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方 寫我心中的話劇

與萬方的采訪約在炎炎夏日的下午，我走過樹影斑駁、經(jīng)過熱氣粘稠，趕到她家里的時候，已是滿頭大汗。

進屋后，萬方去給我倒水，趁這個空隙，我略略打量了一番這個寬敞又布局別致的空間，她的家，有著潔凈的帷幔和恰到好處的陽光，是個溫暖人的樣子，古樸的家具，低調(diào)又不失奢華，體現(xiàn)了主人不俗的品味。滿架的書讓你看個滿眼，那里陳列著古今中外古圣先賢的著作，這其中就包括父親曹禺的作品全集。

待雙方坐定，我憑自介紹起來，要采訪她的理由實在很多，比如她的話劇，《有一種毒藥》再次復排，并在國家大劇院演出;比如她的新書，《紙飯館》，她再一次把眼光放在兒女情感題材上。但更為重要的是，她的父親曹禺誕辰100年，作為這位偉大劇作家的女兒，我怎能錯過?

我說，您今年一定接受了很多采訪，一定也重復了很多相似的話，她淡淡一笑，“我很高興，”沒有一絲不耐，態(tài)度誠懇，舉止安然。

在像托爾斯泰那樣活著

曹禺百年，社會上有各種紀念活動，這點你是欣慰的吧?

對。我父親應該是幸福的，因為在這么多年之后，還有那么多人喜歡他的戲，愿意去排、去演，還有那么多觀眾喜歡到劇場去看他的戲。他晚年的時候經(jīng)常跟我說想成為像托爾斯泰那樣的人，他的枕邊一直擺著托爾斯泰的書。成為托爾斯泰那樣的人，像托爾斯泰那樣活著，是他的理想，更是他的內(nèi)心愿望。

所以他不希望兒女們再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這一行?

對，他希望我們學習自然科學，從醫(yī)。但他只表達自己的希望，從來不會去干涉我們的選擇。我妹妹是最好的例子，高考的時候，她在學醫(yī)還是學英語上拿不定主意，每天纏著父親問:是學英語還是學醫(yī)?父親不厭其煩，一遍遍給她講各自的好處，卻不幫她做決定，后來幾經(jīng)折騰，她才學了醫(yī)。我還有一個姐姐也是學了醫(yī)，而我卻沒有走出去。

你會經(jīng)常被問到父親在寫作方面對你的教育和影響嗎?

沒錯。最初，我總告訴對方父親并沒有在這方面對我有過什么教育，因為確實不記得父親對我說要如何寫作之類的事。但是父親去世后，我在整理父親寫給我的信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在信里說了很多很多:他說:“小方子，你不能再貪玩啦，杰克倫敦當年經(jīng)歷過多少退稿，卻一直不停地寫;”還說:“我的話不是給木頭人、木頭腦瓜說的，你一定要記住，每天聽到的任何有意思的話、看到的有意思的事情都要記下來，不要用筆記本，要用活頁本，這樣可以分類。而且所有記下來的東西要看，不看就等于白記了?！焙芏嗪芏噙@樣的內(nèi)容，實際上就是在教我如何寫作，但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因為他從不給我壓力，只是在寫信的時候像嘮家常一樣提起，當面卻從來不說。

你人生看的第一部話劇是父親的作品嗎?

對，我四歲就跟著父親去劇場，看的第一部話劇就是《雷雨》，后來在父親影響下，我讀了大量的書，看了很多戲劇。

藝術創(chuàng)作者要眼高手低

你寫了很多小說和電視劇，為什么到了52歲才開始寫第一部話劇《有一種毒藥》?

我爸爸曾經(jīng)跟學創(chuàng)作的人說，眼高手低往往是一個貶義，但是搞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要眼高手低。我不敢輕易去寫，因為我對于話劇有一種敬畏心，這種敬畏心緣于父親的壓力。只要有采訪，就會有人問我父親對我的壓力，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感覺到有壓力，因為我從來都沒覺得我跟他之間能夠去比較，直到我寫話劇以后，我才覺得這個壓力實際上一直都有，父親寫的東西有那樣的高度，這些東西一直壓著我，壓在我的頭上讓我不能寫話劇，讓我必須在五十歲以后覺得自己成熟了，對于人物的塑造、對于語言有了一定的能力，寫出來的東西稍稍像點樣子之后，才敢動筆。也總覺得要稍微的有點像個話劇，真是需要有強烈的戲劇性，得到一定水平，這個真是很難。比起寫小說和影視劇要難很多。因為它完全是在限制里做文章，小說可以天馬行空，影視劇更通俗，只要吸引大眾就可以了。戲劇一定要有思想內(nèi)涵，我希望是對人類境遇的一種思索或者盡可能深度的描繪

《毒藥》達到了你心理的預期嗎?

《毒藥》算完成得比較好的，我當時想寫的是，一種像毒藥一樣追求和理想。有時候毒藥就是包裹著蜜糖的，甚至它本身就是蜜糖，很難分得清。

當初想寫《毒藥》的初衷是什么?

最初的靈感來自于那首詩，“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那么我的工作就是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這不是同一回事，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當時我不知道在哪本書里看到這首詩，我突然特別特別激動，我覺得太厲害了，他用一種特別極端和特別徹底的精神來表明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很久以來，在我的生活中，常常覺得在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有一種沮喪感，或者是茫然感，甚至有一種苦惱，就是這種情緒的積累，讓我跟這首詩有了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

我就覺得我的生活中有很多妥協(xié)，包括寫電視劇，你也知道這是一種娛樂的產(chǎn)品，是為了收視而寫，畢竟不是你真心想表達的東西。我總是把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東西放下了放下了……這個時候，總會對自己有一種不滿，這種情緒會蓄積在自己心里，這樣一首詩就和內(nèi)心一種感覺就搭上了。

《毒藥》三番五次重排，這次由兒子來導演，母子之間的合作怎么樣?

越共同做一件事的時候就越容易出矛盾。他一開始就跟我說，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兒子，別當成導演，我需要就問你。

是不是以前對他干預過多?

你說對了，這點做得不如我父親，他真的是個好父親，對孩子是鼓勵教育，他從來沒有讓我們覺得有什么壓力，他鼓勵我們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情，他接受一切，能夠理解一切，包括小孩子的種種貪玩兒、任性和叛逆。尊重你所有的選擇，而我是一個被當今的教育體制訓練出來的家長，按照老師的標準來衡量來要求來挑毛病。所以，只能慢慢調(diào)整。這次他導我的戲，我就真的很想問問，想提出一點自己的意見，他會有一定的抵觸心理，我說你媽媽是編劇，水平應該也不低了，人家巴不得聽聽我的意見，他不聽。這我也能理解，就像那時候只有發(fā)表了的東西我才會給爸爸看。

兒子能詮釋好你的這部作品嗎?也許他的人生積淀還不夠。

這就是導演和編劇的區(qū)別，編劇的工作也許更難，因為它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如果是寫現(xiàn)實的生活，確實需要一些生活的積累。但是導演是在已有基礎上的二路創(chuàng)作，這個對于年輕人來說，可能還有他的新鮮角度。

我困惑什么 我寫什么

做編劇的經(jīng)歷，帶給你的是什么?

我一開始寫小說，改寫電視劇某種程度是出于經(jīng)濟的考慮。小說的稿酬不高，我曾一度很佩服那些堅持寫小說的人。但是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我開始寫話劇以后，我覺得當初電視劇的那種人物對白對于我寫話劇是種很好的鍛煉。再有就是好看，這也跟我寫電視劇的訓練有關，只要大幕拉開，就要吸引觀眾的吸引力，這是我寫話劇的時候我極力要做到的。

你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熱情最多的是話劇領域?

對話劇，我還有很大的創(chuàng)作激情。我對戲劇熱愛是在五十歲之后變得明確起來，就是說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之后，發(fā)現(xiàn)寫話劇對自己的吸引力最大。那時候剛成立龍馬社的時候，鄒先生說，我們要寫我們心中的話劇。

這種說法有一個標準嗎?

肯定有的。從內(nèi)容上來說，我想寫的東西，一定是我困惑的東西。從結構上來講，我想寫的戲不是從早晨八點開始到晚上八點結束，得有個戲劇結構在里面?！独子辍返慕Y構就太精彩了，為什么我父親能寫出那樣的戲?首先，那時候沒有現(xiàn)在的聲光電，就是一個三面墻的臺子，你就是得在這上面做文章，你不會去想別的，你的全部精力都在這里，所以才會有那么緊密的一個戲劇結構和那么強的戲劇性。其次，就是太難，現(xiàn)在的人未嘗不想寫一個這樣的作品。真正寫戲的人，我相信都會有這樣一個夢想，我想寫這樣一部戲。

放眼當下，你看到的是個什么狀態(tài)?

好的東西還是太少了，有很多急功近利的作品，一切都是便捷，怎么便捷怎么來。

有類人是想通過話劇賺錢的，其實不容易，想通過話劇賺錢真的很不容易。于是，他們就想法子，方法就是逗大家樂。有一次，我在車上聽到廣播說，我保證我這部戲一分鐘一個笑聲。我當時聽了都愣了，一部話劇怎么能用這樣的話來宣傳。真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沒錯，帶給觀眾笑聲是好的，是需要的。相聲、二人轉(zhuǎn)在這方面做得非常棒。優(yōu)勢要比話劇大得多。而戲劇，我覺得應該、也可以給觀眾更多的東西，讓他們在演出結束后，大幕拉上后，依然想在劇場里多停留一會兒，在回家的路上依然回味著剛剛看過的戲，在以后的生活中、不知什么時候，一次再一次地想起它來。

我覺得不只是笑能夠減壓，給你某種觸動，讓你停下來想一想，我覺得都是一種減壓。減壓不只是笑，給你某種精神上的慰藉，某種寬慰，我覺得都是減壓。

你關注當下的小劇場話劇嗎?

我還真看了一些，前段時間有個“非非”演出季，非職業(yè)非商業(yè)。還看了蓬蒿劇場的。還有童道明的《我是海鷗》、《塞納河少女的面膜》，他很陽春白雪，我很欣賞。前段時間看了《外套》，它是靠形體語言和舞臺來呈現(xiàn)的。還有《哥本哈根》，據(jù)說要演一百多場，我對它能演這么多甚感欣慰，那是一個多么嚴肅的東西，我兩次看這個戲，一次是在先鋒劇場，一次是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八成座，關鍵是沒一個人走。

我真的認為話劇就是一個小眾的東西，沒必要弄成一個大眾。因為它是不可復制的，它是由真人在你面前表達真情實感。它就應該是小眾，小眾就可以追求藝術上的更純粹，還有跟人進行更深層次的生命體驗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