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雄屏感嘆道,香港電影已無電影,所以她的那些香港影評界朋友皆無事可做,寂寞得很。香港電影已無電影,是因為無反體制、反主流的人。電影導演可以是那么多,電影作者卻是那么少。
我很高興看見,臺灣電影中,至少有兩位作者是這樣的,楊德昌和侯孝賢。兩個完全不同個性的作者,作品風格迥異,可兩人交情好得呢,蔡琴都說了:“他們簡直是在談戀愛!”
楊德昌原來讀控制工程學,交大畢業后,在美國拿到電腦碩士,結了婚,有兩棟房子,32歲那年,拋棄了這些到南加大念電影,一年后,發覺電影科不能教給他什么,發覺學費太貴,自己太窮,便行囊一收,回臺灣了。先替余為政執導的《一九○五年的冬天》寫劇本,然后導了一部電影單元劇《浮萍》,再是《光陰的故事》里第二段《指望》。1983年拍了長達兩小時四十五分的《海灘的一天》,
一年半后才拍了《青梅竹馬》,眼看著又一年半之后,才籌拍《恐怖分子》。楊德昌曾經自我嘲笑說:“我是每況愈下。第一次回臺在中央研究院演出,第二次回母校也講電腦,第三次,卻是在學苑影展上跟大學生為臺片吵架。”
楊德昌的電影,就像他學電腦一樣,細密精準,要求形式的絕對完美。此與他的性情倒是一致,敏感而誠實。太誠實了,不能容忍一點點的作偽虛假,所以常常得罪了人而自己尚不知道。侯孝賢說他:“你就是水太清了,養不了魚。”這句話原文該是:“水至清而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楊德昌又很善良,心地光明。他跟侯孝賢開始來往,是在兩人做《風柜來的人》與《海灘的一天》時期。有一晚他們在中影廠錄音間門口遇見聊起,侯孝賢對楊德昌說:“如果我先看了你的海灘,我相信風柜會比你的海灘拍得更好。”楊德昌聽了很感動,照他一貫訥于表達情感的處世態度,他大約會是嘴上不說什么,眼睛瞇瞇笑成一條縫。豈知他心底已經決定一件事:“這個朋友交定了。”楊德昌一直很懷念那年,臺片從以前的惡性競爭進步到良性競爭的那年。
但是后來,臺灣的制片空氣和環境又壞了,楊德昌的憤懣,使得他更像一個易怒易喜的大男孩。平常罵歸罵,生活上也盡管可以妥協、隨便,碰到電影,他仍然是那樣刺猬般的永不妥協。
相形之下,侯孝賢的電影就顯得疏曠原始,任何時候看來總像未完工的。他為蔡琴的專輯拍了三條歌,朋友們看了,笑他的拍法是“反MTV”。依我看,恐怕他原本就弄不清什么是MTV,推到電影上,早兩年恐怕他還弄不清誰是戈達爾呢。饒是這樣,反而他能不用別人的語言,一無掛礙的用他自己的語言講他自己的故事。侯孝賢的混沌與直覺,形成他的電影的特質。
有一次座談會上,陳國富談他們二人,提及日本兩位導演溝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說溝口的畫面是四十五度角切入,小津的畫面是垂直和平行。溝口的畫面強烈深刻,意念突出;小津的畫面平淡無奇,直到電影結束時,仿佛什么都沒說,卻又什么都說了。陳國富認為侯孝賢近于小津安二郎,楊德昌近于溝口健二。
昔人形容曹操嫵媚,我始終不懂得,比較了解侯孝賢之后,明白了嫵媚二字。然而我又同時看到了楊德昌的清嚴。難免,我會想要從中分出一個高下來,竟是不能。李延年詩“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我只是感到他們難得,所以逢人便講,也不知干自己哪門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