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辛亥革命過去以后,多位參與武昌首義的革命者陸續就自己的親歷和見聞撰成史書。當事人寫史,雖難免受制于主客觀原因而只能視為個人記憶,但材料鮮活,感受真切則是其長。特別是作者們明確秉持的存資料,成信史,誅伐奸邪并總結經驗教訓;表彰先烈先進,肯定孫中山的革命思想,希望來者“深警奮發有為”以努力完成未竟之業的宗旨,均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
關鍵詞:辛亥革命;湖北志士;首義史著
中圖分類號:K25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9-0065-06
從武昌首義的翌年,即1912年問世的龔霞初的《武昌兩日記》、胡石庵的《湖北革命實見記》,到1927年曹亞伯的《武昌革命真史》,再到1945年張難先的《湖北革命知之錄》,構成了新中國成立以前湖北辛亥志士對這場革命斗爭史的回顧和研究系列。在即將到來的辛亥革命100周年的今天,系統清理和分析這些當事人的有關著述,對于重新認識辛亥革命的意義及其在首義之區的成敗原因,以及如何發展或研究這種獨特的“首義史學”,均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一
辛亥革命的硝煙未散,以這場革命為記載和研究對象的史學著作就已在醞釀當中。到“五四”運動之前,就湖北以外的研究情況而言,已經問世的史書即有蘇生的《中國革命史》(1911)、渤海壽民的《辛亥革命始末記》(1912)、高勞的《辛亥革命史》、郭孝成的《中國革命紀事本末》(1912)、王樹楠的《武漢戰紀》、《辛亥粵亂匯編》和《辛亥殉難記》,張篁溪的《辛亥革命征信錄》、劍農的《武漢革命始末記》、貝華的《中國革命史》、谷鐘秀的《中華民國開國史》(1914)等。這些書的作者絕大多數沒有參加這場革命,因而在很短的時間內無法得到革命組織的內部資料和有關記載,所以只能從外部描述有關過程,象渤海壽民和張篁溪的書,均系披覽各種報紙的報道,將有關消息分類輯錄而已。還有些作者站在清王朝的立場仇視這場革命,王樹楠最為典型,他把廣東的革命活動稱為“粵亂”,其《辛亥殉難記》更完全是替為清王朝死節者樹碑立傳。即使是影響較大的郭孝成的《中國革命紀事本末》,在對待革命黨人的態度上也不無可以商榷之處。
湖北的情況不同。一是有眾多的辛亥革命直接參與者投入寫史的活動,他們有的及時成書,有的事后回憶并多方搜集第一手資料,所以材料真實,敘述具體詳盡,而且作者們幾乎無一例外對這場革命持高度肯定的態度。二是有組織有計劃地搜集資料、準備編寫大型詳盡的史書的工作,在湖北開始著手亦最早。湖北在1912年6月即成立了湖北革命實錄館,革命黨人謝石欽、蘇成章為正副館長,任王葆心為總纂。該館以“發潛德之幽光、演民族之進化,表彰忠烈、誅伐奸邪”為宗旨;以“調查事跡、搜羅材料”為入手辦法,并致函湖北各商會、商團、共進會、調查會、日知會調查會以及各省臨時議會,征集各種有關資料。據該館“登錄簿”記載,自1912年7月工作開始,到1913年8月該館被黎元洪下令解散為止,共收到各地寄送材料530余件。在此基礎上編出的《湖北革命實錄長編》分訂為八冊。《湖北革命實錄長編》史料豐富,涉及較多為他書未曾載入的人物和事件,如記18日晚在漢口英租界有留學生、革命黨兩人被捕;小朝街機關被破,有30余人被捕等,尤其是記彭、劉、楊烈士被審訊一節,十分詳細生動,為他處記載所不及①。
黎元洪亦在民國初年組織人編寫了《武漢戰紀初稿》,該書分上下冊,四萬余字,已于近幾年發現刊出。其內容專記“辛亥年八月武昌首義日起、至十二月民國統一日止、關于武漢一方面戰爭情況”,側重于軍事史,而內政外交和與戰爭無涉者不記。文字均據當事者的回憶和原始材料,逐日逐事排列,敘述清晰扼要,對湖北軍政府的軍事組織、兵力情況、軍事部署、戰略要點、各處兵力配備與調動及火器配置等,均有翔實記載;對于清軍情況介紹雖略,但于獲取的各種情報卻都原文錄存,因而保存了較多軍事方面的原始材料。書中對于廣大群眾擁護民軍、積極參加后勤運輸等亦有敘述,特別指出了某些戰斗的勝利,完全靠人民的支持②。
個人撰寫的武昌首義有關史著尤多。此中最早的是詠簪(龔霞初)的《武昌兩日記》(1912)、高仲和的《北征紀略》(1912)、胡石庵的《湖北革命實見記》(1912)等,接著有查光佛的《武漢陽秋》(1914)、熊秉坤的《武昌起義談》(稿本1918)等,20年代及其以后則有曹亞伯的《武昌革命真史》(1927)、吳醒漢的《武昌起義三日記》(1929)、邱文彬的《辛亥陽夏起義史略》(1939)、章裕昆的《文學社武昌首義紀實》(1944)、張難先的《湖北革命知之錄》(1945)、李廉方的《辛亥武昌首義記》(1947)、胡祖舜的《六十談往》(1944)和《武昌開國實錄》(1948)、居正的《辛亥札記》和《梅川日記》(1945)等等。
上述著述成書有先有后,篇幅大小不一,著眼點側重面亦不相同,作者的識見也有高下之分。就時間而言,有的只記最關鍵的兩天或三天,有的則寫到前后十年;就空間來說,有的只寫一支隊伍的活動范圍,有的則寫到武漢三鎮、湖北全省乃至全國的有關狀況。但這些書有共同的特點,就是作者均為辛亥革命的親自參加者,而且除了《武昌革命真史》和《湖北革命知之錄》等少數著作之外,多數史著以作者個人的經歷和見聞為素材,因而所述較為可信,史料也很豐富和生動。
如1912年2月10日即已脫稿的《湖北革命實見記》,就明確宣稱“必從實以記,……可褒者褒,可誅者誅”,“不為曲隱,不為巧飾”。③作者當時在漢口,于首義爆發五天后即獨立創辦《大漢報》,為革命宣傳鼓吹,立下功勞,后又寫了這篇實見記,內中有價值者甚多。如作者親見漢口劉家廟戰斗時,“百姓……直欲徒手助戰”,工人協助拆除鐵路,戰斗勝利后“市民爭運捕獲品物,歡聲雷動,絡繹不途”的動人場面,把廣大群眾同仇敵愾、奮不顧身的情景忠實記載下來。作者對清軍的暴虐、尤其是縱火焚燒漢口的罪行作了強烈譴責。對漢口軍政分府的作為予以肯定,但對其下令封閉中立的《公論報》并欲捕殺該報經理宦屏風,則表示“大不服”;對武昌城內個別起義者戮及滿族婦女老人的行為亦“大不為然”,認為“革命宗旨在光復,不在報復。……戮殺滿人,目下萬不可再為”。④可知作者所褒,在革命者和人民群眾;作者所(筆)誅,在維護舊勢力的鷹犬。對少數革命者的非理性行為亦加以正確的批評。
作者們撰寫有關首義史書,除了保存資料以成信史、表彰先烈先進供人景仰之外,還都有較為明確具體的現實目的,故其揭露批判的對象不限于清王朝這只“死老虎”。
最早對革命斗爭不徹底表示擔憂的是高仲和,時在民軍安襄鄖荊招討使季雨霖部任參謀。他即時寫成的《北征紀略》不僅真實地記錄了民軍光復荊州、出師襄陽、進軍河南攻克新野、唐縣、鄧州,以及招撫南陽的過程,而且著重指出,當時多數革命者專注于武漢的防衛,未下決心反攻為守,因而使得季雨霖部出師延期,力量單薄,未能迅速深入河南,截斷清軍后路,牽制其力乃至從背后進攻武勝關,將湖北境內清軍全部肅清。作者認為,沒有軍事上足夠的勝利,是造成政治上被動的主要原因,“今日者共和雖成,而遺虜猶刻思蠢動。……使我軍戰勝攻取,一如安襄鄖荊北伐之師,則虜王退位,不借項城(袁世凱)之轉圜。而余虜亦且救死不瞻,更何敢肆小腆反復之想!”⑤在清帝剛剛退位的1912年2-3月,作者即對前途表示憂慮,認為辛亥革命并未取得切實勝利。這種認識可說非同一般。
袁世凱終于竊取了政權,革命者的心頭蒙上了陰影。武昌首義中功勛卓著的英雄戰士蔡濟民的詩《書憤》,“風云變幻感滄桑,拒虎誰知又進狼。無量金錢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⑥就是這種心情的寫照。為此,革命黨人一方面繼續用多種形式對袁世凱作限制和斗爭,一方面以回顧辛亥革命斗爭歷史來說明民主共和的來之不易,告誡人們提高警惕。1912年10月辛亥革命周年紀念時編印的《武昌兩日記》,就明顯含有這一意圖,宋教仁為之作序,明言此書是要讓“國人知締造民國之艱難,而益深警奮發有為心”,蔣翊武則強調“已死之諸君已達破壞之目的者也,未死之諸君則更有建設之責任焉。”作者龔霞初是武昌小朝街機關被破壞時的被捕者之一,故關于起義前的緊急籌劃、被關押審問的情形都記載得十分詳細生動。⑦
袁世凱的反動面目明確暴露以后,部分武昌首義的革命者繼續追隨孫中山先生參加“二次革命”、護國運動和護法運動。他們在這期間寫下的有關首義史著,目的之一仍是宣傳和肯定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表示繼續同袁世凱及北洋軍閥斗爭的決心。如查光佛在1914年寫的《武漢陽秋》中,開頭就說:“滿清之季,內政不修,外侮日亟,種族大義,深中人心。孫總理提倡革命,號召全國,而革命思潮更有一日千里之勢。”⑧此時孫中山正因為發動了反袁的“二次革命”而流亡日本,故查光佛之作《武漢陽秋》,歷史意義在保存信史,現實意義則明顯為支持孫中山而反對袁世凱。同樣,熊秉坤1918年作《武昌起義談》也不外這兩重目的。熊秉坤是被孫中山稱為打響武昌首義第一槍的人,從辛亥革命到護法戰爭,無役不與,且目光遠大,胸襟寬闊。他總結辛亥革命的起因,認為“遠因甚多,可總括為歐力東漸一語,戊戌政變,實已開其端倪。……后中山之民主主義傳播國內,志士仁人前仆后繼者不知凡幾”。談到武昌起義時廣大革命志士的作用,熊秉坤強調“其發生非一日,人物非一派,……合群眾群力,共冶一爐,此武昌之所由發難、為天下雄歟”!⑨其高度肯定孫中山先生的革命思想,希望各種進步力量團結對敵的目的不言自明。
二
到1927年,孫中山先生逝世已兩年,北洋軍閥亦接近垮臺之際,曹亞伯的《武昌革命真史》脫稿,這是新中國成立以前關于武昌首義乃至辛亥革命這一專史中份量最重的著作。其寫作動機也比較復雜。曹亞伯從1903年參加花園山聚會,開始投入革命,直到1921年,一直是堅定的民主革命者和孫中山先生的信徒,對革命事業亦有建樹。但從1921年起,他受到胡漢民、胡毅生兄弟的多方排斥,甚為郁郁,而陳炯明乘機對其拉攏煽動,幾至被陳氏所利用。經陳少白、馮自由的勸告,曹亞伯于1922年離開當時的革命中心、也是政治漩渦中心的廣州,在江蘇昆山隱居,潛心于中國傳統文化,并由信仰基督轉而信佛。1926年北伐軍進入江蘇時,北洋軍閥孫傳芳部密謀在淞滬一帶大肆劫掠后逃走,曹亞伯組織鄉民武裝自衛,當地得以安寧。但北伐軍白崇禧部到昆山后,反將曹亞伯視為“投機分子”誘禁于上海司令部,幸虧原同盟會的好友出力營救,他才免除了一場無妄之災。
曹亞伯自此不僅“厭聞時政”,尤其認為當時的黨政軍新貴“數典忘祖,鄙視吾輩,皆不知革命歷史所致”。⑩故其寫作《武昌革命真史》的動機可說是多方面的,有肯定這段血與火的歷史,希望人們尤其是要求新貴尊重前人業績的意思;亦有個人懺悔之意,“予愧不學,少未聞釋老孔墨諸勝義,未免蔑視舊有禮教,而于家國之革命,不無過勇之愆。……今為此言,所以懺悔三十年來一切昏動之罪”。進而認為,民國成立之后內亂不斷,同胞痛苦日增,原因乃在“革命者不能自苦以利天下”,故希望革命者“先自革其我見之非始。”{11}他告誡某些革命的有功之士、尤其是手握兵權的人說:“滿清之亡,非徒亡于湖北軍隊,實亡于中國總民意也”;{12}又說:“所謂滿清之亡,實非革命軍之力,乃天心民心所趨向耳”,{13}這些話或許有貶低革命軍事力量的作用之嫌,但曹氏當時不滿于恃兵弄權、貪人民之功為已有的武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正因為這樣,《武昌革命真史》一書在把主要批評矛頭對準袁世凱的同時,對革命陣營內部的不良現象,尤其是一些人的具體錯誤,也有暴露和批評。他運用了大量資料,剖析袁世凱的反動本質,揭露其兩面手法,斥責袁世凱“甘心作賊”,“不自知其無恥至此極也”。{14}并總結民國年間內亂的起源說,“自武昌起義至袁世凱接收南京政府,即開漢奸亂國之端矣。……于是莫禮遜以滅埃及之法滅中國,利用洪憲以實行,民國之亂無已時矣。”{15}毫無疑問,作者認定袁世凱是造成辛亥革命失敗的禍首,是民國年間中國內亂的禍根,對其加以徹底批判的用意是十分明確的。同時作者對黎元洪及舊官僚亦予揭露,稱“官僚黨老奸巨猾,陰狠而貌為謙恭,黎元洪與官僚黨接近,……深恨革命黨,但不露于形色,唯對革命黨絕口不言事而已。在一般無德無學、喜人逢迎之無大志黨人,亦為官僚所默化,漸對同志頓改面目,亦與官僚多方聯絡;而官僚派更從中挑撥,使之同室操戈,故不轉瞬而武昌之一切政權,皆操于官僚之手。”{16}作者剖析湖北革命政權之蛻變,還是很有見地的。
該書引起非議的原因,明顯是對革命黨人微詞過多。如多次說孫武、蔣翊武、張振武等“專以膨脹勢力為主”,以至幾度造成“黨內交哄”,“同室操戈”;{17}又說張振武攜巨款赴日本購買槍彈,結果購回陳舊過時、乃至不適用之物,且將公款在上海揮霍浪費而無法交待。{18}還批評孫武受舊軍官杜錫鈞之逢迎,網羅投機分子石星川、唐克明為黨羽,勾結黎元洪,排斥文學社同志,打擊真懂軍事的吳兆麟等。{19}
該書還泛指一些不良現象,批評“當時革命黨人,大半年少氣盛,性情暴烈。既不能容人,又不為人所容,而又無觀察力。能切實作事、腳踏實地者,即以為迂闊;專尚虛華言巧詐者,即以為奇才。所以每每辦事,糾紛多而成績少。加以盛氣凌人,賢者不出;而投機攀援之士只知因緣時會、名利是圖。若當危急存亡之秋,即風流云散;既見時局日趨安定,即趨之恐后。此當時之現象也。”{20}又說,“是時清廷將終局,而南北無戰事。一般無德無學之冒充革命黨,招搖放縱,皆以功加海內自居,不可一世,揮金如土,假公濟私,窮奢極欲。其一幅不自愛、不自重、不可載道之器,群表現于花天酒地之中。人民對之漸有失望之態,外人見之極不滿意”。{21}總之批評較多而尖銳。
要而言之,《武昌革命真史》在寫作意圖上頗偏重于從反面總結教訓,故在議論中對革命黨人(包括投機革命者和革命后迅即蛻變者)的批評較多。故書甫出即遭部分首義者非議,且被國民黨當局封禁。但客觀而論,作者的動機并非否定這場革命,而且多數批評并非蹈空之言,不可簡單以“抹黑”、“玷污”視之。同時,作者充分肯定了這場革命的合理性;強調辛亥革命之所以能推翻清王朝,雖有湖北革命黨人和軍隊同志的重要作用,但不能僅僅歸功于少數人,尤其是一些品質惡劣、居功要挾的人。他認為民心歸向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時民氣之盛,為古今所未有”;{22}其次是“當時軍政府一般純潔愛國同志竭力維持;”{23}還有“各省響應,派兵援助”,否則“僅湖北一省之力,滿清孽數,當不知何日能終也”。{24}這些看法是比較冷靜、客觀、全面的總結。
繼《武昌革命真史》之后而稱得上有份量的首義史學著作,是張難先1944年寫成的《湖北革命知之錄》。該書寫作于抗日戰爭已見勝利曙光的歷史轉折前夕,寫作意圖當然也在保存信史、表彰先烈、總結經驗,但與《武昌革命真史》的批評傾向不同,乃是側重于褒揚辛亥革命精神之優長。作者在《后序》中設問,武漢乃四戰之地,多面受敵,“何以公然發難,并且成功”?一群鄉村出身的學生和士兵群眾,無文采、寡見聞、小聲氣,為政府所忽視、社會所菲薄,“何以竟傾動世界文明之大國”、“成此有史以來之奇跡”?倉卒集成之民軍,為何能“不擾市民、不費約束、人自為戰、動協機宜”?作者的這些設問,顯系有所思考而發,這從作者的經歷、其他有關著作如《義癡六十自述》、以及在抗日戰爭中對“人民力量之偉大和無名英雄之可敬”的感嘆,均可知其用意。故作者主張對這一“數千年之大革命”應有“偉大之紀念。以揚國光,策勵后進”,因為“武昌首義,實系國魂,不有表示,直衣繡夜行耳,將何以揚國威而銷隱患哉”?{25}所謂“揚國威”,具體說就是爭取抗日戰爭的勝利;所謂“銷隱患”,即預防抗戰勝利后又起內戰,希望人們以當年的首義英雄為榜樣,“視祿位若敝屣”,不要“熱中富貴”。
《湖北革命知之錄》認為辛亥革命的精神動力,“乃吾國窮變通久之大道”的潛在影響,至孫中山先生“坐言起行,奔走海內外,期諸實踐,并不為種族狹義之革命,兼倡民權民生諸學說”,故“較之湯、武、漢高、明祖之革命,尤為進步”。{26}具體論及湖北革命志士的思想發展過程,則認為當時的“英異之倫,不羈之士,讀石莊(胡承諾)茶村(杜浚)遺書,覽異域殊方志乘,勃然興起,不為(張之洞)所囿”。{27}即以為讀清初遺民之書,并且了解外國歷史上的革命情形,是突破張之洞思想控制的起點。而到了1900年,“因庚子漢口之大流血,如夢方醒;嗣經壬癸海內外筆舌之戰,結果革命說為全國公認之救國途徑。于是熱烈之志士,時時有一中山先生印象,盤旋牢結于腦海,幾欲破浪走海外從之”。{28}作者的這種總結比較深遠全面,而且注意考察思想的前進和變化。
作者高度贊揚了湖北革命志士的實干精神,稱“歷來志士,即在此環境下造成一特殊風氣,即不競聲華、埋頭苦干是也。庚子以后,士人多投筆從戎,不以蒼頭為恥;甚或累年不遷,亦安之若素。遇有風潮,則易名再入他營,……所以無營不有知識分子。革命黨人意態冷靜沉默,匿儒冠而諱新民,……不數年間竟將政府之軍隊,于不知不覺中盡變為吾黨之勢力”。{29}指出了湖北革命的一大特點,或者說是成功的重要原因。
作者尤其著力歌頌為革命犧牲的普通英雄,于總結每次戰斗行動之時,對犧牲而有姓名者一一鄭重標舉,對未知姓名的則作人數統計。并寫有《無名英雄傳》,稱贊“歐美各國之崇拜無名英雄也,有以哉”!他指出,包括武昌首義和陽夏之戰,革命者死亡“約計總在萬人以上”,而有姓名者僅數十人而已。他強調“此萬余無名英雄,關系實非常重大”,“有此萬余人之頭顱,支持武昌根據地兩月,使各省膽氣雄壯,次第反正。……則此萬余無名英雄之功績,顧可湮沒耶?”他對比1900年漢口庚子之役、1904年長沙之役、辛亥年“三·二九”黃花崗之役,稱“其領導人才之雄偉之眾多,實屬超越千祀。然悉無成者,以無名英雄少也”。進而更說,“吾不敢作夸大之詞,謂中華民國純由此萬余之無名英雄所締造。然至少武漢之光復之支持,甚或湖北之軍政府、都督府、大都督、總司令等等,悉由此萬余無名英雄之血肉換來,洵事實也。”{30}
總之,《湖北革命知之錄》和《武昌革命真史》不僅是1949年以前份量最重的兩本首義史著,而且兩書均超出了以個人經歷見聞為基本線索和材料的回憶錄或實錄范圍,因而胸有全局、視野開闊,雖以記湖北革命事跡為主,但不局限于湖北一隅,于全國形勢乃至革命黨人在海外的活動及其相互關聯均有考察交待。兩書有意保存的史料,不僅重要而且較有系統,剪裁棄取均見功力。雖然《湖北革命知之錄》以歌頌肯定為主,但其主要贊揚的乃是烈士和無名英雄;《武昌革命真史》批評暴露較多,但其所指責的乃是投機者和蛻變者,對于“民氣”、“民心”亦作高度肯定。因此兩書可謂異曲同工,且都含義深遠。
三
武昌首義剛剛成為歷史,圍繞有關人物、事件的功過是非的爭論隨即出現。這些爭論可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首義者同持反對革命立場、歪曲這一斗爭的作者及北洋軍閥當局的斗爭。如郭孝成1912年成書的《中國革命紀事本末》,稱焦達峰為“前瀏澧會匪首領焦某”,并說焦達峰“私結黨羽,利用新軍,以遂號召會匪立山開壇之志,并不知所謂恢復漢族為何事”。湖北革命實錄館為此上書黎元洪,批評郭書“黑白混淆”,“事實失真”,強調焦達峰“素持民族主義,……秘密進行,深資得力,……凡掛名黨籍者,無不有目共見,有耳共聞”。因此要求黎元洪下令嚴禁各地出售《中國革命紀事本末》,“以彰公道而正人心”。{31}
同年十月,袁世凱政府的稽勛局頒給湯化龍二等嘉禾章,并在《中華民國公報》上刊載袁世凱的政令,稱“上年鄂中建義,人心未定,湯化龍從容籌畫,維持秩序,并首先主持通電各省,遂收反正之效,厥功甚偉”。湖北革命實錄館當即表示反對,上書稽勛局,表示對袁世凱之政令“側聞之下,不勝駭異”,指出首義發生時,“湯以議長潛匿私室。迨經數次強迫,始出任事,雖隨諸志士后循例敷衍,而究非其本心。初任都督府秘書,垂頭喪氣,毫不事事。后見大局稍定,串通宵小由運動而得政事部長,更改鄂州約法,后復謬充編制部長。及漢陽失陷,乃鼠竄而去。……化龍借此時會圖攬政權則誠有之,從容籌畫、維持秩序則未之聞睹。鄧玉麟、蔡濟民、牟鴻勛、梅寶璣等用化龍等名義以通電各省則有之,化龍主持亦未之聞睹”。在歷數湯化龍在武昌首義中的不光彩表現之后,批評頒給湯化龍勛章、登載褒獎湯化龍的“考語”是“以紫奪朱,以莠亂苗”{32}。正因為圍繞首義歷史展開的斗爭在當時帶有明顯的政治斗爭色彩,所以在翌年“二次革命”失敗后,黎元洪即以“此次贛亂發生,從前革命黨人附合亂黨頗多。局勢一變,該館僅就湖北一省著手,未免偏枯”為由,下令將湖北革命實錄館解散。盡管謝石欽、蘇成章等表示抗議,批評黎元洪的說法“似謂從前革命事跡,是非不無變易之處”,但仍然無法改變實錄館被取消的命運。有組織有計劃地集體編寫湖北辛亥革命史的工作也因而中止。
爭論的另一類型,發生在革命者內部,這其實可以說是某些革命者在現實中攘臂爭功的延續和體現。如曹亞伯的《武昌革命真史》出版后,吳醒漢作《武昌起義三日記》、楊鐸作《武昌革命真史之商榷》,均為批評曹書。吳醒漢稱曹亞伯“本人既非身與其事”,只“將首義時投降及投機之官僚(暗指吳兆麟)之言,尤其報紙所載之文告新聞,認為真史”,錯誤地“把工程營全營官兵名單,列作首義人員名單”;把該殺的阮榮發、方定國、張景良說成是“誤殺”。尤其是批評《武昌革命真史》美化了“經勸說而附和革命”的吳兆麟,對其“大吹特吹,把辛亥首義真正同志污辱殆盡”。{33}吳醒漢的文章實有把吳兆麟視為與楊開甲、王安瀾、張景良、湯化龍、胡子笏等一類投降軍官和投機官僚的意思。
吳醒漢是很堅定的民主主義革命者,在辛亥革命中表現卓著,在其后的歷次革命斗爭中始終緊隨孫中山先生,功績不小。他對《武昌革命真史》中若干失實之處的批評當然也是正確的。但平實而論,武昌起義時曹亞伯雖不在國內,未曾“身與其事”,但他在1903-1906年間,凡兩湖地區革命活動、東京同盟會總部的成立與活動也是無事不與。1906年赴歐洲后,從事發展革命組織、進行革命宣傳、籌集革命經費,亦有成效。1912年春回國后也一直追隨孫中山先生,從事革命工作,直至1922年才到昆山歸隱。曹氏始終注意保存和收集辛亥革命資料,1926年為編寫《武昌革命真史》回到武漢,雖然吳兆麟向其提供資料較多,但該書所據資料究非如吳醒漢所批評,是僅據“首義時投降及投機之官僚之言”及“報紙所載之文告新聞”,而是采入了相當多的第一手原始材料。如果把該書所載資料與其他諸書對勘,便可知其基本忠于史實;且該書中還有一些資料為他書所無,如殷子衡的《獄中日記》、吳貢三的《孔孟心肝》前半部、漢口外國領事館給湖北軍政府的外文函件等,都能體現該書的史料價值。
《武昌革命真史》對吳兆麟的作用有過分突出和夸大的地方,這是該書的不夠妥當之處。吳兆麟原為新軍下級軍官,但已是日知會會員,從首義的當晚直到整個戰爭結束,他一直是重要的軍事指揮員之一。雖然他與黎元洪因屬軍中上下級關系而私交較密,但其作為和表現無可指責,非王安瀾、張景良、杜錫鈞、湯化龍等人可比。至于《武昌革命真史》對革命黨人的缺點錯誤指陳過多,前面已經有所辨析。而且無論是從確有不少革命者蛻化變質的事實來看,還是從作者刻意反省辛亥革命失敗原因的寫作意圖來看,曹亞伯提出的批評也不能視為把“真正首義同志一概抹煞”、“把辛亥首義真正同志污辱殆盡”。應該說,這種爭論帶有一些意氣用事,帶有為本團體爭功勞取榮耀的色彩。曹亞伯、吳兆麟是日知會會員,曹突出吳,難免有囿于小團體界限之嫌;同樣,文學社、共進會之間也有類似的爭論。
辛亥革命是一場波及全國的重大軍事、政治斗爭,各地親歷此役的革命志士為數不少,但像湖北這樣有眾多志士迅即寫成史書的情形,在各地可說是獨一無二。這些份量不一的史著,雖然多數局限于當事人的親歷和見聞,尚不足以反映辛亥革命的全貌,而且在某些局部和細節上還有爭論,但對武昌首義和湖北辛亥革命而言,基本可視為信史。尤其應該指出的是,在國內多數地方此時倒是仇視辛亥革命的遜清遺民留下了不少所謂“紀亂”之作。湖北辛亥志士的有關史著,不僅與遺民貶斥革命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構成了辛亥革命研究中主流記憶的基礎。
注釋:
①⑤{31}{32} 政協湖北省暨武漢市委員會等:《武昌起義檔案資料選編》(上、下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18-648、116-117、571、575-576頁。
② 《辛亥革命史叢刊》編輯組:《辛亥革命史叢刊》第3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30-162頁。
③④⑧ 武漢大學歷史系等:《辛亥革命在湖北史料選輯》,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5、33-35,22-23、540頁。
⑦⑨{33} 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第5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8-77、85-98、78-84頁。
⑥ 《中華民國公報》1912年7月18日。
⑩ 湖北省社會科學聯合會:《辛亥兩湖史事新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0頁。
{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 曹亞伯:《武昌革命真史》,上海書店1982年影印版,自敘頁、正編第78-79,372,172,789,572,87、108-109、182、651、534、538、573-578、394-395、643、91、182、221頁。
{25}{26}{27}{28}{29}{30} 張難先:《湖北革命知之錄》,商務印書館(重慶)1945年版,第414-416、2-3、18、103、234、379頁。
作者簡介:羅福惠,男,1945年生,湖北武漢人,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9;王倩,女,1981年生,河北石家莊人,長沙市博物館助理館員,湖南長沙,410011。
(責任編輯張衛東)
* 本文為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委托項目“辛亥革命的百年記憶與詮釋”(項目編號09JZDW004)的中期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