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的意義和他的困難

“在胡學文所描繪的小說世界里，彌漫著一種被撕扯的痛感和軟弱無力感，他的小說題材，絕大部分都取自他所熟知的壩上草原底層人民的艱辛生活，但是與那些打起旗幟處處夸飾的底層秀不同，胡學文的小說寫作深深扎根于這個時代的要害之處，他著力表達的乃是人的無奈、無助與軟弱。他不喜歡大團圓，從不生硬地給底層的艱辛涂抹亮色；他也不喜歡哭天抹淚，從不會無節制地夸張煽情。面對生活——日子的蠻橫、粗暴，面對著被日子所消磨所損毀所強暴的人性，胡學文所能做的，就是讓這日子呈現并且推進著自己的邏輯。在平靜地呈現著生活——日子對于人性的損毀強暴的同時，胡學文則以一種堅忍平實的道德激情與那種撕裂感無力感性命相搏，從沒有喪失對人性的信念。這是一種與艱難時世分量同等的深重情懷。也唯其此，生生不息的日子才有了熬下去的理由。”

這是我在另一篇文章里為胡學文曾經寫過的一些話。關于這些想法，時至今日我仍然認為值得做“文抄公”再抄襲自己一次。在當下中國文壇，胡學文是寫底層生存狀況最為用力而且成績最為顯著的作家之一，同時，他對這種寫作姿態非常自覺并且堅持得最為徹底。如果一定要貼標簽的話，那么可以說胡學文的文學創作顯然承繼了現實主義的純正血統。這么說當然并不表明胡學文有多么了不起——他只是現實主義信仰大軍中走得不錯的一分子，還有相當一批志同道合者仍在跋涉著。然而，胡學文的寫作畢竟還有一些不同的品質，使他能在籠統的“現實主義”旗號下脫穎而出。

關于現實主義有很多經典的定義，這個就不去說了。在當下的文學寫作與理解中，現實主義作為一種“能指”頗有一點“無邊”的意味，類似江湖上以訛傳訛的神奇功夫，四兩撥千斤大象無形，一旦認真追究起來卻又難以說得準確周全。但它至少有兩個“所指”是清晰的，一個叫“反腐敗”，一個叫“關注底層”。這種從題材內容出發的定義方法沒有人能說不對，但也沒有人敢于保證這說法絕對正確。譬如，不寫底層不反腐敗的就不是現實主義的嗎?反之，寫了底層反了腐敗就一定是現實主義了?可見這條路并不能完全走通，所以還要在這些題材方式之外尋找別的因素，而且是至關重要的因素。

不錯，胡學文的小說的確是很用力地寫了底層。關于日子的艱難，關于掙扎在生存底線和道德底線的人們的煎熬，關于貧困、屈辱以及絕望，關于人性的破產與潰滅等等，在胡學文的筆下都有令人無法回避的記述和反復咀嚼。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因為我相信，不僅在捕捉和表現生活的殘酷極端上還有很多人比胡學文走得更遠，而且底層日子的真實艱辛也必定有小說藝術尚未表現或者無法表現之處。以寫艱辛、殘酷的程度去比較作家的“底層級別”，不僅是不必要的，更是無意義的。對于當下的現實主義信奉者來說，真正重要的在于他必須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理解：文學以及他自己為何要去表達底層?也許在很多人看來，一個寫作者選擇寫什么，似乎只是一個關乎個人“自由”因此無需討論的問題——任何人都有寫什么和不寫什么的權利。但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其實并不自明，尚有討論一下的余地。簡言之，在文學選擇上，除了題材、生活領域熟悉等客觀性因素之外，構成一種選擇還有更為根本的決定性因素，這個因素可以姑且稱之為“世界觀”。

這個詞有點玄學還有點落伍之嫌，但我找不出比它更準確更好的。作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紅極一時的關鍵詞，由于在甚囂塵上的政治年代被過度使用和濫用，總是跟被“改造”、打擊等厄運相聯，“世界觀”一詞后來變得聲名狼藉甚至有被妖魔化的趨勢。但認真說來，它并不是個時令性的詞匯，相反，它所具備的陳述個體與社會認知關系方面的框架性功能是無可替代的。這個詞在中國的遭遇不僅是知識分子的恥辱，同時也是哲學的恥辱，更是人類文明的恥辱。任何一個正派嚴肅具有陌生化效果的詞匯或表述，只要被過度泛濫使用傳誦，都將是它的災難，例如當下中國語境里薩特的“他人即地獄”、福柯的“權力話語”以及德里達的“解構”等等均可作如是觀。在這里不可能仔細討論上述問題，僅就“世界觀”與寫作者的關系而言，它包涵著如下意義：對于一個寫作者，什么事物是最重要的，什么事物使他(她)的生命情感變得激動不安，為什么在別人那里不屑不值一哂的東西對他卻是極端尖銳繞不過去的事情，反過來，對他來說分量微不足道的事物卻可以構成別人寫作的沖動……等等。

胡學文的“現實主義”寫作之所以能夠于慘淡經營中凸現出深厚的非同尋常的意味，技術因素當然是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但在我看來，完成或者基本完成了關于自己的文學“世界觀”的構建，進而以此觀照和結構安排眼中、筆下的人與事，才是問題之根本所在。這使得胡學文在看待事物時，能夠相對冷靜地保持他與世界的關系和距離，在結構、敘述故事和塑造人物時，亦能夠準確地把握他人與環境的關系。要做到這點很容易嗎?答案是：可以做到，但很難。因為這有賴于透徹地理解生活與人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在不同的寫作者那里有不同的經驗方式，而“在胡學文所描繪的小說世界里，彌漫著一種被撕扯的痛感和軟弱無力感”，這一點正可以簡化理解為胡學文的“文學世界觀”。

此前他的所有作品都滲透和傾訴著這種人物“被撕扯的痛感和軟弱無力感”。像《婚姻穴位》、《蕎蕎的日子》、《天外的歌聲》等等，一種艱難時世感以泰山壓頂之勢對人的生活構成無從掙扎又不得不垂死掙扎的境況，那些輾轉落魄的人內心世界四分五裂，想保持一個從容完整的靈魂那是奢侈之上的奢侈。為了生存，他(她)們辛苦恣睢，只希望能維持住人之為人的底線。然而總有更殘酷和殘忍的事情逼到他(她)們眼前，追索著最后一點尊嚴。選擇，僅僅是高層文人喜歡使用的一個動聽的詞匯，在絕大多數時間里，這詞匯跟底層的他(她)們的生存無關。

我很難形容閱讀《掛在旗上的風》給我帶來的震撼性感受，但我一點都不想掩飾對這篇作品的由衷喜愛。這個令人啼笑皆非又滲透著斑斑血淚的故事，讓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和契訶夫的小人物系列，它們看世界有一個共同的基點：人的被剝奪、被侮辱和被損害。在《窮人》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動聲色卻字字見血，作品發出的不是呼天搶地、怒目金剛式的“曠野呼告”，而是以一種深入靈魂的力量傾訴：人是可以被貶低到這種程度的。胡學文在《掛在旗上的風》中，著力鉤沉刻畫的，也正是這種人被撕扯被剝奪得體無完膚的尷尬與痛楚。故事圍繞著王連丁與孟浩的壓迫性糾葛展開，從中學時代起，孟浩就是作為王連丁的夢魘而存在的，這個“臉盤子碩大而眼睛特小”的兇神惡煞讓王連丁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世界上人和人是不可能平等的。孟浩不僅在中學時代可以讓王連丁代做作業把王連丁當馬騎，而且成人以后還憑借在村里的權力合理地奪取了王連丁的心上人范文花。作為村里惟一一個考入中專的人，王連丁并沒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是由鎮到村重新回到了起點。細小瘦弱貧窮文弱的知識分子的王連丁最后只能在更偏遠貧窮的地方娶了個殘疾人細娥子為妻，他馴服了認命了，安于被人恥笑作踐的日子了。夠悲慘了吧?但是且住，這還沒到胡學文“文學世界觀”的底線，因為他有了一個雖殘疾卻美麗體貼的妻子。這惟一的尊嚴的證明與寄托，最終還是給孟浩粉碎了，這個強人依靠手中的權力再次合理地霸占了細娥子。這才導致了王連丁魚死網破的“出賣和背叛”，他匿名舉報了孟浩開煤棧低價收購村民扒火車偷盜來的煤炭的“灰色行為”，期待假借政府之手報此深仇大恨。然而最終——如果有這個最終的話一“魚”并沒有死，孟浩什么事兒也沒有就放出來了，而“網”卻就此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加悲慘的結局等待著他。胡學文也學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方式告訴我們：人，是可以被剝奪到這個程度的。

《一個人和一條路》卻是另外一種面貌。它情節單純又寫得非常內斂精致，小說幾乎沒有人物的外部動作，也不像《掛在旗上的風》那樣有起伏跌宕的故事支撐，只有一個人和一條路的思緒關聯。這樣的構思對小說敘述技術提出了高難動作的要求，也讓我們有機會領略胡學文的另一種文筆。喬多多老漢最大的夢想就是重走一次他與亡妻一起走過的一條道路，那是一條給予過他幸福、憧憬和希望的路，那是一條曾經證明過他向往過、生活過的路。然而走完這條路，他耗盡了自己的能量，用了整整一生的時間。當兒子拗不過喬多多的多次要求，終于借來驢車帶上老漢趕往營盤鎮時，胡學文這樣結束了小說：

終于看見營盤鎮了。鎮里的房子和村里的不一樣，多半是磚房，還有兩幢樓。兒子長舒一口氣，說到了。

父親沒回答。兒子又說，爹，到了。依然沒回聲。兒子忙吆喝住驢，返身摸了摸，父親已經涼了。但臉上的笑卻熱乎乎的，像依然在夢中。

一個人就這樣去了，沒有通常現實主義小說的敘述高潮。胡學文冷酷地克制了所有人的情感表達，他只是說：“父親已經涼了”。這是胡學文的不同之處，他不會像一些溫情的作家那樣去遮掩生活與日子帶給人的滅頂之災，他不會去回避人的尷尬屈辱和靈魂的創痛。他著力表達的乃是人的無奈、無助與軟弱。他不喜歡大團圓，從不生硬地給底層的艱辛涂抹亮色；他也不喜歡哭天抹淚，從不會無節制地夸張煽情。但是我想提醒細心和有一些耐心的讀者，應該注意到這個冰涼的故事其實是以“熱”來結尾的。你可以說胡學文在這里是個“殘忍”的人，但是非常幸運，寫作的這種“殘忍”正是文學的道德本分。也是因為有了這種“殘忍”和熱度，人，面對日子的無力感和內心被撕扯的痛感才會被表達得如此有力。

我們對那些慣于打著“關注底層”的大旗而從構思、情感到筆法都極其粗糙簡陋的“現實主義”都非常熟悉并且厭煩了，像《一個人和一條路》，實在是當下現實主義文學中不多見的精美深沉之作。自從先鋒文學消耗盡了它的能量而偃旗息鼓不再為人們所稱道之后，小說的寫作其實已經從先鋒那里學習到了太多的東西，盡管很少有人愿意承認這一點。今天的現實主義也已經不復是昔年吳下阿蒙。類似《掛在旗上的風》這樣的充溢著自嘲反諷精神的冷幽默風格，在既成的現實主義表達傳統那里其實是很難想象并且獲得認同的。而胡學文的意義，正在于他有效地保持了現實主義的藝術精神，同時又盡力擴張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的邊界。

什么是胡學文的困難?對于我個人來說，這困難見證著一種內心世界的壓抑。一種世界觀可以成就一個作家，同時也可以毀滅他。我們無法從功用的角度來判定某種世界觀是好的正確的還是不好的有缺陷的，這好比我們無法評判海明威、茨威格、海子的作品與他們的結局一樣。我只想說，任何成型的堅固的世界觀對于文學寫作來說都是危險的。因為這種堅固很可能會阻斷一個作家向生活與人的復雜性學習拓進的路徑，寫作最終因此會變得深邃愈深邃，狹窄復狹窄。當然我這里并不是說胡學文已經如此，而是想說，文學本應有啟發心智引領人們(當然包括作者在內)走出困境的能力。在文學的道路上不只有哀哭泣號，也有輕舞飛揚。事實上作者通常都是代人受過的角色，因為人可以選擇方式，但不可能選擇命運。如果命運如此，承受則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