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擁有56個民族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 中國是如何形成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是如何形成的,這些問題在1900年以前的中國從未存在,因而也從未被提出過。
當“民族主義”從西方傳來并縈回中華大地,長城外側(西藏、新疆、內外蒙古、東北)出現(xiàn)分裂行動,為了保衛(wèi)中國國家及其文明的存在,才產生上述的問題。所以這是現(xiàn)代中國的問題,從“五族共和”到“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因時勢而表述不同。
這個問題包括三個主要方面:中國文明的形成過程、中國文明內涵和性質、中國國家的形成。它的總目標則是“中國國家及其文明”的再定義,當然是在當代的場景上、為了中國的生存發(fā)展。
在這個當代中國最重要的問題上,蘇秉琦(1909—1997)這位土生土長的學者,用一生辛勤勞作、從中國考古這門學問給予沉雄有力的回答,勝義紛披,意蘊深遠,獲得國內一致的贊賞和廣泛的追隨、國外密切的注意。他最終的綜合性結果集中記錄在《中國文明起源新探》這部內容宏闊周到、行文曉暢、篇幅很小的大眾讀物中。此書1997年6月香港商務印書館初版,北京三聯(lián)書店馬上在大陸印行簡體字版,廣泛流行,備受考古學和社會大眾的重視,思想影響超出專業(yè)領域。2009年4月遼寧人民出版社再版,印刷更加精美。書末附錄北京版俞偉超的和東京日文版(2004)郭大順的兩篇文章。
二
蘇秉琦這本書的思路,是從破除他所謂的20世紀中國考古學和古史學的兩大“怪圈”入手的。頭一個怪圈是中國文明的“中原中心論”,另一個怪圈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發(fā)展史觀的以論代史。他用中國地域考古(他的用語是“區(qū)系類型”)的結果證明中原文明中心論和輻射論的舊說不能成立,用具體的考古學資料表明實證方法對于中國古史重建的必要性,從而建立起關于中國古代文明總體的全貌。
說他這部書動機要解決本文開頭指出的重大課題,亦即《新探》思想的當代性,一個明顯的證據是:他提出的考古資料都是秦漢及其以前的,但他的論述則從史前一直縱貫至全部中國歷史時間,而且給予最后的帝國清朝(1644-1911)特別的分析(139-143頁),這已經大大越過他的資料范圍了。他明白指出,區(qū)系的中國,“既已建起了中國考古文化發(fā)展的結構體系,更是以闡明13億人口、56個民族是如何凝聚到一起的基礎結構為最終目的的”(82頁)。他得出的是一個關于中國文明起源和古代國家形成的宏觀完整的框架,即所謂三模式和三部曲,而以滿族建立的清朝作為圓滿的古代國家的終結和集大成。他把紛繁的區(qū)域材料導致一個重大結果的堅韌意志令人震撼;他把有古老根源的中國全部文明的時間空間化,再跟中國全部的地理空間比對吻合,而獲得對于中華民族生存道路的凝神觀照(此刻和永遠,而且巨細不遺),這樣空間化的、全體的歷史感,是卓越的靈魂才能做到的。
當然人們可以不同意他的一些看法,例如說北方民族“充滿活力的氣質和氣魄”,他們的南下“為中華民族注入新的活力與生命”云云(139頁),而認為他未能深入表層之下。若權衡胡人南下的動因和政治經濟文化的消極后果,當會有所修正。
三
在他看來,“中國”的形成乃是中華民族多支祖先不斷組合與重組的過程。在春秋戰(zhàn)國以前的夏商周三代以至更早就已出現(xiàn)群雄逐鹿的中原地區(qū)看得最為明顯。“到戰(zhàn)國末世夷夏共同體重組的歷史使命已大體完成,由此奠定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社會基礎,秦漢帝國的建立使以夷夏共同體為主體的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形成,可以說是水到渠成。秦漢帝國及其以后,‘四夷’的概念有了新的變更和新內涵。‘四夷’已不是夏商周時代的‘四夷’,而是指帝國之內、《禹貢》九州之外的中華民族的各個支系。”(137-138頁)
討論清朝的時候,他說這個北方民族建立的“續(xù)生型”國家及其對中華統(tǒng)一民族國家的發(fā)展所起作用具有典型的意義(139-140頁)。他認為到了清朝,經過民族遷徙融合,長城內外合為一家,“自秦漢以來以筑長城,設重防把草原民族與中原民族對立起來的格局,徹底地、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是中國自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總結,也為長城史畫了一個大句號”,這件重大事實的征象就是在塞外承德避暑山莊的創(chuàng)建(143頁)。而空間位置上,承德與史前中國文明的源頭之一紅山文化(舊熱河省境)幾乎重合,這件事情確實意味深長。
在蘇秉琦看來,清帝國使中國56個民族最終匯聚于中華民族、中國之內,因此清朝是中國古代國家的總成,是現(xiàn)代中國的時空基礎。
歷史上或許如此,忠誠于中國的人可以感到欣慰。但是百年以來,中國內部和外部存在強大、持續(xù)的瓦解中華民族的因素。外部的像日本侵華;內部的像在長城外側和臺灣屢屢發(fā)生仰賴外國的民族主義勢力的分裂行動,至今未已,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后這個現(xiàn)實呈現(xiàn)無遺。中國人心中看不見的“長城”悄然建立,壕塹加深,時時提示現(xiàn)代中國及其文明的危機:民族分裂主義者追求民族自決、獨立建國,強化中國56個民族間和臺灣——大陸間的差別和對立。
這正是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提出(1988)的背景,也恰恰是蘇秉琦畢生探究的問題產生的原因。蘇秉琦以巨大創(chuàng)造性完成了中國文明起源和中國國家形成的宏觀探討,成為指導中國國家發(fā)展的重要參考,僅就這一點來看,《新探》具有長久的思想和情感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