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為了能給傳統在現代化的大潮中指引出一條“順其波而揚起流”的進化與更新之路,30年代的知識界人士在歷史與現實的雙重作用下,提出了以全盤西化觀、充分世界化觀、根上西化觀為基本內容的西化方案。在此方案中,雖然對傳統持激進立場是其最基本的特色,但是其目的絕不是為激進而激進,相反,而是為傳統的西化而激進;盡管該方案在內容的設計上還存在明顯的不足,但相對于保守西化方案而言,無論是吸取西方文化的精華還是防范傳統的糟粕都具有自己的優勢。
關鍵詞:傳統;知識界人士;激進;西化
中圖分類號:K262.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9-0078-05
隨著現代化問題被先進的中國人提上歷史日程,傳統的出路問題也就浮出了水面,并且日趨凸顯。因為在傳統與西學的關系上,人們不能不面臨著如下的困惑:若果傳統如其批評者所說是招致民族危亡的惡首罪魁,為何現實中仍有許多人對其依然執著?若果西學如其贊美者所講是中國現代化的不二法門,為何從清末到如今中國仍止步于現代化的門外?難道是傳統并非如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壞,還是西學也不是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好?或者是正由于傳統的壞才排擠了西學的好,還是正由于傳統的好的缺失才阻梗了西學的好的發揮呢?故此,為了尋找傳統的出路,一部分30年代的知識界人士提出了激進西化路向的方案,希望借此能為傳統在現代化的大潮中指引出一條“順其波而揚起流”的進化與更新之路。當然近年來學術界有關30年代西化思潮的研究成果也確實非常豐富,人們不僅對西化思潮中的一些代表人物進行了研究,而且對西化思潮中的不同派別之間的關系及其主張進行了探討。就前者而言,比如鄭大華在文章中就提出胡適不是一個全盤西化論者,因為胡適之所以主張“充分西化”與“全力西化”,是由于民族文化自卑心理的滋長和對所謂文化“惰性”的體悟,因而他不是一個“全盤西化論者”;①尤小立則認為胡適是否全盤西化論者,要根據具體的語境來確認,否則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的學術態度和現實態度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②劉集林在研究陳序經時指出,盡管陳氏的全盤西化論存在明顯割裂中西、籠統含糊與空想的一面,但從具體的時代環境與他急切的救亡思想出發,卻又有其歷史的合理性。③就后者而言,比如趙立彬以“論”與“派”為文眼,以文化論戰為背景,對全盤西化思潮的觀點進行了一次較為系統的梳理;④張太原則從歷史的與政治的以及文化的角度對全盤西化思潮出現的原因進行了分析。⑤不過,作為本文的特色:就是站著激進的角度,一方面從宏觀上對西化思潮出現的原因進行探討,另一方面從微觀上對西化思潮的內容進行舉證和評判,從而達到對其更加客觀與公正的解讀效果。
一、時與勢的產物
激進的西化路向之所以能成為一部分知識界人士指引傳統的一條出路,一方面是傳統在其心目中不僅是無能的化身,而且是落后的代名詞。比如陳序經著文說:“從東西文化的程度來看,我們無論在文化哪一方面,都沒有人家那樣進步。從文化本身的各方面的連帶關系來看,我們不能隨意的取長補短。從東西文化的內容來看,我們所有的東西,人家統統有,可是人家所有的很多東西,我們卻沒有。從文化的各方面比較來看,我們所覺為最好的東西,遠不如人家的好,可是我們所覺為壞的東西,還壞過人家所覺為壞的千萬倍。”⑥相對于陳序經對傳統高屋建瓴式的批評,吳世昌的批評則很有畫龍點睛的味道,他說:“儒家以功利教人,其終極目的是‘應帝王’。孔孟仁義之說,算是講為人之道的精彩部分,然與客觀的真理無關。宋人講格物,已受外來思想之影響。而格來格去,又格到心上,仍離不開人,所以也不能走上科學之路。老莊要去‘是’‘非’觀念,使后世以‘是非’為‘口舌’‘麻煩’的同義詞。法家對治道雖有貢獻,而先要教人揣摩心理,諂諛權貴,狎弄人主,然后能行其政策(見《韓非·說難》)。并且法家也注重功利。”⑦跟陳、吳二氏不同的是,林語堂用以退為進的手法痛批傳統的無能,認為在當今時代,單純地依戀于傳統而不思進取,那么再好的國粹與傳統也難以保全。他說道:“再退一萬步,就說東方文明有了不得的寶貝,國粹家想極力保存,試問國粹保存起來沒有?我們的圖書館在哪里?我們的博物院在哪里處?我們的古樂今日在哪里?我們的古物古跡有相當的保存沒有?我們的歷朝古玩國寶書畫,今日販賣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在倫敦巴黎還是北平?我們的古玩古畫今日是在紐約東京呢,還是北平呢?”⑧從林氏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傳統豈只是無能,簡直是罪過。顯然,在這些激進的批判者看來,傳統已到了洗心革面的時候了。
另一方面,先進中國人激烈反傳統傾向的示范效應。由于晚清以來國家民族危亡的加深與現代化訴求的受挫,傳統日益成為一部分激進中國人抨擊與譴責的對象。比如戊戌變法的主將譚嗣同針對當政者的愚頑和昏庸,就認為中國的自秦朝以來就是一種專制加強盜的政治,中國的文化就是一種“荀學”加“鄉愿”的文化,而且彼此勾結相互利用,故而譚氏發出了“沖決封建之網羅”的吼聲。辛亥革命時期,一個筆名絕圣的革命者在《排孔征言》一文中就喊出打倒孔子的口號,他說:“欲世界進于幸福,必先破迷信;欲支那人進于幸福,必先以孔子之革命。”⑨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傳統顯得更為激烈,比如陳獨秀大力倡言:“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那德先生又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⑩被胡適譽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則在文章中直呼孔子為“盜丘”、“國愿”,認為“盜跖之為害在一時,盜丘之遺禍及萬世;鄉愿之誤事僅一隅,國愿之流毒遍天下。”{11}錢玄同則主張不僅要廢除傳統的倫理道德習俗節日,而且要廢除承載傳統的古籍和文字。可以說,反傳統是近代以來先進中國人在追求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種重要的聲音。自然作為30年代的知識界人士難免不受其影響,比如陳序經就對前人激進的反傳統大加肯定與贊揚,他說陳獨秀對舊倫理、舊政治、舊藝術、舊宗教、舊文學的否定和反對,在思想上開辟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在激烈反傳統的知識界人士中,既有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傳統的參與者,也有沐浴新文化運動的洗禮者。事實上,也許正因為近代以來這種反傳統思想的沉淀和積累,才間接推動了30年代知識界人士對傳統激進態度的形成。
此外,其他一些理由也為某些知識界人士激烈的反傳統提供了話語支援。比如陳序經之所以激烈的反傳統,是因為他站在文化有機體論的立場上,認為文化是整個的完全的,是不能隨便分解的,如果要學習西方文化,就必須是全盤的,而不是枝枝節節的;要改造傳統文化,就應該是根本的,而不是修修補補的;為此,他還對那些在傳統出路問題上持復古和折衷傾向的人進行批評,指出前者的錯誤是昧于文化發展變換的道理,后者的錯誤是過分地強調文化的一致與和諧。胡適則根據傳統天然的守舊性特征,主張對西方文化必須全面的大量的引進,讓其充分地跟中國固有文化自由接觸,自由切磋,借它的朝氣和銳氣來打掉一點傳統的惰性與暮氣;否則,不僅原本需要改造的傳統仍處處保留其舊有的特性,就是剛剛從西學中引進的良法美意也會墮落成逾淮之橘;正所謂“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得乎其下”罷了。所以,胡適告誡人們毋須擔心西學的引進會顛覆中國固有的傳統,相反,它只是中國傳統實現新生的催化劑。
二、同一方向下的不同路徑
那么激進的西化路向具體表現怎樣呢?就當時的影響來說主要有三種代表性觀點,構成了該路向的基本內容。其一,以陳序經為代言人的全盤西化觀。陳氏認為在現代化道路上僅僅對固有的傳統進行否定和反對是不夠的,還應該對西方的文化進行全盤的引進與采納。比如他在評價陳獨秀新文化運動期間反傳統的主張時就明顯表示出此種意思,他說:“陳先生所反對的中國文化,是包括舊倫理、舊政治、舊藝術、舊宗教、舊文學。質言之:差不多是包括中國文化的全部分。陳先生所欲推倒的舊文化的范圍固很廣,然在西洋文化的采用上,卻特別注重于德先生和賽先生……除此以外別沒所要,則陳先生所要的西化,恐怕非全部的西化。”{12}陳氏的言外之意是說陳獨秀在否定傳統方面已夠得上一個全盤西化論者,但在接納西方文化方面卻還不夠。為了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全盤西化觀,陳序經主張,無論是從積極意義上看還是從消極意義上看,我們目前的政治、經濟、教育、社會等方面不僅要在思想上采用西方文化,而且要在行動上采納西方文化,只有這樣,中國的傳統才有出路。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陳序經通過比較議論道:“從文化發展上看,西洋近代的文化的確比我們的進步得多,它的思想,也的確比中國的思想為高。西洋文化無論在思想上,藝術上,科學上,政治上,教育上,宗教上,哲學上,文學上,都比中國的好。至于在衣,食,住,行的生活上頭,我們更不及西洋人講究。”{13}此外,陳序經還根據近代以來先進中國人在態度上對西方文化認同的逐步加強和在實踐上對西方文化應用的日趨推廣的事實,以及日本與印第安人因態度上對西方文化的差異而招致的不同結局,來證明全盤西化不只是中國的一種趨勢,也是世界的一種潮流。為此,陳氏對那些念念不忘祖宗成就與光榮而視全盤西化為背宗忘祖的人進行詰問道:“我們以為所謂祖宗的成就與光榮,是祖宗的,而非我們的。我們自己沒有成就,沒有光榮,只靠祖宗的成就以為光榮,不但是自暴自棄,而且是侮辱祖宗。何況祖宗的成就與光榮早已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不但現在的時候,不容許我們去保存它,就是我們能夠保存它,也不能適應我們目前的需要。所以我們今日的急務是要徹底覺悟我們祖宗的成就與固有的光榮,不足以生存于這個時代。只有這種覺悟的人,才能痛改前非,急起直追,而努力與文化的改造與發展。假使不是這樣,而徒然固守祖宗的殘遺,那么不但祖宗的光榮,不久將要湮沒,恐怕民族也要滅亡。”{14}
其二,以胡適為代言人的充分世界化觀。相對于陳序經的全盤西化觀而言,胡適的充分世界化觀在否定與批判傳統方面也絲毫不遜色,比如他曾說道:“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身體不如人。”{15}此外他還跟陳序經一樣對那些傳統的夸耀者提出了批評,他說:“總而言之,我們對中國文明究竟有什么真正可以夸耀的呢?它的過去的光榮屬于過去;我們不能指望它來解決我們的貧窮、疾病、愚昧和貪污的問題。因為這四大禍害是中國舊文明殘存至今的東西。此外還有什么呢?我們國家在過去幾百年間曾經產生過一位畫家、一位雕刻家、一位偉大詩人、一位小說家、一位音樂家、一位戲劇家、一位思想家或一位政治家嗎?”{16}不過,跟陳氏全盤西化觀不同的是,胡適認為在現實生活中數量上的嚴格“全盤西化”是不容易成立的,同時也承認西方文化如同中國文化一樣也有著自己的缺點,比如他說:“文化只是人民生活的方式,處處都不能不受人民的經濟狀況和歷史習慣的限制,這就是我從前說過的文化的惰性。你盡管相信‘西菜較合衛生’,但事實上決不能期望人人都吃西菜,都改用刀叉。況且西洋文化確有不少的歷史因襲的成分,我們不但理智上不愿采取,事實上也決不會全盤采取。”而且,胡適還對其充分世界化做了名詞上的解釋,他說:“所以我現在很誠懇的向各位文化討論者提議:為免除許多無謂的文字上或名詞上的爭論起見,與其說‘全盤西化’,不如說‘充分世界化’。‘充分’作數量上即是‘盡量’的意思,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思。”{17}為此,胡適還舉證“充分世界化”相對于“全盤西化”所具有的優勢,即它可以免除一切瑣碎的爭論;容易得著同情的贊助;避免數量上難以成立的邏輯毛病。但是,從其充分世界化的內容來看,胡氏跟陳氏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兩者都主張中國人應該從器物到制度再到精神死心塌地的去學人家,一心一意的去現代化。正因為如此,胡氏還把陳序經引為同道,并在《獨立評論》142號的《編輯后記》中說:“此時,我只借此聲明我是完全贊成陳序經先生的全盤西化論的。”可見,胡、陳二氏在傳統現代化問題上,觀點是相當一致的。
其三,以張佛泉為代言人的根上西化觀。與陳、胡二氏的西化觀不同的是,張佛泉更措意于本質上或精神上的西化。他在文章中寫道:“我所主張的可以說是從根上,或說是從基礎上的西化論。有許多皮相與枝節問題,如同是打bridge好還是打麻將好,我以為可以不專去討論它。我們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整個改造我們的頭腦,而是將中式的頭腦換上一個西式的頭腦(Western type of mind),由一個‘論語’式的頭腦換上一個柏拉圖‘共和國’式的頭腦。同時我們有許多基本觀念,深入我們的腦筋如此之深,它們已經成了創入而固定的條紋、溝渠。我們的思想與活動已整個被這些溝渠給限制住,我們不動則已,一動便滾入這些溝里去,我們若不徹底從根上改造,我們是永也逃不開那些陳舊卻很有力的窠臼的,如果精神與物質是可以分開來談的,我寧可將emphasis放在精神改造方面。”{18}因為張氏覺得近代以來,國人之所以在接納西方文化方面出現“中體西用”、“中西調和”與“中國本位”這樣一種半吊子西化現象,根本原因是精神上仍駐足于傳統的陰影下,故而既使器物上和制度上已具備了西化的形式,可骨子里流淌的依然還是傳統的血液。因此,在張氏看來若想真正取得西化的成功,一方面必須跳出傳統的窠臼,對其進行根本的反思;另一方面必須徹底的采取西方文化,認真地吸取其本質的東西。當然張氏對陳、胡二氏的觀點并不持否定態度,他曾說:“我與全盤西化論是非常同情的。我與全盤西化論的不同只在于我看中西文化間多少有‘質’的不同,而不只是‘程度高下的分別’;只在我看西方文化有實質與表象之分,只在我將注意力放在實質的采納方面,而不將實質由于表象等而視之。我不愿將我個人劃入取長補短的調和派內,便因為我主張從根本上從實質上西化的。我認為在基本文化單位方面是無所謂長短的,如果我們以西方社會為理想我們便必須對這些單位全盤接受。”{19}可見,張氏的西化觀在結果上更注重于實效,至于對傳統的態度,彼此也只是在五十步與百步之間。最后,為了強調根上西化的重要性,張氏設問道:“然則為什么我們主張要從根上西化呢?因為我們四萬萬人如想繼續在這世上生存,便非西化不可,而欲求西化則只有從根上西化才足以生效!我們是被逼西化,被逼從根上西化。近幾十年的教訓是我們最聰明的辦法,便唯有誠意地,老實地,爽快地,不扭扭怩怩地從根上西化。”{20}
當然,對傳統持激進態度的人除陳、胡、張三氏外,也還有很多,比如一個叫盧觀偉的學者著文道,我以為中國不但要在形而下的關于現代科技政制與物質生活要歐化,而且要在形而上的關于民族內部生活的一切思想文化與倫理道德等更要歐化。{21}再如一個叫沈昌曄的學者在文章中說:“我以為現在文化界的領袖們,應該放大膽來采納整個西洋文化,以培養中國的新精神運動。不應怕全盤西化有成為西洋文化的附庸的危險,卻應以大膽的魄力駕馭整個的西洋文化,使中國采納后的消化,有良好的經過。這是創造中國新的文化的出路。”{22}又如一個叫王青云的學者也撰文說:“我以為惟有從根上西化,是中國民族的惟一出路,若抱殘守缺,夜郎自大,亟亟于中國文化的保守,是非亡國不可的。”{23}只不過他們的主張基本上可以歸于上述三種觀點之下。因而可以說,20世紀30年代在現代化問題上反傳統的聲音雖沒有象新文化運動時期成為一種時尚,但絕對不是偶然的個別現象。
三、難以掩蓋的缺憾
不過,這些激進的西化路向觀雖然為傳統在現代化進程上指明了一條出路,但是其所存在的不足與缺陷也是毋庸置疑的,比如有人對陳序經的全盤西化觀進行批評道:“所謂‘全盤西化’也是句不通到極點的名詞,因為西化的內容是極其復雜極其矛盾的,無法討論到全盤接受與否的問題,西洋文化中有基督教思想與異教思想的對立,有國家主義與國際主義的對立,有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對立,有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對立,有義務觀念與權利觀念的對立,有苦行精神與享樂精神的對立,有南歐氣質與北歐氣質的對立,有大陸思想與島國思想的對立,所有這些種種都是矛盾而沖突的,我們怎樣去全盤接受呢?即退一步說,單講現代西洋文化也是很矛盾凌雜的,美國的拜金主義和德國的精神能夠接受嗎?蘇俄的集產制度與其他國家的自由競爭制度能夠一起接受嗎?所以全盤西化論的口號是講不通的,其不通程度與擁護中國舊文化論之不通相等。”{24}還有人說:“在‘西方文化’這個名詞之下,包含了許多相互沖突、互不兩立的文化集團。獨裁制度是西化,民主政治也是西化;資本主義是西化,共產主義也是西化;個人主義是西化,集團主義也是西化;自由貿易是西化,保護政策也是西化。這一類的例子,舉不勝舉。所謂全盤西化是化入獨裁制度呢?還是化入民主政治?是化入資本主義呢?還是共產主義?西方文化本身的種種矛盾,是主張全盤西化者的致命傷。”{25}應該說這種批評是相當有見地的,因為從字面上看“全盤”即是百分之百之意,那么也就意味著一方面對原有的傳統進行徹底的清除,另一方面對西方的東西進行全面的接納,事實上行嗎?顯然是不可能的。也許正因為意識到陳氏的“全盤”二字給“西化”帶來宣傳上的困難,胡適則主張用“充分世界化”來替代“全盤西化”論。從詞意看,前者比后者的確要來得高明,因為它既使西化在內涵上變得更富有包容性,也使提倡西化的人在西化對象的選取上擁有更多的空間和自由。問題是此種西化觀的“充分”二字使得其在西化的程度上置于一種標準和規范缺失的困境,因為“充分”是一個難以用數字來量化的字眼,究竟99%的西化是充分西化,還是80%的西化或60%的西化是充分西化呢?顯然,一切只能由西化的主體根據自己的感覺去把握和評判。這樣就在某種程度上為那些偽西化論者隱身于真正西化論者的隊伍中造就了外衣,同時也為真正的西化論者頹廢成保守主義者鋪設了臺階。由此看來,如果陳序經的西化觀失之于絕對和武斷的話,那么胡適的西化觀無疑偏頗于籠統與隨意。同樣,張佛泉的根上西化觀也不是沒有問題。應該說張氏主張以思想和精神作為西化的突破口確實在一定意義上抓住了西化的本質與精髓,因為一旦人們思想上真正西化了的話,那么西化進程中許多障礙就會消解于無形。遺憾的是中國非西化的現實怎么也提供不了思想與精神西化所需要的土壤,而且作為抽象的思想與精神,其西化的表征必須借助于具體的他者才能得以顯現;故而,如果沒有物質上的西化,所謂根上的西化也只能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藍圖。此外評判思想與精神西化的標準也不是隨意確定的,所以在現實中常常出現這樣的現象:有些自以為很西化的人,在更西化的人眼中卻與假洋鬼子無異;而本覺自己保守的人,在更保守者看來卻形同傳統的叛逆。對此,有誰能夠給出一個權威的標準的答案?可見,張氏的根上西化觀作為口邊筆頭的談資也許不失為一種洞見,若想付諸于實踐卻只能是一種難以企及的目標。事實上,陳、胡二氏的西化觀跟張氏的西化觀一樣都存在著具體操作上的困難,因而如果只把他們的觀點解讀成中國人對西化的態度與決心,實在有其積極的意義;如若把他們的觀點運用于實踐,恐怕有種瓜得豆之虞。
四、無奈的舉措
至此,也許有人會問,這些對傳統持激進西化傾向的知識界人士之所以如此,是不是因為他們在本質上或終極意義上就對傳統抱有一種深深的敵意與陳見呢?回答是否定的,相反,在對傳統的熱愛和忠誠方面,他們跟那些保守型知識分子并沒有本質的不同,只不過在民族危機重壓下,出于對“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樣一種毀滅性后果的認識與恐懼,不得不在“愛之深、恨之切”的心情驅遣下走上激進的道路。比如陳序經在表述自己堅持“全盤西化”的立場時說道:“試看美國的印第安人,為什么到這田地呢?照我的意見,不外是不愿去接受新時代的文化,而要保存自己的文化,結果不但他們自己的文化保存不住,連了他們自己,也保存不住。反之,美國的黑人,能夠蒸蒸日上,不外是能夠適應新時代的文化。平心來說,美國白種人之仇視及壓迫黑人,比諸印第安人利害得多,然一則以存,以盛;一則以衰,以滅;這種例子,可為吾國一般躊躇不愿接受西洋文化的良劑……其實要是我們看看我國的黎人苗人的歷史,已足為我們殷鑒。比方:在海南數百年來,耗過無數金錢,費過無數頭顱,去征伐黎人,然到今,我們一談到海南,總會談到扶黎救黎。其原因也不外是因為黎人不愿接受我們的文化,結果他們的情況日弄日蹙。我們若不痛改前非,則后之視今,恐猶今之視昔。”{26}同時有一個叫嚴既澄的學者也表達了類似的見解,他在批評國粹主義時說道:“我現在就完全承認你的話,凡是中國所有的東西都是好的,值得永久保存的;然而在目前的強盜世界里,正是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的時候。我們總得把別人拿來欺侮我們、剝削我們的種種東西先拿在手里然后能和他們一起生存。就算各國的文化都是壞得要不得的,我們也只好去學,因為非如此不能自立。”{27}而且,他們還認為,如果民族得以保全,傳統也自會存在。為此,胡適舉證道:“日本的例子使我們對中國文明的未來抱一線希望。日本毫無保留地接受了西方文明,結果使日本的再生取得成功。由于極愿學習和銳意模仿,日本已成為世界上最強國家之一,而且使她具備一個現代政府和一種現代文化。日本的現代文明常常被批評為純粹是西方進口貨。但這種批評只不過是搔到事務的表面,如果我們以更多的同情態度來分析這個新文明,我們會發現它包含著許許多多必須稱之為土生土長的東西。”{28}從陳、胡諸氏的言論可以看出,他們對傳統的否定與批判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挽救民族的危機,然后再間接來保存傳統。同時胡適還認為即使是全盤西化也不會導致民族固有特性的喪失,他舉例說,羅馬人接受了希臘文化,北歐野蠻民族接受了羅馬文化與希伯來文化,中國人接受了印度文化,日本人接受了中國文化及西方文化,都未見得因接受旁人的文化而將自己的個性完全失掉,相反,羅馬人還是羅馬人,中國人還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是日本人,因為彼此的文化惰性在起作用。故而,物質生活無論如何驟變,思想學術如何改觀,政治制度如何翻造,都只能是一個“取法乎上,得法乎中”的結果。此外,這些對傳統持激進傾向的知識界人士也并不是完全否認傳統。比如主張全盤西化的陳序經在解釋其“全盤”的內涵時說,他話語中的全盤既可以指百分之九十九,也可以指百分之九十五,還可以指百分之百;同時,他也承認提倡“全盤”的目的就是為西化傳統營造一個更寬松的氛圍,如他說道:“照我個人的愚見看來,什么是瑣碎西化,什么是根本西化,往往也成問題。例如張佛泉先生好像以為共和國的頭腦是根本西化,劉湛恩先生好像以為基督教的精神是根本西化,吳景超先生卻又好像以為這兩者都是瑣碎西化,而以科學為根本西化。我以為在事實上,在趨勢上,我們既已有或不能不有這種頭腦,這種宗教與這種科學,那么最好惟一的辦法,還是全盤西化。而且在全盤西化的原則下,張佛泉先生既可以專心提倡共和國的頭腦,劉湛恩先生也可以努力宣傳基督教的精神,吳景超先生也可以致志鼓吹科學。”{29}既然對傳統最激進的陳序經是這樣,那么其他諸人就更不用說了。可見,這些持激進西化路向的知識界人士,其之所以如此,更多的還是出于一種工具性動機而非價值上的追求;甚至可以說,他們是希望采取一種死中求生、破中求立的辦法來達到既挽救民族又挽救傳統的目的,并非是為激進而激進。
注釋:
① 鄭大華:《胡適是“全盤西化論者”?》《浙江學刊》2006年第4期。
② 尤小立:《胡適與“全盤西化”論再思》,《江蘇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
③ 劉集林:《陳序經全盤西化思想略論》,《廣東社會科學》2001年第5期。
④ 趙立彬:《“論”與“派”:文化論戰中的全盤西化思潮》,《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
⑤ 張太原:《20世紀30年代的“全盤西化”思潮》,《學術研究》2001年第12期。
⑥ 楊深主編《走出東方——陳序經文化論著輯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版,第255-256頁。
⑦ 吳世昌:《中國文化與現代化問題》,羅榮渠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48頁。
⑧ 林語堂:《機器與文明》,羅榮渠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97頁。
⑨ 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三聯書店1977年版,第209頁。
⑩ 陳獨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15日。
{11} 趙清等編《吳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5頁。
{12}{26} 陳序經:《全盤西化的理由》(節錄),羅榮渠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71-372、381-382頁。
{13}{14}{21} 余定邦、牛軍凱編《陳序經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9、68、23頁。
{15} 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15頁。
{16} 胡適:《文明的沖突》,羅榮渠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60頁。
{17} 胡適:《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天津《大公報》1935年6月21日。
{18}{19}{20} 張佛泉:《西化問題之批判》,天津《國聞周報》第12卷第12期,1935年4月。
{22} 沈昌曄:《論文化的創造》,天津《國聞周報》第12卷第14期,1935年4月。
{23} 王青云:《論中國的文化建設問題》,濟南《通俗日報》1935年4月21日。
{24} 常燕生:《我對于中國本位文化建設問題的簡單意見》,羅榮渠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87頁。
{25} 吳景超:《建設問題與東西文化》,《獨立評論》第139號,1935年2月。
{27} 嚴既澄:《“我們的總答復”書后——向“中國本位文化建設宣言”的十位起草者進一言》,天津《大公報》1935年5月23日。
{28} 胡適:《文明的沖突》,羅榮渠編《從“西化”到現代化——五四以來有關中國文化趨向和發展道路論爭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60-361頁。
{29} 陳序經:《為全盤西化的辯護》,《獨立評論》第160號,1935年7月。
作者簡介:陳任遠,男,1974年生,湖南邵陽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研究生,湖南長沙,410004。
(責任編輯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