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星星一眨一眨的。
我剛撂下飯碗,王狗剩一瘸一拐地走來喚我去看場。
我們生產隊由兩個自然村組成。溝東邊零散居住著二十幾戶人家,以王姓居多,溝西邊居住著十幾戶,我們姚家占上風。麥場在兩個自然村中間的斜上方。麥子一上場,生產隊每晚安排兩名社員輪流看護麥場,姚王倆姓各安排一人。我抬頭看看天,天出奇的黑,我想這樣的夜晚是老天爺特意為我安排的。
我從門背后取出一個蛇皮袋子夾在腋下,對著里屋喊:“彩芹,我和狗剩去看場,你關好門睡吧!”
妻子彩芹走出來問:“今晚沒有輪到你看場啊?”
“哦,平娃的新媳婦住娘家才回來。”我找了個理由,“人家十多天都沒在一塊那個了,跟我調換了。”
“嗯!”彩芹瞅見了我夾在腋下的蛇皮袋子,“唉,你拿蛇皮袋子干啥?”
我說:“睡在場里泛潮,睡在蛇皮袋子上能隔潮氣。”
我在前,狗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邊,朝麥場走去。
二十多年前,村里出了個大美人,叫娟子。父早逝,怕后爸待母女不好,母親一直沒有改嫁。娟子后來跟一個外來的泥瓦匠偷吃了禁果,撇下一個孽子隨那泥瓦匠去了。娟子娘怕被唾沫星給淹死,就狠狠心用一件破棉襖裹了嬰兒,抱到門前頭死娃溝里,放在一塊平坦的空地上。第二天早上,娟子娘打開頭門一看,門道里臥著一條大黑狗,黑狗跟前有一個爛棉襖包裹,包裹里露出一個小嬰兒的腿,腿上血跡斑斑。娟子娘心里一驚,把這個奄奄一息的嬰兒抱回了家。
娟子娘給這個嬰兒取名叫狗剩。等狗剩會走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條腿已經瘸了。
我和狗剩走到麥場,撕了一大抱麥草在離麥堆不遠的地方鋪開。我將大床單鋪在麥草上,夏天雖說炎熱,可半夜后會轉涼,得把床單一半鋪在身下,一半翻上來護住肚皮。
我們鋪排好后,打著生產隊給看場人配備的手電,沿著麥場四周檢查。麥場的北邊三間大倉庫,倉庫門上有兩把鎖,一把鑰匙由隊長掌管,另一把鑰匙由貧協(xié)王成德攥著,只有兩個人同時在才可以打開倉庫門。倉庫的墻壁上是在夏收前,王貧協(xié)領著民辦教師用白石灰水刷寫的標語:“防火防盜防破壞”、“以階級斗爭為綱,誓奪三夏全勝”。緊挨著倉庫是飼養(yǎng)室,牲口由王、姚兩個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眼下正是耕地用牛的關鍵時期,睡前得喂三遍牛草。平時晚上或雨天召開社員大會,都是在飼養(yǎng)室里開。隊長、副隊長和王貧協(xié)坐在飼養(yǎng)室中間的辦公桌后邊,傳達偉大領袖最新最高指示,分析生產形勢和階級斗爭新動向,我趴在辦公桌一角做會議記錄。社員們有的圍坐在大土炕上,有的斜靠在鍘好的牛草上,在人的說話聲和牛的嚼草聲中,有的打起鼾聲,也突然有女人的一聲尖叫,只有批斗某個人時,社員們才精神百倍,一個個瞪圓了眼睛。
麥場的南邊寬闊平坦。最南頭堆放著剛收割的小麥捆,中間是白天剛碾打揚凈的小麥,堆成一個大圓錐體。圓錐的頂部壓成大老碗那么大的平頂,在下午收工的時候,王貧協(xié)便手握一個書本大小的木板印模,印模四邊刻著深槽,中間刻一個大大的“公”字。王貧協(xié)用“公”字印版,在麥堆頂部和底部一轉圈,蓋上“公”字大印。蓋印的時候,社員們便圍在邊上看,蓋完印就把“公”字印版放到倉庫里,最后用兩把鎖子鎖好倉庫門。王貧協(xié)在麥堆上蓋印非常老到,半步一蓋印,你要是抓一把小麥都會被發(fā)現(xiàn)。下午蓋印的時候,王貧協(xié)聽到月月的說話聲,回頭瞅了一眼,多跨了半步,那“公”字印就出現(xiàn)了一個空檔。
我用手電照見了那個空檔,嘴角撇出一絲笑,對狗剩說:“一切正常!走,安心睡覺吧!”
我躺在麥草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床單下壓的蛇皮袋子嘎吱嘎吱響。我抬頭看天,依然繁星滿天,牛郎織女星隔河相望。
狗剩躺在我左邊的麥草鋪上,鋪一條散發(fā)著汗腥氣的床單。身下的麥草也發(fā)出吱吱的響聲。
“這個狗東西,還不早點睡,胡折騰個啥?”我心里狠狠地罵狗剩。
“哎,建國哥,你知道嗎?咱隊里斗爭復雜的很。”狗剩轉身面朝向我,說,“正隊長和你這個會計是你們姚家,副隊長和貧協(xié)主席是我們王家,表面看是你們姚家掌權,實際上是我們王家拿事。王貧協(xié)戳弄副隊長要駕空你們姚家呢。”
我眼睛仍舊盯著牛郎織女星,隨口罵了句:“你懂個屁,成天混到婦女堆里,干婦女的活,掙婦女的工分,管球啥斗爭不斗爭的,你以為你是婦女隊長?”
狗剩一聽發(fā)火了,滿肚子的委屈:“我日他的!你們姚家防著我,王家又嫌我不體面,不把我當人看。都是那個王貧協(xié),不,社員都叫他王損德,是個大壞蛋,看誰不順眼,給分派吃力不掙工分的活。開會查人數(shù)時,乘黑摸婦女大腿,嚇得婦女開會不敢在黑影處坐。哎,你知道嗎?”狗剩用胳膊捅了捅我,說:“王損德幾次想去占月月的便宜,都沒有得手。那一次要得手時,被月月捏住了那個圓疙瘩,差點背過氣了,嚇得王損德再也不敢打月月的主意了。”
“哦?”我打坐起來,“你咋知道的?”
“哼,月月住我隔壁,啥事能瞞過我?你看,我一提起月月,你就來勁了!”
“你胡說。”我站起來,想狠狠罵一句狗剩,可只在喉嚨里咕噥了一句。我下身憋得慌,走到麥場邊想撒一泡尿,忽然看見黑影里走過來一個人,腳步輕輕的,越走越近。我看清了正是月月,心怦怦直跳。我使勁揉揉眼睛,那黑影不見了。
傍晚收工的時候,我蹴在路邊倒鞋殼垃里的土,等走在最后邊的月月從身邊經過時,輕輕咳一聲,小聲說:“我今晚看場,把門留著。”我抬頭看天,北斗星已經偏西,黑魆魆的夜里靜得沒有一絲聲息。“二十一二三,月出雞叫喚”,大概再有兩三個小時,就該出月亮了。月月還在等我嗎?
我和月月從小學到初中畢業(yè)一直同學,也是班上學習尖子。后來我上了高中,月月因為家庭成分問題沒有上成高中。我高中畢業(yè)后回隊參加勞動,又跟月月走在一起,并且相愛了。就在我們要登記結婚時,王貧協(xié)說你是咱培養(yǎng)的干部,又要入黨了,怎么敢跟富農的女兒結婚,你的階級立場站哪兒了?父母也堅決反對這門婚事。我也怕影響我的前程,只好與月月分手了。月月最后嫁給地主的兒子,王貧協(xié)經常開他們批斗會,派她男人去修水庫,逼她男人去沒人敢去的高崖上挖土,結果給摔死了。
我撒完尿,覺得那個地方不太漲了,回到麥草鋪上想躺下,又躺不住。
狗剩干脆坐了起來,接著噼道開了:“建國哥,你娶了彩芹嫂,可你愛的是月月。月月是個好女人,是你害了月月……”
我忽一下坐起來,對狗剩吼道:“你不要痞干了!明天還要干活呢,還不睡?一天混到婦女堆里干活,這嘴咋也成了女人嘴了,噼道開就沒個完!”
“好我的建國哥,我平時一個人睡,想說話沒人聽。”
“那你不會給你尋個做伴的?”
“唉,我一個瘸子,掙個婦女工分,連自己也養(yǎng)活不起,尋個人不得把人家餓死。你看我現(xiàn)在倒省心。”
我抬頭看天,星星變稀了。我望望談興正濃的狗剩,說:“睡吧,我割了幾天麥子,困了!”
狗剩不說話了。打了個側楞睡過去了。
我抬頭看見最明亮的織女牛郎星,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月月那嬌美的身影,浮現(xiàn)出那個殘敗的家。我伸手推推狗剩,睡得跟死豬似的一聲不吭。我一咬牙,抽出壓在床單下的蛇皮袋子,打開手電,找到麥堆里沒有蓋印的空當處,撐開口袋輕輕往袋子里刨起來。
遠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唯有腳下的土路模糊可辨。我摸黑向溝西邊走去,心里咚咚跳個不停,總感覺身后好像跟著個人。
頂頭有戶人家,一只窯洞,三間廈房,那是狗剩的家。緊挨著是月月的家,三間破廈房搖搖欲墜。再轉個彎住著十幾戶。除過狗剩,沒有人能夠聽到這里的動靜,我放心地去推月月的頭門,頭門已關。我想可能是月月等的時間長了,關門睡下了,就按約定的信號敲門。輕而有節(jié)奏的叩門聲,在寂靜的夜里還是很清晰。
過了一會兒,有輕快的腳步聲傳來,門閂被扒開。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渾身燥熱。當她要撲向我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肩上扛的東西,退后一步,驚問:“你扛的什么?”
我邁過門檻,關上大門。快步走到廈房放下扛的東西,輕聲說:“月月,我知道你和孩子一個多月靠粗糧稀飯湊合。”
“啊?!你偷了隊里的糧食?”月月站在廈門外不肯進屋。
我攥住月月的手,說:“他治病塌了那么多賬,返銷糧又不給你分,咱的孩子不能餓著啊!”
“可你這是犯法啊,被發(fā)現(xiàn)了就招禍了。咱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偷隊里的東西!”
“那些當干部的心更黑!他把你家害成啥樣了?月月,看著你受罪,我心痛啊!”我擁住月月,輕輕抱起放到土炕上。
第二天早晨,我被吵聲驚醒。看到一伙社員正圍著麥堆,王貧協(xié)指手畫腳地說:“等會兒,給你們看出好戲!”
我朝麥堆一看,壞了,麥堆上的印還在,就是那個空擋上的小坑沒有刨平,比別處低下去一點。王貧協(xié)望著我說:“兩個大活人在麥堆跟前睡著,被人偷走了麥子。就是睡個死人,也沒有人敢來,一定是內賊,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產。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我要挨家挨戶去搜查,一定要挖出那個暗藏的壞分子!”
我驚出一身冷汗,一瞥狗剩,不知溜哪里去了。我驚恐地低下頭,心想這下完了,要是搜出來,處置我事小,會連累月月遭殃,我瓷在場里不知說什么好。這時只聽人群外傳來狗剩的聲音:“甭搜查了,糧食是我偷的!”
我回頭一看,狗剩正系著褲子一瘸一拐地向這邊走來,圍著的社員給狗剩讓開了一個通道。
王貧協(xié)盯一眼我,又狠狠盯著狗剩:“真是你偷的?”
狗剩說:“是我偷了隊里的小麥!我一個大男人,掙婦女的工分,分的口糧不夠吃,就想偷點回去。要殺要剮進牛棚隨你的便!”
這時正隊長走過來說:“屁大點事,人家承認了賠了就是了。這幾天天氣好,不趕緊收割碾打,天下雨了麥子爛到地里,咱都得把嘴扎起來。都干活去!”隊長轉向我和狗剩,說:“以后多長眼睛,今早罰你倆把這堆小麥推開晾曬。”
社員們“嘩”一下散開了,向未收割的麥田走去。王貧協(xié)瞪一眼隊長,鼻子里“哼”一聲,擠出一句“走著瞧!”提著鐮刀走了。月月走在最后邊,回頭看看我,又望望狗剩,轉身向金黃的麥田走去。
我像在夢中一樣,狗剩走過來拍了我一下:“月月都走了,還沒看夠?嫌亂子捅的不大嗎?”
我盯一眼狗剩:“胡說,我捅什么亂子了?”
狗剩說:“好我的建國哥,你瓜的實實的!剛才我在那邊解手,聽王損德和副隊長在嘀咕說,你昨天硬要跟平娃調換看場,又偷偷給月月說話,在麥堆上蓋印時你盯著麥堆看。人家猜著你會犯事,今早果然看到麥堆上有問題。要查出你把小麥偷去給了月月,輕了撤換你會計,重了上批斗會進牛棚,會毀了你和月月家。那時你們姚家就抬不起頭了,王損德乘機當上隊長。他要當了隊長,我們全隊人都得遭殃。”
我吃驚地看著狗剩。
狗剩盯著我:“看什么看,你把嘴張那么大想吃了我?和我一起看場,你去月月家就沒有妨礙了。你倆那個事,那個聲音太大了,也不怕外人聽見?”
我輕踢狗剩一腳:“你跟蹤我?”
“哼!咱隊什么事能瞞過我?狗咬傷我的腿,狗沒掏吃我的心,連個瞎好人都分不清。說實話,我也喜歡月月,可我連自己也養(yǎng)活不起啊!”
我心里一驚,輕輕拍拍狗剩的肩膀:“狗剩,我的好兄弟!是我害了月月啊,我太軟弱了!”
狗剩從肩膀上攥住我的手,搖了搖:“甭說了,大家心里有桿秤,社會不會這樣下去的!你看,今天是個好天氣,咱趕緊推開麥堆曬麥子吧。”
東邊一抹彩霞,將幾朵白云染得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