀利的作家,而哈謝克,我覺得他非常龐大。我想,這可能是你的小說文本非常“接地”的原因。說到這里,我想到一點。關于小說風格,其實也應該是你的重要關鍵詞之一。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著意風格的小說家,你越來越注意到作家在作品中掩藏的程度。你在努力不讓讀者看到作品背后的作家,沉靜而老辣。好像你轉型以后便一直如此。這可能也要歸功于十年停筆了。
須:做新聞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記者不要跳出來,讓事實說話。新聞浸淫久了我們悟到,如何選擇事實,比你自己跳出來喊話,學問高深得多。這就是“事實勝于雄辯”的那種力量,嘿嘿,有時甚至是野蠻的力量。如果你一定要對此論功行賞,那么,我推薦是職業習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