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懷之情

徐義生以畫名于世。他17歲被長安畫派創(chuàng)始人石魯看中，成了他的入室弟子，在“文革”風(fēng)潮中也隨著恩師一同受到?jīng)_擊，恩師不忍心愛的弟子荒廢學(xué)業(yè)，便把他轉(zhuǎn)介到山水畫大師何海霞門下，使他又成了何老的入室弟子。35歲那年，徐義生北上京都，投考李可染先生的研究生，成為李可染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之一。以一身而兼為三位國畫大師的入室弟子，這樣的從藝經(jīng)歷，在當(dāng)今中國畫壇不說是絕無僅有，至少也可說是鳳毛麟角。

徐義生為人低調(diào)，像他這樣的“響亮出身”，倘若遇上一個定力不足的主兒，早就吹破云霄了，可是我與他交往多年，卻從沒聽他自己講起過。他不愿意或者說不屑于借老師的名聲以自重，畫家自應(yīng)以作品說話。他畫得很刻苦，畫得很真誠，畫得很精彩，而且越來越精彩。這是一個實力派畫家憑著一腔赤誠和十分功力，一步一個腳印走向藝術(shù)巔峰的成功之路，盡管他不事張揚，但他的畫名近年來卻不脛而走，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矣。

我與徐義生相識于畫，但結(jié)緣于詩。中國藝術(shù)家素有“詩畫同儔”的傳統(tǒng)，倘在古代，能詩能文的畫家比比皆是，不能詩反倒成了新聞?？墒窃诂F(xiàn)代畫壇，隨著文人群體的式微和文人傳統(tǒng)的凋殘，畫家與詩人逐漸分道揚鑣。畫面上詩意的缺失，實際上標(biāo)示著畫家自身詩人氣質(zhì)的缺失。當(dāng)年蘇東坡稱道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如今幾成隔代遺風(fēng)了。當(dāng)此之際，徐義生那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zhì)，那悲天憫人的詩人情懷，那苦吟煉句的詩人筆墨，那山水寓情的詩人視角，統(tǒng)統(tǒng)借助于他的那枝畫筆，流瀉于尺幅絹素。這使他在眾多山水畫家中，卓然特立，生面別開。而我恰恰是先從他的畫中，看出了濃濃的詩意，繼而溯源以求之，才與他結(jié)上詩緣的。

那一年，徐義生在深圳舉辦畫展，我一下子就被他畫面上的詩情畫意所吸引所打動，細細欣賞，又發(fā)現(xiàn)他的畫題大多是凝練而傳神的詩句，我當(dāng)即對這位畫家產(chǎn)生了興趣，便與他相約深談。我們的話題自然是從畫切入的，不知怎的就轉(zhuǎn)到詩詞上。一談到詩，本來不擅言談的徐義生登時興致盎然，滔滔乎不絕，以致忘記了時間，一直聊到深夜。他把他的幾首詩詞近作抄錄給我，我也不揣淺陋地把自己的三首小詩寫給了他。要知道，我是從來不肯把自己的淺陋詩作輕易示人的，而徐義生對自己的詩更是“不習(xí)慣生人去翻閱它”(語見《徐義生詩詞集》后記)?？墒菫槭裁次覀兂醮我娒?，交談不過幾個小時，竟然毫不猶豫地定下詩交呢?我想這就是詩緣了。

幾天后，接到徐義生的電話，說他讀了我的詩很感動，尤其喜歡其中的《三峽即景》，就連夜用毛筆書成一個詩卷，讓我有空來取。一個著名書畫家，多少人求他的字畫而不可得，如今竟主動為我抄詩以贈，這一回著實輪到我感動了。

從此以后，我與徐義生先生詩翰往還，成為名副其實的詩友。我讀了他的很多詩作，對他的心境和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我覺得，徐義生是一個具有濃郁的悲劇情結(jié)的藝術(shù)家，他心憂天下，那是一種進退皆憂、無法排解的悲懷;他敏悟多情，“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萬物榮枯，山川易色，都會觸動他的情思恨縷;他疾惡如仇，直覺的判斷永遠支配著他的喜怒哀樂，理性的思考很難駕馭他感性的沖動，這使他的詩愛憎分明;他童心未泯，一雙眼睛總是帶著幾分天真，這使他隨時都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丑和善惡。我曾一度想模仿他的詩風(fēng)，但是絕對的不成功。我猜想，那是因為我和他的性格差異實在太大了，而且我也沒有他那么深厚的功力和才情。不過，恰恰因為性格差異大才正好可以互補。這些年來，每當(dāng)我心情不好或者工作不順的時候，我總是最先想到向他傾訴一番，他身世坎坷，經(jīng)歷的事情多，見識也廣，他的勸解和疏導(dǎo)往往是最到位最管用的。有時，他也會寄來幾首詩詞，作為勸解和疏導(dǎo)的輔助。我每每讀到這些詩作，心胸也會慢慢開朗起來。

然而也有一兩次屬于例外，也就是說我們的角色換了位，由我來扮演勸解和疏導(dǎo)的角色了。譬如2000年夏天，內(nèi)子前往西安出差，順路看望徐義生先生。他當(dāng)時剛剛被任命為藝術(shù)學(xué)院院長，公務(wù)的增加使他不堪其煩亂，而個別小人不斷添亂更使他心緒不佳，眼看年華逝去，青春不再，他的感慨由現(xiàn)實延伸到往昔……他讓內(nèi)子帶回一首小詩，吐露出這樣一種悲涼的情緒:“幾回夢里看花開，笑醒梁間紫燕來。虎步猱腰珠在項，明目皓齒玉堆腮。撲天柳絮空惆悵，似水年華久感懷。歲歲韶光濃勝酒，江湖秋老雁徊哀?！蔽伊⒓唇o他回贈了一首，卻是反其意而用之:“花容不忍對鏡開，似水流年枉去來。豪情未減心猶熱，夙愿難酬鬢已衰。蕭蕭黃葉空爛漫，朵朵白云自徘徊。臨窗一盞茶代酒，記取盧仝洛中哀。”我不知道我的這次勸解和疏導(dǎo)效果如何，我一直沒有問過。但是我確信徐義生先生對我這首小詩還算認(rèn)可，證據(jù)之一就是在他親自編訂出版的《徐義生詩詞集》中，這首小詩被收錄其中了。

《徐義生詩詞集》中還記錄了我與作者的另外幾次應(yīng)答酬唱，這說明徐義生也跟我一樣，重視這些友人之間的詩緣。在當(dāng)今功利和欲望不斷侵?jǐn)_人際關(guān)系純潔度的世風(fēng)中，能夠保存這么一片充滿詩意的友情空間，實在是難得的人生快事。徐義生先生在寄贈給我的那冊詩集的扉頁上，又題了一首五律，依然是他所特有的那種沉郁蒼涼的詩風(fēng):“烈風(fēng)響箭樓，落照射清流。蚌與沙珠老，人從月桂秋。風(fēng)騷合斷代，盛世有窮愁。縱教心不死，枉懷天地憂?！痹姾筮€有一段附言:“侯軍見諒，贈書之際，即自嘲相寄，雖云心照，亦斯文之酸也?！备锌c憂郁，自古就是詩家的常態(tài)，每每讀到徐義生先生這些飽含憂患與沉郁的詩句和題跋，我內(nèi)心總會被勾起一種回應(yīng)和感發(fā)的詩情。即便原本無意為詩，此時也會詩思如泉涌，躍躍欲試了。

庚寅五月，我與徐義生先生相會于西安，足不出戶暢談了一整天，中午就在他家里享用大嫂做的正宗岐山哨子面。臨別之際，徐義生先生以一柄畫扇相贈，寥寥數(shù)筆，幾葉蘭花勁展風(fēng)神。背面則是一首題詩:“雨暗荒城夜已深，寒吹窗隙野云生。難忘荊莽悲辛事，不作紅塵尷尬人。筆共煙霞能立意，心同天籟是知音。大潮滾滾言何事，只此悠閑已難尋。”詩后又有小字題跋:“丁亥孟秋，太白別居，與云生消暑聯(lián)句。今書贈侯軍先生，代為別辭?！弊x后心生感慨?；氐缴钲?，雖說是出差數(shù)日積壓的雜事堆積如山，但被徐義生詩句和跋語勾起的詩興卻難以按捺，遂草成同韻小詩一首，作為回應(yīng):“百年一嘆鬢如銀，夢里鴻鵠何處尋。鐵筆曾揮斑竹淚，雄文空負杜鵑魂。滯身宦海人為客，寄意田園鶴作鄰。守望夕陽無限好，余暉滿目鑠古今?！睂懥T，長舒一口氣，似乎胸中塊壘頓消矣。在給徐義生先生的附信中，我寫了這樣一段話:“長安別后，未能及時請安，蓋因返深即身陷雜務(wù)，忙亂異常。然先生題于畫扇之詩句，時時縈懷，頗多感慨。今有余暇，依韻作八句，非唱和也，只以抒同懷之情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