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正在漸漸升起。暑氣逐漸退去后,鄉村的傍晚有微暖的風吹過臉頰。但正午太陽的灼熱遺留下的痕跡依舊很濃厚。夜帶著最后一絲昏黃的柔光,攜同暮色將整個鄉村籠罩在她的身下。所有的村莊都是夜色的孩子,天黑了,她就撤出一張巨大的網將我們置身其中。然而,她又怕我們會寂寞,于是潑下越來越濃重的墨將喜愛夜色的小昆蟲吸引出來。
有月亮的晚上我們是最快樂的,鄉間的每一條小道上都擺滿了竹床。我聽到隔壁家四歲的雷雷,指著天上閃爍的星星跟媽媽說:“媽媽,那些螢火蟲飛得可真高啊。你幫我捉些下來給我玩兒吧。”我在邊上忍不住笑了,他可真天真啊,居然把星星認成了螢火蟲。我們的身邊都是望不到頭的稻田,螢火蟲不知疲倦地忽閃著它們小巧的身體。
那年我六歲,但在內心里儼然感覺自己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不一會兒,藍月就從她家的竹床上溜下來跑到了我的竹榻邊。什么都不用說,我們把自己爸爸煙盒外的塑料膜小心地揭下,通常都是一個完整的透明塑料袋。我們在稻田邊捉住一些比比皆是的螢火蟲,把它們塞進透明小袋里,再用根細繩扎緊。可惜,一到白天它們屁股后面的燈就莫名地關上了。于是只好把它們義放進了稻田里。我們都相信,回歸稻田會讓它們起死回生。最棒的是家里吃了罐頭。留下的空玻璃瓶可成了我們的寶物。藍月每次都很羨慕我,因為她家很少可以吃到罐頭,即使有那也是她爸爸和弟弟才能享用的。我和藍月可勁地捉,直到塞滿了整個玻璃瓶。我們放在床頭,整個晚上瓶中都是閃爍透亮的,我們幾乎舍不得睡著,生怕明天太陽升起時它們又失去了晚上的活力。抬頭看看月亮,我問她:“你媽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生你的嗎?”“嗯,聽說是的。”“可是我見過白色的月亮,也見過金黃色的月亮,可從來都沒有見過藍色的月亮啊。”“這個我也不清楚,可能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藍色的月亮吧。”
藍月的媽媽已經病了很久了。因為她上頭還有三個姐姐,她們包攬了家中的所有家務以及農活。所以,藍月是相對自由的。不過,藍月的任務依然很重大。因為照顧家中唯一的小弟弟的任務就落在了她稚嫩的肩上。我們商量好了接頭的暗號,在她家門外喊上一聲,藍月就會馬上溜出來和我會合。不過,藍月也因此經常挨打。藍月的爸爸很懶也很兇,從沒見他下過地,只在村頭的雜貨店里和一群年輕小生玩撲克牌賭錢。但是他很少能贏,輸了回來就拿藍月媽出氣。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的爸爸,我很慶幸我的爸爸和她的爸爸是那么的不同。我的爸爸在村外的鎮上工作,只有到了晚上才騎著他那輛老舊的自行車,踩著月亮鋪成的狹窄小道飛馳回來。但爸爸從來沒打過我們,也沒打過媽媽。他讓我的兩個姐姐都上了學,電沒有像藍月的爸爸一樣光疼愛兒子。
我想我是幸福的,因為爸爸告訴我,再過三個月就送我去學校讀書。而藍月已經八歲了,但她的爸爸至今沒有要送她上學的意思。我和藍月曾經是那么盼望著上學,我們都躲在她小姐姐的課桌底下。地面是塵土飛揚的泥巴地,我們顧不上這些。其實老師對一切都盡收眼底,只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因為每家差不多都有四五個孩子,家中大人出去干農活。照顧弟妹就落在了稍年長的孩子身上。講臺上老師開始叫學生們念書,整個教室的孩子都開始搖頭晃腦地讀了起來。他們念書的調子很像唱山歌,我一會兒就聽著睡著了。讀書聲停止了以后,我醒了過來。藍月正在看著我,她的身子已經被我擠出一大半露在外面。因為比我大兩歲的原因,她總是什么都讓著我。我們倆對了下眼色。于是我小聲對她姐姐說:“我想上廁所”。她低下頭小聲對我們說,現在還在上課再忍一忍就可以下課了。我們失望極了。忽然藍月用手肘撞了我一下,順著她眼睛的方向,我看見土坯壘砌的教室墻壁上有很多洞眼和裂縫。最大的洞眼上,我們看到了我的小姐姐在隔壁教室上課。我們開始騷動不安了,在桌子底下我的身子使勁動彈,藍月的姐姐開始伸手下來按住我的腦袋。這更激發了我的斗志,于是和藍月一起合力將她姐姐單薄的課桌頂了起來。老師已經看到長了腳的課桌在教室里挪動。所有學生都回頭看著我們。我的心里升出了一股得意。這時老師的聲音響亮地炸響了。他勒令紅月趕快把我們送到教室外面去。我們鉆出了桌底。身上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了。就在走出教室的一剎那,藍月把我早上送給她的糖果一把塞進了那個窟窿給了我的小姐姐。我明白她在愛屋及烏。
藍月說她媽媽的病越來越重了,他們家已經沒有錢給她治了。看她眼里含著淚花,我的心情也開始失落起來。我忽然想起了前陣子,有人來村里收一種紫色的球球。九塊錢一斤,在那時候已經很值錢了。于是每天晚飯過后,我們就在鄉里的小路上做起了采摘工作。它開粉紅、白萼花,紫色的花和葉一開一層,在頂端結成球狀。我們四處尋找,賣力地采摘著,希望能賣個好價錢。很多年后,我讀到《詩經》,看到了一種名叫“蓷”的植物。才知道我們小時候就認識的紫色球球原來就是它,也就是俗稱的益母草,是一種藥材。再后來我們還摘過金銀花,我們爬過人家的后院,翻進圍墻,等主人追出來時,我和藍月撒腿就跑,藍月本來早已跳了出去,在外面拉扯不善攀爬的我。緊張之下那堵薄弱的墻就被我扒垮了。主人氣急敗壞地揚起了手,但藍月說是她讓我偷的。于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臉上。同時,一串淚珠也掛在了我的臉上。再過一陣子,藍月的家里吃飯已經沒有下飯的菜了。我想起奶奶家曾經吃過用糖腌制的紫藤花。我們頂著烈日出去找紫藤花,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它們淡紫色的美麗身影。后來才得知,原來紫藤花只有春季中旬才開放。
短短的幾個月盡管天氣炎熱,但時間就在我們四處玩耍和摘花、找花中流逝了。爸爸工作很出色居然被調到了縣城。我們全家也在八月下旬舉家外遷了。一大早,我就被媽媽抱上了車。還在睡眼蒙嚨中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和藍月正式告別。車子在啟動的那一刻,我突然聽到了那熟悉的呼喊。扭轉頭,只看到揚起的漫天黃土將一個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吞噬在昏黃的塵土中。
不久,我就背上了書包,在明亮的教室里。我是那么的孤獨。身邊的小朋友都在用流利的普通話交流,我有些茫然無措。第一個班會課上,老師叫大家自告奮勇上臺來講故事。我欣喜地沖上講臺,想一股腦地將藍月曾經在她奶奶那聽來的故事和大家分享。可是我才張口,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老師。我知道問題就出在我不會說普通話上,興致才剛起來,我就垂著頭走下了講臺。從此我明白了,自己是土氣的甚至是傻氣的。甚至在早讀課上,我那搖頭晃腦,唱山歌似的讀書腔也引來了眾人的哄笑。我開始感到寂寞,并且想把這一連串的失落都一股腦地向藍月傾吐。可我見不到她。
孩子的語言模仿能力是很強的。不久我就學會了和他們一個調調的普通話,也開始和大伙一起嬉笑玩耍。一切似乎都好轉了起來,我也漸漸忘記了家鄉的藍月。在讀小學二年級時我聽說藍月的媽媽在那年去世了,不久藍月也開始上學了,我打心眼里為她媽媽的離去替她難過,但也為她能夠進入學堂而高興。三年級的暑假,我回到家鄉見到了她,她十分神秘地拉著我,將我帶到后山坡上。四處是郁郁蔥蔥的青草,身后是茂盛的竹林。我們恣意地躺在草坡上嘴里銜著一根小草。她小心翼翼地從懷里取出一個硬殼的筆記本。封面上是那個唱著“讓我輕輕地告訴你的”甜美女歌星。翻開筆記本,我看見每一頁都抄滿了當時最流行的歌曲。她告訴我這是她小姐姐的歌本,隔上幾頁還畫了一些花花草草。我們都對這個本子愛不釋手,很是對大女孩的身份感到羨慕。就那樣我們連哼帶唱地在山上躺了一個下午。直到月亮升起,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當我讀到小學四年級時聽說藍月輟學了。因為她的大姐姐已經出嫁,家里缺少勞力。不久后,我居然收到了藍月的信,我很是感到驚訝,信中有很多錯別字。可是依然能夠看出她寫信時花的心血。她告訴我夏天快到了,她懷念小時候我們一起摘紫色球球和金銀花的日子。希望有空我能回老家和她聚一聚。看完后我簡單地回復了幾句,就沒有再放在心上。那年暑假我報了畫畫班,沒有回家鄉。不能比縣城里的孩子落后,我在心里默默告誡自己。五年級的秋天,我又收到了她的信,這次的筆跡部分潦草,字里行間仍舊是充滿了對我的思念之情。我突然有點想回家鄉看看。可爸爸說,老家的親人已經逐漸減少,可能要等上一陣子。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學期,等到春節快來臨時,我們全家終于向老家出發了。揣著縣城里的小玩意兒和一堆小吃。我滿懷喜悅地朝藍月家走去。推開那扇殘破灰暗的木門,家里透著刺骨的寒氣。只有她的小弟弟一人在家,面對我的詢問只是睜著懵懂的眼睛看著我。我聞到了空氣中一絲異樣的傷感氣息。沒有看到藍月敏捷的身影,我決定坐下等她從田間地頭回來。過了幾分鐘那瘦弱的小男孩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我藍月姐已經病死啦。”我的頭腦似乎在瞬間變成了空白,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就在此時,隔壁的嬸嬸走了進來,一連串地給我講述藍月早逝的原因。她跟我說上幾句就嘆口氣,我也終于知道了原因。就在去年春末,為了給家里補貼家用,藍月去后山上和一群年輕力壯的大人一起背竹子,結果失足從山上滾了下來。躺了幾天發現還是可以忍耐的,因為是女兒所以她的爸爸也沒有重視,藍月拄著拐杖熬了陣子還是繼續下地干活去了。等到越發嚴重后才知道腰子摔壞了,那時候她那懶惰好賭的爸爸終于急了,開始四處借錢將她送去了醫院。在醫院住了陣子發現不僅是摔壞了腰子還蓄積了好幾種惡癥。等所有的錢花光,借遍了所有的窮親戚后,家里只好用一輛木板車將她拖回。就那樣藍月在家里繼續躺了一個多月,在病痛的折磨中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說完,那位嬸嬸還順手指了指她最后躺過的地方。我有些不忍目睹。放下東西含著淚水走出了她的家門。
冬日的夜來得特別早,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了。抬頭看到天邊掛著一輪明月。久久凝視著它,它的顏色居然逐漸變成了藍色。耳邊響起了兒時的童聲“你媽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生你的嗎?”“嗯,聽說是的。”“可是我見過白色的月亮,也見過金黃色的月亮,可從來都沒有見過藍色的月亮啊。”“這個我也不清楚,可能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藍色的月亮吧。”
我踩著月光往家走,銀色的月光傾灑下來為我照路,可在我眼里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編輯:陳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