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肖雨菲是在十年前,那一年我剛大學畢業,肺炎高燒不退,被迫住院治療。住院部收走了我的皮鞋,拿給我一雙拖鞋,一套藍白格相間的病號服,安排我到循環科療區201病房3床。
穿著藍白格相間病號服的我來到循環科療區201室,因此看見了也穿著藍白格相間病號服的肖雨菲。她頭發是披散開的,半躺在床上,雙手合攏放置在胸前,眼睛直視天花板,似乎心事重重。護士來打針,她的手都不愿往外伸,原來雙手捧著一雙舞蹈鞋,黑色的。
我試著與她溝通,但她對我絲毫不理,她的冷漠與寡言令我難以忍受,于是只要打完針,我總會穿著并不合腳的拖鞋到戶外去狠命地呼吸新鮮空氣。說心里話,這身裝扮讓我很沒自信,走到哪里人們都要避開好遠,只有賣水果的攤販像盼上帝一樣盼我光顧,想在附近買水果就只能任人宰割,我不多買,仨瓜倆棗的,只為吃點兒東西,減輕在病房時的壓抑感覺。
有一天我回病房的時間提前了一會兒,于是看見肖雨菲穿著那雙黑舞鞋在病床上如天鵝般高傲地挺立著,是芭蕾舞的基本功練習姿勢之一,可是她沒跳多大會兒,就呼吸急促,趴在床上痛苦地喘著,汗珠直落,發現我進屋,她慘然地笑笑,從容地脫下舞鞋,寶貝似的雙手護著捧在胸前,又恢復了半躺的姿勢。
在幼兒園和小學時我是校舞蹈隊的領舞,后來由于一次排練時受傷,就不再繼續跳了。緣于曾有共同的愛好,我對她有了好感,幫她打開水,偶爾也幫她扔沒吃完的剩飯。她對我還是不冷不熱的,好在只是住院,不是居家過日子要一輩子耗在一起。
我依然每天在外邊待的時間比較多。那一天我在外面閑逛,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跟在我身后,我走哪他跟哪,我快走他也快走,我心想,可能遇到壞人了,但我生性頑皮,并不是那么害怕。果然他超過了我并攔住我說:小妹妹,你真有氣質,能和你交個朋友嗎?我大驚,這男人看樣子挺精明的,怎么會糊涂到醫院這破地方找什么女朋友?我說:你精神出毛病了吧,你是想找本小姐當女朋友還是要當姑奶奶打板貢起來呀?他沒回答,還是鬼魂一樣地跟著我,我不由心里一陣發毛,在一個涼亭那我選了一個座位坐好,這拖鞋太不舒服,我得喘口氣,他就坐我旁邊,不懷好意地笑。我腦子里在飛快地轉著想主意,怎么脫身,穿著拖鞋想跑也跑不了,身上也沒有防身武器,更沒有手機這種現代化裝備,我是孤軍奮戰,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吧!他的身體還在往我這邊挪,我都能感覺到他急促地呼吸聲,我無處可退,再挪就坐地上了。我不確定他身上有沒有匕首或小刀之類的物件,不敢喊,也不敢像糊弄三歲小孩子一樣隨便拉個路人認親。他一只手扳過我的肩頭,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他的舌頭就野蠻地對我進攻。他像要把我生吞一樣,我喘不過氣來,他看我沒反抗放松了警惕,趁他不留神,我猛地一把推開他,站了起來。果然他兇相畢露,天老爺,本小姐這回虧大發了,眼珠一轉,靈機一動,柔聲說:你不是讓我做你的女朋友嗎?我答應就是了,只是現在我應該回病房打針。沒想到他信了,一路護送我到住院部,再想往里送,醫務人員不讓,不是探視的時間不讓進。他說記得我長什么樣子,還會再來找我。
接下去的幾天,我一步都不敢走出療區,頂多在走廊里轉幾圈。
周二是探視的時間,他居然摸到療區來,挨個病房探頭往里看,他發現我的時候,得意地獰笑著,肖雨菲的床靠近門口,她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立在門口,心里很不樂意,冷冷地問他有什么事,如果沒事請關門,不要打擾她休息,他指指我說是找女朋友的,我無助地看著肖雨菲,眼眶里盈滿淚水,她回頭看看我,我使勁地搖頭,她說:你是說她嗎?她是我妹妹,我怎么沒聽她提起過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一會兒我父母就來,請你離開這里,不要打擾我休養,也不要讓我難以交代。他狠狠地瞪我一眼,說不會放過我的,就無奈地離開了。
天生樂天派的我哭得一塌糊涂,肖雨菲破天荒地安慰我,還把舞鞋借我,說什么時候我覺得悶了,想出去走走,就換上舞鞋去,總比拖鞋跟腳,而且有危險也可以拔腿就跑,我都不知怎么感謝她了。
為躲避這個陌生的男子,我像受驚的小兔,一有動靜就從床上坐起來,幾天都是噩夢不斷。那時父母都沒有退休,是單位的技術骨干,工作忙,只是約摸著我的錢用得差不多才來一趟,這么大的人,再不是粘在父母身邊的小屁孩,有什么事情也得學著自己處理。
肖雨菲大我兩歲,除了呼吸不暢外沒別的毛病。白天舞鞋歸我,晚上我把鞋底擦干凈放方便袋里再給她,只是她沒有在我面前再跳過,偶爾我會在夜里聽見她小聲哭泣。我心里知道她放不下舞蹈,她是為舞蹈而活著。因而,我又有了一項使命,穿著這雙黑舞鞋,做她的遙控娃娃,根據她的口令,做各種動作,做不好還要受埋怨。這一個月,我瘦了六斤,吃什么飯菜都輪不到自己做主,她說我胖得不像樣,跳起某個動作來難看。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受病痛折磨還不夠,我自己也有傷病,否則我又會怎么能放棄心愛的舞蹈呢。然而沒她的保護,那個人還會再來騷擾我。
她的病日益嚴重,主治大夫和家長正商量給她轉院的事,她是在我去做胸透檢查時悄悄離開的,那雙黑舞鞋放在我的床上。她走后的兩天,我給母親單位打電話,給我辦出院手續,開了藥自己在家附近的診所打針。
這雙舞鞋一直陪伴著我,這些年也都一直沒見過肖雨菲,夢里有時會夢到她在指揮我,而且經常我會在舉手投足之間把老公一次次踹到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