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月盈之夜

這是臺灣散文家張曉風從自己在20世紀60年代至今近半個世紀以來出版的14本散文集中，精心挑選出八十余篇，集結(jié)而成的新書——《一一風荷舉》。選其一篇，賞中秋之美，品傳統(tǒng)之味。

月亮節(jié)

世上愛月的民族，中國人要算一個。

猶太人、阿拉伯人雖然也愛月，卻不似中國人弄出一年五個“月亮節(jié)”出來。

第一個月亮節(jié)便是元宵，一年里的第一度月圓，這時候雖然一時還天寒地凍，卻不免有潛伏的春意在各地部署，并且蠢蠢欲動。

第二個月亮節(jié)是二月十五日，也叫花朝，據(jù)說是百花的生日，花真聰明，怎么剛好就找到第二度月圓作生日呢?想必是群芳商量好了，從大地母親的肚子上剖腹而生，為了紀念那圓渾的母腹，她們以月盈夜為生日。

第三個是中元節(jié)，嚴格的說起來是給鬼過的月亮節(jié)，其實鬼心虛虛怯怯，未必喜歡月明之夜呢!不過人世里的活人總以為他們會留下那份固執(zhí)的回憶，仍然愛著那丸透明瑩徹的團欒月。

第四個是中秋節(jié)，時令到了八月半，整個大地都圓熟了，乃設起人間的圓瓜圓餅圓果來遙拜圓月。中國人的拜月只如朋友見面相揖，并無“拜月教”的慎重。卻反而有一份自然質(zhì)樸的相知之情，一時之間恍惚只覺口中吃的竟是月光，天上懸的反是宇宙的瓜果了。臺灣舊俗有“照月光”事，便是令婦人觀月浴月，謂之容易懷孕。此事或于中秋或于元宵進行，想來是由于月亮由治至盈的神秘過程令人迷惑，覺得那也是一番大孕育吧?

第五個也稱“下元節(jié)”，只祭祖，在十月十五日。

月亮與燈

據(jù)說，月亮從太陽學會發(fā)光——而燈，卻從月亮學會發(fā)光，燈應該是太陽的再傳弟子。

我們雖有五個月亮節(jié)，卻只有上元與中秋和月亮有比較直接的關系。中秋夜用瓜果餅餌來摹擬月，上元夜則用花燈來摹擬月。燈是自我設限的火，極謹守極謙退，從來不想去燎原，去焚山，只想守住小小的光焰，只想本分的照出一小團可信賴的光輝。燈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光，像舊式的母親，婉轉(zhuǎn)隨兒女，卻又自有其尊貴。

誰家見月能閑坐

誰家見月能閑坐?

何處逢燈不看來!

那是唐朝詩人崔液絕句《上元夜》里的句子。

去年元夜時

花市燈如畫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

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

淚濕青杉袖。

這闋《生查子》相傳或是朱淑真的，當然也有說是別人寫的，我倒是寧可相信它出于一位女詞人之手。

男性詞人的元夜感懷，不免比女子少一份柔情多一份蒼涼，像張掄的《燭影搖紅》便是如此:

馳隙流年

恍如一瞬星霜換

今宵誰念孤泣臣

回首長安遠

可是塵緣未斷

漫惆悵華胥夢短

滿懷幽恨

數(shù)點寒燈

幾聲孤雁

姜白石的《鷓鴣天》，所記的也是元夕的悲悵:

春未綠

鬢先絲

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

兩處沉吟各自知

劉克莊的《生查子》也有類似的無奈:

繁燈奪霽華

戲鼓侵明發(fā)

物色舊時同

情味中年別

元夜詞里最被后人賞識的恐怕是辛稼軒的《青玉案》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zhuǎn)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稼軒寫的是一闋詞，但是八百年后卻有人把它當一則詩謎來忖度。

800年前一詩謎

上元之夜，是月亮節(jié)，是燈節(jié)以及謎語節(jié)。

月是天上的燈，燈是地下的月，而謎語呢，謎語是人心內(nèi)在的月光，啟動最初的智慧，是照亮靈明處的一線幽輝。

所有的孩子都喜歡謎語。

所有的神話里的英雄，都必須通過謎語。

而稼軒的詞，算不算一則謎語妮，那其間又有什么深意?800年后的王靜安坐在書桌前，寫他的《人間詞話》。

他是一個細膩的學者，纖柔敏感。

“尼采謂一切文學，”他在紙上寫下，“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用尼采來論后主，這便是靜安先生了。他又繼續(xù)寫下去，寧靜的眼神里漸漸透出熱切的凝注: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第三境也。”

寫完3個境界，他擲筆兀然了。這3首詞的作者，晏殊、柳永和辛稼軒會同意他的說法嗎?

他們并不曾設下謎語，他卻偏要品味作者自己也不曾確知的語言背后的玄機，他是對的嗎?

也許，所有的詩、所有的詞、所有拈花微笑的禪意都是謎吧?“眾里尋他千百度”，尋的是什么呢?尋的是上元夜蕓蕓眾生里的青衫或紅袖?抑或自己心頭的一點渴望?

第一個月盈之夜

一年里的第一個月盈之夜，此夜唯一的責任是歡樂。

一年里唯一的燈節(jié)，此夕應看遍人間繁華。

一年里唯一猜人也被人猜的日子，生命的虛虛實實，真真幻幻，除了謎語，還有什么更好的媒體可以說明?

祝福人世，祝福你——你這與我共此明月、共此繁燈、共此人生之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