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襯衫,及膝的小黑裙,斑馬條紋小皮鞋,以及那一頭頂了30幾年的麻花辮,粲然一笑將小女兒之態(tài)全然泄露,沒錯,眼前這個54歲的朱天文和17歲時別無二致。講話一定要站著說這樣才能發(fā)出丹田之氣,一只手緊緊握住話筒,眼睛不時向上翻對天花板,還要邊講邊對讀者抱歉,擔心自己講得不夠清楚,或是橋斷太老,如同第一次登臺的新手,完全看不出是久經沙場,名動兩岸的文壇宿將。
今年夏天,借著朱天文中早期4本作品:《傳說》、《有所思,乃在大海南》、《炎夏之都》、《世紀末的華麗》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在大陸出版,和上海書展的契機,朱天文20年后重訪大陸,分別在上海和北京進行了名為“朱天文盛夏文學分享會”的4場講座,大陸讀者因此有緣驗證他們各自想象中的朱天文與現(xiàn)實的分別。不論怎樣千差萬別,有一點至少沒錯,粉絲口中永遠的“老少女”,還有那充滿書香味與閨秀氣的“天文小姐”,稱呼的如此熨貼雅切,仿佛在她身體中生長出來一般,再沒有人更當?shù)闷稹S凶x者贊她:“天文,你好可愛啊!”她似有羞赧:“五十幾歲的人了,還是這個樣子……”仿佛可愛也是她的錯。
留下一串串美麗的珊瑚
朱天文有一篇散文《牧羊橋,再見》寫從淡江大學畢業(yè)時的情景,“我但愿永遠在白衣黑裙的時代,為她的一顰一笑驚心動魄,日子是痛楚而又喜悅的,人仿佛整個飽滿透明了,牽動一下,就要碎得滿地。”因為感慨這樣的歲月,所以她不愿嫁人,“如果女孩兒必得出嫁,我就嫁給今天這陽光里的風日”,因為“也只有那浩浩如天,才不屈我的終身相許”。今天我們看到的朱天文,文字上的節(jié)制,獨身生活,以及獨具的少女情懷,都與年少時種下的因有關。
梁文道評價這是一種浪漫,“你會發(fā)現(xiàn)她有一種革命浪漫主義的愛國情懷,但是另一方面,又有一些溫情脈脈的一種兒女情長的東西在里面,變成一種古典的浪漫主義。”
為何如此?拋卻眾所周之的家學淵源與胡門師承不提,近來朱天文倒有一番新鮮的解釋。從一個希臘神話開始:蛇發(fā)女妖美杜莎擁有可怕的能力,凡是正面直視她的人都會變成石頭。少年珀修斯有一雙會飛的鞋子,和一面鏡子一樣的盾牌,依靠這兩樣東西,他不用直視美杜莎的眼睛,最后斬下了這個女妖的頭。然后,他就把美杜莎的頭背在身上,和人交戰(zhàn)時亮出來,當成自己的絕殺武器。一天,珀修斯想到海里洗澡,就把這顆頭卸下來,放在沙灘上,為免損壞,在下邊墊了很多海草。然而,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珀修斯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海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紅的、美麗的珊瑚,原來能殺人的美杜莎的頭還有這個功效。海仙女知道這件事,紛紛找來水草,請求珀修斯把它們變成珊瑚,用來裝飾自己的家。
朱天文引用卡爾維諾的解讀,說美杜莎的頭可以看成作家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這顆頭對于珀修斯意味著武器,對海仙女卻意味著一串串美麗的珊瑚,那么現(xiàn)實在不同作家手中是不是一樣有不同的功能與意義呢?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朱天文的選擇與卡爾維諾一樣,要用文學的筆給這世界留下一串串美麗的珊瑚,在她所能經歷的一段社會歷史中不缺席,不躲閃,做一個“人的發(fā)現(xiàn)者,物的發(fā)現(xiàn)者”,而不是“發(fā)言者”,從而能夠“我看見,我記得,我寫下”。
早期小說《傳說》、《喬太守新記》,散文集《淡江記》,朱天文的文字承繼民國傳統(tǒng)抒情一脈,到中期代表《炎夏之都》、《世紀末的華麗》個人風格建立,關注都市文明與現(xiàn)代化進程,晚近長篇《荒人手記》、《巫言》則極盡“新天使”姿態(tài)(本雅明語):臉與眼看向過去,身體被一陣叫“進步”的風吹向未來,在不斷前行中瞪大雙眼,記下所看到的一切。至此,朱天文作品終于成了她心向往之的那串串美麗的珊瑚。而她本人,又何嘗不是一串最美麗的珊瑚?歷經時光的直視,變得愈加平心靜氣而澄凈美好。
叛逃張愛玲
朱天文在講座或是采訪中,屢屢提到卡爾維諾,似乎兩人已經結成一派。我問天文,為何總是講卡爾維諾?她笑說,這是唐諾(妹妹天心的丈夫)想出來的,因為大家總要把她的寫作文風種種歸到張愛玲、胡蘭成那里去,所以唐諾就寫了不少文評,要用卡爾維諾給她一個新的解釋。
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受父親朱西寧和姑姑影響,十二三歲就開始讀張愛玲,是地地道道的張迷,后又師承胡蘭成,與張愛玲越發(fā)地親近起來,以至早期作品中充滿了張愛玲式的文風格調、修辭句法,其中尤以天文為甚。而她本人看人看事的態(tài)度都有意向張愛玲靠攏,朱天文曾寫過“漫長青春期的尷尬,別扭,拿自己不知怎么好的,似乎都有了張愛玲形象做靠山,故此一味怪去,理直氣壯得很。”
然而,朱天文終于決定要離開“張愛玲”的影子,創(chuàng)出一個完全叫做“朱天文”的個人時代。2000年,張愛玲過世已經5年,“張腔胡說”的朱天文終于有一篇短短的文章,來寫張愛玲,而題目竟然是《叛逃張愛玲》,當面鑼對面鼓,直愣愣地說起張愛玲對自己的影響,和自己對她的效仿,更坦白地說“讀張愛玲長大的我們,結果,她可能成了我們頭上的烏云,遮得地上只長弱草。什么時候,她已成為我想要叛逃的對象。”“張愛玲呢?我想目前我是,叛逃中。”
現(xiàn)在看來,對張愛玲的叛逃,朱天文是成功的。她已經建立起了自己文學上的一套話語體系,卡爾維諾,本雅明,馬爾克斯都被當作一種源頭引入到她新的文學史觀中。那么,另一個人,或者說比張愛玲影響更大的人——胡蘭成,朱天文是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呢?
臺灣文學評論家黃錦樹最近著文《臺北·民國:朱天文的早期寫作》,寫道:“晚近當她(朱天文)把自己的寫作與本雅明的“新天使”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暗示了胡式美學——神話學或許足以轉化出一種救贖批判,因為它確是抒情傳統(tǒng)的一種現(xiàn)代變種。”更嚴厲地說:“(朱天文)放任其(胡蘭成)降神附體,將嚴重妨礙她的個性與聲音,使得《荒人手記》成為絕響。”
批評當否?或許讀《叛逃張愛玲》一文就有答案,雖然寫在10年前,不過卻講得明明白白。一開頭就說:“打從結識胡先生,其間有一年的時間胡先生住我們家隔壁,著書講學,然后返僑居地日本,至去世,總共7年。當時18歲到25歲的我,在今天來表述,想想只能說是,前身。”又說“我后來的寫作生涯,整個的其實都在咀嚼,吞吐,反復涂寫和利用這個前身”。結尾處又說,“這個(視野與格局),胡先生去世20年了,也許是他留下給我們的最大資產,無或稍減,與日俱增。” 關于這些說法的確切語境,或是想要了解胡蘭成與朱氏姐妹的過往,找來《叛逃張愛玲》和《花憶前身》讀讀最是明白。
也就是說,黃錦樹的批評并沒有錯,朱天文也沒有叛逃胡蘭成的意思,因為那是她的“黃金記憶”,珊瑚也好,陰性書寫也好,瑣碎政治學與去中心化的散焦寫作,不過是一種繼承,或是一種說法。
“時間差的故事”與“聶隱娘”的黃金記憶
朱天文作品寫得很慢,7年寫了一本《荒人手記》,又過了14年才出了《巫言》,讓人擔心下一部作品何時才能落地。不過天文這次跟讀者保證,讓大家不要擔心,她已經有了眉目,要寫一個“時間差的故事”,里面包含七八個小故事,就是一個短篇小說集成的書,但表達同一個主題,寫全球化信息零時差的今天,個人變化與社會進程的時差,還有不同文化之間的時差,相信是好看而有深意的小說。
另外,在2008年《巫言》面世后的兩年,天文又到“歧路花園”里逛了一圈,為侯孝賢寫了一個劇本《聶隱娘》,故事來自唐傳奇,講女殺手聶隱娘竟然殺不了人的事,因為所殺之人是她幼時伙伴,所處之地盡是童年回憶,往事如千年蓮子,在這里重新發(fā)芽生長。聶隱娘為什么殺不了人了?天文講得好,因為這是她的“黃金記憶”,就如同她的“前身”一樣,無可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