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礦石談判進入“后長協時代”

日本率先妥協令中國在接受長協價巨額漲幅和現貨市場價之間進退維谷，向鐵礦石上游資源布局已愈發迫切

《財經》記者 李巖

在4月1日本輪鐵礦石談判結束日期行將到來之際，一連串的意外事件將談判格局推到一個新的十字路口。

3月19日，中國鋁業公司與澳大利亞力拓集團宣布，雙方已經就成立合資公司共同開發非洲西芒杜鐵礦項目達成協議，中鋁將投資13.5億元，在合資公司中持有47%的股份，該項目每年生產的7000萬噸鐵礦石將專供中國。

三天后的3月22日，英國《金融時報》再度放出消息稱，包括新日鐵等在內的多家日本鋼鐵企業已經就進口鐵礦石與力拓、必和必拓、淡水河谷三大鐵礦石巨頭達成初步協議，日方準備接受三大鐵礦石巨頭要求漲價100%的要求。

同時，雙方將根據鐵礦石現貨市場價格達成短期合約，取代以往的鐵礦石年度價格合同體系。一旦該項協議最終敲定，維系了40年之久的國際鐵礦石價格談判體系將可能徹底瓦解。

“這兩則消息，將使本輪鐵礦石談判和未來的談判格局更加撲朔迷離。形勢的急劇變化，已經令人對4月1日前各方就本輪鐵礦石談判最終將達成何種協議很難做出判斷。”3月24日，國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鋼企人士對《財經》記者說。

現貨價格機制漸行漸近

誰也沒有想到，三大礦商今年的“胃口”如此之大。

2009年第四季度伊始，新一輪鐵礦石談判正式啟動。與此同時，國際鐵礦石現貨市場價格也開始進入新一輪上漲行情。

因此談判伊始，業內人士便紛紛預測，在中國國內鋼材市場需求復蘇的背景下，2010年的國際鐵礦石長協價格必漲，不過是漲多漲少的問題。一些鋼鐵企業的負責人當時甚至做出大膽預測，漲幅范圍可能在15%-30%之間。

然而，三大巨頭的要價令人意外。漲幅從開始的40%、50%、80%、90%一路攀升，直至3月19日中國鋼鐵行業協會(下稱中鋼協)常務副會長羅冰生在唐山公開對外確認，三大鐵礦商之一的巴西淡水河谷已將報價提升至上漲100%。

“國內鋼廠根本無法接受如此巨額的漲幅。以這個價格生產，全行業都會陷入虧損。”3月23日，國內某大型鋼廠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層人士對《財經》記者說。

該人士表示，金融危機爆發后，雖然國內鋼鐵企業在去年5月實現了扭虧為盈，但從全年的數據來看，鋼企的成績單十分慘淡。

中鋼協的數據顯示，2009年68家大中型鋼鐵企業銷售收入同比下降10.1%，利潤下降31.4%。其中，有八家企業虧損，虧損額也同比增加了35.1%。2009年中國鋼鐵行業粗鋼產量同比增長13.5%，但銷售利潤率同比只增長2.43%。

以至于原冶金部副部長、現任中鋼協名譽會長的吳溪淳發出如此調侃:“國內鋼鐵行業的利潤率還不如銀行存款利率。”

在國內鋼鐵企業的生存日益艱難的同時，三大礦商的日子卻越過越紅火。公開數據顯示，巴西淡水河谷公司2009年第四季度利潤上升15%，達到15.7億美元;力拓集團2009年凈利潤同比增長33%，達47.8億美元;而必和必拓在2009年半年間就實現凈利潤61億美元，利潤增幅同比飆升134.4%。

“問題是，為何三大礦商的胃口越來越大，談判態度越來越強硬?這主要源于心態的變化，它們吃定了中國的需求。”上述人士對《財經》記者說。

2009年，由于世界經濟總體下滑，世界粗鋼產量降幅超過8%。然而，在中國政府出臺的十大產業振興規劃和一攬子經濟刺激計劃的拉動下，2009年中國的粗鋼產量出現超預期地大幅增長，全年產量占同期世界粗鋼產量的47%之多，相當于粗鋼產量世界排名第二至第二十五名的國家總和。

國內粗鋼產量的猛增，使得鋼企對鐵礦石的進口激增。2008年中國進口鐵礦石總量尚不足5億噸，2009年即攀升到6.28億噸，鐵礦石依存度達到69%。其中，從澳大利亞進口2.62億噸，占進口總量的41.7%;從巴西進口1.42億噸，占進口總量的22.7%。

旺盛的中國需求和對進口礦的高度依賴，大大刺激了三大巨頭漲價的胃口。 “三大礦商的心態已經發生變化，已經無意在需求層面與中國進行過多周旋，因為它們認定中國的需求只增不減。” 英國商品研究所(CRU)分析師林儒一對《財經》記者說。

而真正誘發三大礦商打破長協價格機制、強硬抬價的重要因素，是它們已經嘗到了現貨銷售的甜頭。由于鐵礦石現貨價格多數時候高于協議價格，三大礦商紛紛減少協議礦的供給量，轉而將更多的鐵礦石投放現貨市場，以賺取現貨礦與協議礦之間的差價。

以3月23日的鐵礦石現貨價格為例，當日中國現貨市場品位為63.5%的印度鐵礦石報價高達152美元/噸，這一價格是2009年鐵礦石長協價格的2.5倍。

正是源于這樣的超額回報，三大礦商去年的業績實現了大幅增長。在全球經濟整體低迷的背景下，如此高額的利潤讓它們對“吃差價”像毒癮一樣難以戒掉。

此前一貫支持鐵礦石長協定價機制的淡水河谷的“變臉”即是典型一例。今年2月14日，淡水河谷出人意外地發表聲明稱，支持全球第三大鐵礦石商必和必拓取消鐵礦石“年度基準”價格制度的提議，推行全球性鐵礦石現貨市場價格。

同時，由于巴西到中國的海運距離較遠，巨額海運費成為淡水河谷在華銷售的一處硬傷。為積極推進鐵礦石現貨銷售，淡水河谷更是準備把自家店開到中國門口。它正在雄心勃勃地籌劃就開發40萬噸級鐵礦石碼頭與青島港(集團)有限公司進行談判。

據公開數據顯示，2009年必和必拓鐵礦石總銷量中約有46%是通過現貨價格和指數定價模式售出的。目前，三大礦商實際現貨銷售的總量已經達到其全部售貨總量的46%-55%的水平。

3月23日，淡水河谷正式發布公報稱，該公司最近已開始實行新的貿易政策，在鐵礦石價格制定和銷售方式上將更加靈活。

巴西經濟報紙《價值報》甚至報道稱，淡水河谷已經就此向客戶發出了通知，將從4月1日起以鐵礦石指數定價體系取代每年制定基準價格的模式，新的鐵礦石價格上漲幅度超過100%。其中，品位最高的Carajas粉礦將從去年的參考價每噸57美元漲至122.2美元，漲幅達114.38%，實行時間是今年4月到6月。

“在日方率先妥協的情況下，中國鋼企現在是進退維谷。如果被迫接受三大鐵礦石巨頭提出的長協價漲幅，大面積虧損的鋼鐵行業必將向下游轉嫁成本壓力，但下游能否承接鋼企轉移的壓力，難以預料。而如果接受現貨市場價格，又將面臨礦商、國際基金炒作的更大風險，鐵礦石可能會像海運價格一樣被炒得暴漲暴跌。” 3月23日，中國聯合鋼鐵網首席分析師馬忠普對《財經》記者表示。

中國如何出手

就在淡水河谷發布公報的同一天，中國官方亦就鐵礦石價格長協定價機制發表聲明。工業和信息化部原材料司巡視員賈銀松在3月23日的新聞通氣會上稱，中國希望繼續堅持鐵礦石長協定價機制，堅決抵制和反對任何形式的壟斷行為。

然而，中國官方的這一聲明在作為買方同盟的日本率先“妥協”后顯得獨木難支。尤其是在經歷了這幾年的悲壯談判歷程后，國內鋼企的心態已經變得脆弱而復雜。

自2004年以來，寶鋼開始取代中鋼協，成為代表中國鋼鐵企業進行鐵礦石談判的主角。在此后的五輪談判中，中國接受的鐵礦石漲幅平均接近40%，面對中方在談判結果面前的接連敗退，寶鋼深受指責。中小鋼廠質疑寶鋼身為大鋼廠，不但不能保護中小鋼廠的利益，并且懷疑寶鋼以“倒礦”牟利。

業界的強烈不滿再次將中鋼協從談判幕后推向幕前。

3月11日晚，中鋼協緊急出面召集正在北京參加“兩會”的各家鋼企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商討應對之策。在這次會議上，鋼鐵企業代表強烈呼吁，鑒于三大礦商的肆意漲價完全不顧后果，將對整個鋼鐵行業、下游產業乃至整個國民經濟產生嚴重影響，決定聯合上書國務院，希望國家出面進行相應干預，制止三大礦山不顧市場規律隨意漲價。

3月15日，作為鐵礦石出口大國的澳大利亞政府旋即表態，認為不應把鐵礦石問題政治化，中國的行動應符合市場準則。

而中方的回應則令人回味。商務部新聞發言人姚堅在16日的聲明中表示，商務部認為中國的利益應在鐵礦石談判中有所體現，主張維護鐵礦石長期協議的價格形成機制，稱中方會在必要時提供貿易手段支持，并表示目前中方已有政策儲備。

“從商務部的表態來看，我認為所謂的貿易手段應該主要體現在對進口鐵礦石加強監管，并利用港口庫存對進口鐵礦石進行調控。”3月23日，馬忠普對《財經》記者如是說。但馬忠普同時認為，在鐵礦石問題上，中國政府不可能直接插手，鋼企聯合上書政府，目的無外乎是希望提請國家做一些企業力所不能及的事。

由于去年鐵礦石價格處于階段性低位，中國的鐵礦石進口量完全超過實際需求量，港口庫存大幅增長，形成了一定的礦石儲備。馬忠普認為，這是中方談判的籌碼。

“目前港口庫存鐵礦石高達7000萬噸，加上鋼企自身的庫存，支撐企業兩三個月的正常生產沒問題。但幾個月不賣礦對于礦商來說就會是大問題。”

馬忠普稱，隨著談判最后期限的臨近，商務部的上述表態等于是提供了談判最后的“活口”。盡管商務部沒有透露具體的政策儲備內容，但這已經意味著一旦談判最后破裂，中方將會有相關預案能夠啟動，給予企業必要支持。

出路在上游

“解決中國鋼鐵工業的資源瓶頸這一深層次矛盾出路在于，中國需要加快實施全球資源戰略布局，尤其是加強對鐵礦石資源上游產業鏈的布局，在這方面，中國應向日本企業學習。”馬忠普對《財經》記者表示。

新日鐵公司2009年第三季度財報顯示，該公司預計2009年全年虧損150億日元(約合1.65億美元)。“處境不如中國鋼鐵企業的新日鐵即使接受三大礦商的大幅漲價，其受影響程度也相當有限。就是因為日本企業在產業鏈的各個環節都有自己的布局。” 馬忠普分析。

事實上，澳洲幾乎所有鐵礦都有日本財團在開采。此外，新日鐵還通過三井物產對淡水河谷持有15%的股份。在印度，三井物產同樣擁有印度Sesa Goa公司51%的股份。

據公開數據顯示，在2008財年(截至2009年3月)三井物產投資的礦產企業生產的鐵礦石產量為3900萬噸，伊藤忠商社投資的礦業企業生產的鐵礦石產量是1000萬噸，三菱商社投資的礦業企業生產的鐵礦石產量是700萬噸。再加上日本鋼企直接投資的礦業企業生產的鐵礦石產量2500萬噸，使得日本國內的企業控制的鐵礦石產量足夠滿足日本58%的鐵礦石需求。

此外，日本企業在物流體系的布局也為日本鋼鐵企業降低了海運成本，規避了海運風險。日本鋼鐵企業多數與船運公司簽訂了長期協議，所以能拿到更便宜的海運價格。日本鋼鐵行業和海運行業的重要企業，甚至造船企業，都是互相交叉持股的利益共同體，它們是同屬一個財團的成員。

在主要運送鐵礦石的散貨船領域，日本占有絕對優勢，占該型船世界新增運力總量的比例達48.7%。其中，尤以商船三井和日本郵船在業界的影響力最大。

相比之下，“中國‘走出去’的步伐顯然邁得晚了一大步，中國亟須找到戰略層面的創新模式，只有逐漸成功實施海外資源戰略布局，確保資源自給率，才能切實扭轉長期以來的鐵礦石談判的被動局面，為整個鋼鐵產業鏈提供資源保障。從這個角度說，剛剛宣布的中鋁和力拓的合作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可謂意義重大。”馬忠普說。

他同時建議，中國鋼鐵工業應當逐漸將投資向海外轉移，到發展中國家開礦、建設鋼廠，對鋼鐵企業實施國際產業鏈建設和國際化經營需要納入國家對外經濟發展戰略，制定鼓勵政策;鋼鐵產業政策制定要適應企業戰略重點的調整和發展模式的創新。

本刊記者林靖、陳娟、實習生張寒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