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時,最是斷腸人在天涯。一直以來就下意識地躲避著西下的夕陽和夕陽的光芒。躲避納蘭容若“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柳乍和煙。倩魂銷盡夕陽前”文字里的惆悵。但目光不經意間就追尋著那即將隕落的光芒,直到最后一縷光隱沒于蒼茫暮色。每每看到火紅夕陽的慢慢隱去,仿佛看到,我童年最好的伙伴秀兒,她短暫的生命在夕陽的光芒里隕落。
西下夕陽的色彩,包含了那個時代的印記,也包含一個永遠傷痛的約定。生命在夕陽里墜落的弧形是一抹凝重的色彩,勾勒著悲壯與憂傷;夏日里,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發上別著五彩繽紛的裝飾發卡,穿著漂亮裙子、背著書包,與秀兒的一般大小女孩的眼睛里,我在她們清澈、天真、快樂的眸里找尋著秀兒的影子。
秀兒和我同班,年長我一歲。農民家的女兒,五兄妹中最小的一個,也是許家唯一的女兒。秀兒8歲那年,父親在伐木時遇難;母親身體不好,哥哥和大嫂五個人在隊上掙工分養家糊口,日子清貧得很。大嫂曾向秀兒媽說讓秀兒別去學堂,一是可以省些錢,二是在家理些活干。秀兒媽不忍,秀兒也堅持要上學,懂事的她承諾放學就回家干活,學費也不要家里操心,她說假期可做小工或采草藥賣。
8月19日這天,為了掙學費,為了給媽媽看病抓藥,秀兒到山里采草藥,攀爬的過程中,秀兒的腳丫踩空,從黃昏的懸崖墜落摔傷。她的哥哥用馬車將她送往縣城醫院,可就在半路上,傷勢過重的秀兒,就停止了呼吸。在那天的夕陽里,她十三歲如花生命黯然離去,她明麗的青春光影,仿佛懸在天邊的弧形光芒,墜落到夕陽西下的光影中,消失得那么揪心。那天是八月十九日,秀兒十三歲生命的忌日,也是我十二歲的生日。
我生日的前一晚上,央求秀兒不去采藥,一起到山坡上捉蝴蝶或尋河水里的小魚兒,或是用石片在岷江河比試打水漂,這些都是我倆最喜歡的事。秀兒說快開學了,這幾天天氣好,山路不滑,能多采些草藥,攢夠學費,還想給媽媽留點抓中藥的錢。她見我不吱聲,有些失落的樣子,便拉拉我的手,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我說:“玉兒,太陽快下山時就回來找你玩,給你摘幾枝卷頭花(野百合)。”我點點頭:“明天媽媽要給我煮雞蛋,給你留一個,我等你。”
生日的早晨,一碗面條、兩個煮雞蛋,一雙藍白相間的花色尼龍新襪是媽媽送給我的十二歲生日祝福。在那樣的年月這禮物已是很豐厚。我用手娟包好給秀兒的雞蛋,悄悄放進了衣兜里,這兜里也就揣著一個關于夕陽、雞蛋、野百合的約定,心里洋溢著快樂,手總是想去衣兜里摸摸給秀兒的雞蛋。
秀兒養有兩只大花母雞,母雞下蛋的咯咯聲總讓她開心不已。有一次她從草窩里摸出熱燙燙的雞蛋,在我的眼睛上滾滾,又在她的眼睛上弄弄。說能明亮眼睛。她還喜歡把雞蛋放在太陽下,細瞇著眼,看光穿過蛋殼所透出的朦朧紅暈,那神情像是我看萬花筒似的。也許她的夢就藏在蛋殼的紅暈里。曾問她煮雞蛋好吃,還是蒸蛋好吃?她搖搖頭說不舍得吃,雞蛋賣了攢學費,還有給媽媽看病抓藥的。農家孩子有口粗糧雜飯就不錯了。說這話時,秀兒的神態儼然是個小大人。
對于一個12歲的女孩,死亡是個陌生的概念。但在我揭開覆蓋在秀兒臉上白布的瞬間。死亡便在我的心上烙刻著白色、冰冷、哭泣、紙花、墳墓、疼痛這樣的印痕。我看到的秀兒的那張臉,是失去生命顏色的臉。蠟黃,微微浮腫,額頭與臉頰上有著深淺不一的青紫傷痕。秀兒模樣里曾有的青蔥曾有的生機曾有的溫暖都消失了。無論她的親人和我怎樣的哭喊和搖晃,她對這個世界不再有任何的感知。那雙明亮又多愁善感的眼睛永遠闔上了。是死亡這個張牙舞爪的魔鬼吞噬了秀兒的生命,連同生命的顏色與生命的溫暖,也讓我和秀兒夕陽的約定,成了永遠的守與望。
死亡也讓我看到了一個痛失女兒母親眼里的傷痛與不盡的淚。秀兒母親在女兒死去后,淚流干,聲已沙啞,眼睛呆滯,空空的,像兩個幽深的洞。對秀兒母親眼睛的驚詫不亞于我看到秀兒那張死亡的臉。她在失去女兒后第一次看到我時,竟瘋了似的沖向我,把我緊緊地摟在她懷里,還不停地哭喊著“秀兒……我的秀兒”。她嘶啞的聲音、她突然的舉動,還有從洞樣眼眶落下的滴滴淚珠嚇壞了我。周圍的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從她的懷里搶了出來,致使大人們,還有我母親叮囑我以后少去,或別去刺激神經有些錯亂的秀兒媽。認為秀兒母親在我的身上一定是看到了她女兒的影子。
秀兒下葬時,也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天很藍,云很淡,金色火球樣的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天。這是她大哥堅持要在這個時辰安葬秀的。他說秀兒喜歡太陽,這個時辰西邊的太陽正好照射著妹妹長眠的山坡。當長方形的木匣子帶著秀兒的遺體在墓穴里安放好,人們準備用鐵锨掩土時,我把用手絹包著的東西放在了秀兒大哥的手里。他問什么東西?我說給秀兒留的雞蛋。瞬間,大哥的眼里滾動著水樣的東西。下山時,秀的大哥說送妹妹去縣城的路上,當時她還沒有迷糊,說過想吃雞蛋的話。現在他才知秀兒與我有一個夕陽的約定。這些話像錐子樣刺得我心陣陣的亂疼。淚水在眼里止不住的滾。
昨夜夢里滴答的雨中和有吟詩的聲音,我聽到是秀兒在讀詩。那聲音似夢非夢,如在雨簾里穿行,又像是在岷江河的浪峰上起伏,抑或是在夕陽光影里逃逸。那是我熟悉的詩句:
“秀兒/請不要關閉門窗/讓我深入整個花季/沿著流水的香/尋找一種芳菲的傷逝/歲月是一條河/我想知道/你在哪處的楊柳岸邊 /手拿陽光的傘/嫵媚如菊/季節唱歌/好想和你一起在山野/讀云歸云來/還像往事里的從前/去采摘紅紅的草莓/ 好想,聽你輕叩我家那長滿青苔的門扉/然后,讓我們在三月/將梨花香 醉心收藏/我的心呢喃似燕/清明的時節又到/綿綿的細雨/能否和你一起/走進我的夢里/誰在夕陽的路憔悴已久/誰在竹林的歌聲里四處張望……”。
這是我去年寫給她的詩,文字被疊進了蝴蝶樣的紙鳶,在夕陽西下的濱河畔,讓紙鳶帶著我對秀兒多年的牽掛和一分難以冰釋的傷痛,與三月的晚風一起飛舞到了天空。
好多年沒有夢見秀兒了。是我漸行漸遠的身影與秀兒墳塋離得太遠,還是秀的腳丫太小,無法走到我的夢里?我真的不知道,這么多年,在那個遙遠的世界,秀兒是否還在匆匆地趕赴這場夕陽的約定,一路風塵,柔弱的她,卻依舊尋不到我的身影。秀兒,你還是十三歲么?而我早已長大成人,我在夕陽下等你,揣著那枚雞蛋,帶著往事的余溫,你是否還認得出容顏更改的我?
心里后悔沒有把那篇關于秀兒的文字《傷逝》寫出來,那是2001年就提筆寫下的題目。也許那些芳菲傷逝的往事已在心里擱得太久,凝重得很,像剜在了心頭,找不到一條釋懷的出口。歲月更迭,似水流年,人生的車輪將這份沉甸甸的往事軋碾成了碎片,這碎片是生命穿越夕陽時一縷憂傷的痛,也是我和秀兒一個夕陽的約定。
清明時節,她又一次走進我的夢境,這讓我相信她能感知我寫給她的詩和婉約在詩里的傷痛。也相信無論路途有多遙遠,秀兒都會找尋到我,就如今年的夏天,我會在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候,帶上寫給她的文字和煮雞蛋,走到秀兒長滿夏草,開有野百合的墳塋旁,陪秀兒說說話,這是我和她在昨夜夢里的約定。
多年來,我曾在夕陽西下等待秀兒的情景,成了一抹永遠的陰影和傷痛。也是烙刻在我人生年輪里關于生與死的深深印痕。十三歲秀兒的不幸在我心中類似于一抹色彩、一份疼痛、一種精神、一個時代的印記,讓我更加珍視親情和善待生命,讓我對現在的美好時光始終懷有一份感恩的心。
又是一個夕陽西下時。我的目光不經意間追尋著太陽隕落的光芒,直到最后一縷光隱沒于蒼茫暮色。心里總有一個夢樣的幻影,感覺秀兒的身影秀兒的笑靨秀兒的腳步,還有她的勤勞她的善良總是與夕陽的光芒同在。我追尋夕陽的目光像是追尋著秀兒遠行的身影,也是追尋夕陽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