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前后,胡風與馮雪峰曾發生沖突,盡管其由來貌似蕞爾小事,如后者曾批評前者于“七七”事變后攜眷返鄉及為鹿地亙口譯拿報酬等,但引起的后果卻不容小覷。此際胡風與馮雪峰之間的欲密還疏的關系,從某種角度而言,可視為其后胡風與政黨關系的縮影。胡風與馮雪峰沖突之濫觴,可從近年出版的《胡風家書》中窺得一二。
關鍵詞:《胡風家書》;胡風;馮雪峰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8-01 18-04
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前后,胡風與馮雪峰之間曾發生沖突,其起因似乎都是一些蕞爾小事,如馮雪峰批評胡風于“七七”事變后攜眷返鄉探親及為鹿地亙口譯拿報酬等,但卻因此而激起胡風的強烈反彈。胡風在當年的書信中多次抱怨馮雪峰有意打壓他,阻止他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甚而指責馮雪峰把他們這些非黨員的前左聯青年作家排斥在有組織的救亡活動之外。此際胡風與馮雪峰之間的欲密還疏的關系,從某種角度而言,可視為其后胡風與政黨文化人關系的縮影。如上種種,均可從曉風選編的《胡風家書》中窺得一二。
1937年7月22日自上海:“快到了,但上海底那些面孔卻和我離得非常遙遠,好像隔了一重濃霧,望不著他們,更不關念他們。家里的每一個人底面色,十年沒見了的那些被生活弄殘廢了的村人們底姿態,都還在我底腦子里跑來跑去。我在鄉下實在住得太短了。”
“大家都好,恩已在補習,老二也到學校去了。樓下還沒有搬,到底怎樣要碰到馮公才曉得。”
注一:“馮公,即馮雪峰(1903-1976),詩人,文藝理論家。曾任‘左聯’黨團書記,當時為中共上海辦事處副主任、東南局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胡風這次在上海的住房系馮雪峰找人租賃的,這套房子原來打算由胡風、周建人和馮雪峰三家合住,但后來周、馮兩家未入住,胡風一家住了二樓和三樓,馮的同鄉孟姓一家住了一樓。”
注一有誤。馮雪峰時任“中共上海辦事處副主任”,但尚未擔任“東南局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據包子衍《雪峰年譜》介紹,馮雪峰于1937年12月20日“鬧意氣回到義烏老家去寫小說”,其后近兩年失去黨的組織關系。1939年下半年,由中共中央東南局組織部恢復其組織關系,始任中共中央東南局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又,胡風家此前(1936年底至1937年5月)與周建人家、馮雪峰家合住法租界拉斐德路穎村的一棟三層樓房,“雪峰不要胡風和周建人付房錢,也可說是胡風受到黨的照顧吧”。1937年6月馮雪峰用周建人的名字另租下法租界雷米路文安坊的一幢三層樓房,讓他的同鄉孟某住一樓,胡風家住二、三樓,房租改為自理。
該信非一次寫成,第一段寫于即將抵達上海之前,第二段寫于到家之后。第一段談到對上海的人事感覺“隔”且并不“關念”,流露出心中的煩惱。第二段末一句談的是住房問題,“七七”事變后胡風攜眷回老家省親,行前讓梅志的母親、妹妹(即信中提到的“老二”)及胡風的侄兒張恩(即上信中的“恩”,胡風大哥的兒子)都住了進來,住房就有些緊張。于是,胡風夫婦便想把這棟樓房全租下來。但該樓是馮雪峰出面承租的。一樓住戶且是他的同鄉,自然要與馮直接交涉。
1937年7月29日自上海:“鹿地底譯文再有一天多可以校了,另做一篇解題,這件公案就可以完結。以后,在別人底壓迫下一點一點地做自己底事情罷。”
“樓下還沒有搬,他們昨天托姆媽說,想再住一個月(現在閘北大搬家,大概找不著房子),我答應他們再住半個月。大概可得八元罷。”
“我過得很好,吃得比往日多半碗,夜里一覺睡到天光,對于他們的詭計,已經能夠完全不放在心里了。”
“離開上海之前,馮政客和我談話時,說我底地位太高了云云。這真是放他媽底屁,我只是憑我底勞力換得一點酬報,比較他們拿冤枉錢,吹牛拍馬地造私人勢力,不曉得到底是哪一面有罪。”
“我到上海的第二天,就碰著胡蘭畦請客。當時沒有提到房子的事情,后來一直沒見到,為《小把戲》做的文章也沒有來拿去。這種人,稍稍環境好一點就會疏遠的。”
“鹿地的譯文”一段,說的是協助日本作家鹿地亙翻譯魯迅作品事。魯迅去世后,日本改造社決定出版《大魯迅全集》(7卷本),組織大批學者進行編譯,并聘請內山完造、伊藤春夫、許廣平和胡風等為顧問。鹿地承擔了其中“一部分散文雜文的翻譯”,由胡風口譯,“鹿地記錄并修改成日文”。“解題”是“對魯迅雜文每一集及其時代背景”所作的簡介,胡風寫了三篇,夏衍寫了一篇。胡風稱這項工作為“公案”,似有隱情。
“我過得很好”及“離開上海之前”兩段中提到的“他們”及“馮政客”,可以確定指的是馮雪峰及他周圍的人。信中披露馮在他攜眷離滬前曾找他談話,譏諷他“地位太高了”,批評他拿“酬報”。馮的譏諷與批評似與胡風擔任《大魯迅全集》顧問及協助鹿地亙翻譯事有關。胡風在信中反諷馮雪峰等“拿冤枉錢,吹牛拍馬地造私人勢力”,則似與馮任“中共駐上海辦事處”副主任后從事上層統戰工作有關。胡風返滬后,馮雪峰也許對他提出了一些工作方面的新要求,于是他有“以后,在別人底壓迫下”的感覺。
“我到上海的第二天”一段說的是兩件事:第一件事談的是對舊識胡蘭畦的看法,胡風1927年在國民黨湖北省黨部宣傳部任職時與她相識,此時胡蘭畦任上海《小把戲》雜志的主編,因她未登門取走稿件,胡風認為她有點不念舊誼。第二件事談的是馮雪峰,7月23日胡風在胡蘭畦做東的飯局上見到了馮雪峰,但未及與他商談催促一樓房客退租事。
1937年8月3日自上海:“買來了《現代日本小說集》和《現代小說譯叢》,明后天再添買幾本‘花書’就可以寄出了。這兩本小說,曾給了我很大的感激,我以為你可以細細地看一看的。當然,這是舊的人生舊的寫法,但你可以從這里取得豐富的東西。”
“例如《與幼小者》,我現在讀起來都禁不住流淚。這些過去的愛心依然會使我們得到在人生路上奮斗的勇氣,只不過我們比較幸運,明顯地望得見一個將來。親愛的人,這幾天一個感覺苦苦地抓住了我:要使我們底孩子一代不做他人底奴隸。”
“這幾天一個感覺苦苦地抓住了我……”一句,可與上信中“以后,在別人底壓迫下一點一點地做自己底事情罷”一句對看。他的這種受“壓迫”做“奴隸”的“感覺”,似不是泛指當時社會的黑暗,而是特指“這幾天”的遭遇。
1937年8月6日自上海:“到今天上午,才把全集的工作弄完,人算是輕松了許多。計算一下,從去年十一月起,九個月中間,我把五分之二的精力和時間花在了這件工作上面。但報酬呢?到現在只得到一百一十多元。至多還能得到五十余元而已。然而三花臉先生(馮)還說我藉此出了名,大有認為被我得了了不得的好處似的。”
“照這情形,你們得在鄉下多住些時再看。送家眷到內地鄉下去的人多得很,艾蕪底太太今晚動身回湖南。有些人一口咬定我上次不是看父親底病,而是送你們避難的。辯解無益,也就索性不響了。”
注一:“全集,即《魯迅全集》。胡風被列為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顧問,全力參加了《魯迅全集》和日文《大魯迅全集》的編纂和翻譯工作。”
注二:“三花臉先生,指馮雪峰。”
注一有誤。“全集”指的不是中文版《魯迅全集》,而是日文版《大魯迅全集》。胡風未被列為“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顧問”,而是被日本改造社聘為《大魯迅全集》的顧問之一。
注二太略。“三花臉”原指傳統戲曲行當中的“丑”角,也是京劇臉譜之一。齊如山《北平懷舊》中《談平劇的臉譜》一節有云:“又有一種人,心雖陰險,可是真面目又較多一些,如伯豁等等就是如此。戲中抹這類人的臉,是只抹臉之中間,然必須抹出顴骨之外,看形式其粉塊之狀似一豬腰,所以名為腰子臉,又日三花臉。”胡風以此譏諷馮雪峰缺乏“思想上的原則性”,有“是非不分或者是非不定”的弱點。其寓意與上信中所謂“政客”相同。
“到今天上午”一段,敘及協助鹿地亙翻譯魯迅作品所付出的勞動與所得“報酬”的不對稱,并反駁馮雪峰對他的批評。關于“報酬”事,胡風晚年曾談到:“以上工作,我未得到分文稿酬,所有發表費和版稅,都由鹿地取去作為他的生活費用了。甚至我自己的《悲痛的告別》稿費。他也拿去用了。為了中日文化交流,只好由我個人節衣縮食,堅持做好這一工作。”然而,信中談及的已得到的“一百一十多元”及將得到的“五十余元”又是什么呢?也許是日本改造社給的“課題啟動費”或“顧問”酬金罷。馮雪峰批評他藉此名利雙收,或許是誤會,或許另有隱情,尚待考證。
“照這情形”一段,談的是“七七”事變后攜眷返鄉的余波。“有些人”對此事有議論,其中是否也包括馮雪峰?尚待考證。參看7月29日家書中提到馮雪峰曾在胡風攜眷離滬前找他談過話,“咬定”云云,似不是空穴來風。
1937年8月12日自上海:“老聶參加了一個演劇隊,一兩天之內要到前線去了。曹白他們組織了一個‘戰地工作團’,今天開成立會.我去參加了的,他們也預備十天左右以內籌好款到前線去。鹿地他們預備回國去打一轉(池田不來),但買不到船票,二十二才能走。茅盾他們發起了一部二十多人以華北抗戰為題材的集體創作,聽說他們月曜會的人打算以這份稿費做旅費到前線去。看情形好像要動起來了。”
“《中流》、《譯文》停了,《光明》再出一期也停刊,《文學》恐怕也支持不下去。不管戰爭發生不發生,這些雜志停刊的命運是難得挽回的。平津失守以后,書業生意要減少十分之四(其他的商業也大略相同),其他的地方,因為怕戰事發生收不回錢來,也不敢批發出去。即如本埠罷,門市也非常清淡。”
“我現在在看‘聯華’的叢書和校對《棉花》,把這些弄出頭緒后再計劃別的工作。三花臉先生封鎖我,但我想,我底力量總有可用之處的。不要擔心罷,我很平靜,很充實,一定多做些工作。”
“老聶參加了一個演劇隊……”一段。談到他所能了解到的“八·一三”淞滬會戰前上海文化界的動向。此時,他未參加任何救亡團體,似乎完全置身于有組織的救亡運動之外。
當時領導上海抗日救亡運動的核心是“中共上海辦事處”,潘漢年任主任,馮雪峰任副主任。潘漢年與夏衍等聯系,推進上層的統戰工作,組織各種救亡團體,包括信中提到的“上海救亡演劇隊”及“戰地工作團”等。馮雪峰則與胡愈之、茅盾等聯系,利用各種形式開展文化界的統戰工作,包括信中提到的“月曜會”。據茅盾回憶,“月曜會”本是“星期一聚餐會”的別稱,是他與馮雪峰、沙汀、艾蕪等于1937年初商議發起的,旨在加強與青年作家的聯系。雖然“參加的人大致上是固定的”,但并不成其為團體或流派。至于“以華北抗戰為題材的集體創作”,據吳福輝《沙汀傳》介紹,是由夏衍牽頭組織的,參加者有艾蕪、沙汀、張天翼、夏征農、舒群等人,“他們聽《大公報》記者錄制做了平津事變的詳盡報告,隨后在艾思奇家聚攏了一批原‘左聯’的成員,商議寫一部大眾體長篇小說,初步定名為《蘆溝橋演義》”。1938年4月小說在《救亡日報》連載,總題改為《華北的烽火》。
“《中流》、《譯文》停了……”一段,談的是上海出版界受戰事影響瀕臨停業事。此時,他由于幾乎與馮雪峰斷絕了聯系。對出版界未雨繆綢的工作所知甚少。
據茅盾回憶,8月12日(與上引胡風家書同一天)他與馮雪峰一起參加了“由鄒韜奮、胡愈之他們約集的一個會議”,在談到出版刊物時,“有人主張加強目前的幾個大型刊物,如《文學》、《中流》、《譯文》等。胡愈之說,只要上海戰爭一起,這些刊物恐怕都要停辦,‘一·二八’時就有過這樣的經驗。我們要預先想好應急的代替辦法。韜奮說,這種大型刊物恐怕適應不了目前這非常時期,需要另外辦一些能及時反映這沸騰時代的小型報刊,如日報、周刊、三日刊等。我打算把《生活星期刊》換個名稱重新復刊。大家認為這個意見正確,決定分頭去醞釀準備,并認為既要有文藝性的刊物,更要有綜合性的期刊和報紙”。
“在看‘聯華’的叢書”一句,說的是他近期的案頭工作。7月29日家書中曾提到“付了‘聯華’三部稿子”及“白朗底叢書要出,我拿到了十元”,說的也是為聯華書局看稿事。“《棉花》”是他自己的一部小說譯稿,后因淞滬戰爭爆發未能出版。“三花臉先生封鎖我”一句。則是發泄對馮雪峰的強烈不滿,但“封鎖”其意不明。據胡風晚年在《深切的懷念》一文中所述:“八—一三上海抗戰爆發,當時我希望他(指馮雪峰)能領導我們組織起來做些抗日救國的工作.但是沒有,連和他見面都不容易。”就此而言,“封鎖”似應指阻止他參加救亡活動。
胡風稱馮雪峰當時沒有組織前左聯青年作家參加救亡工作的判斷有失準確,參看茅盾回憶錄即可窺見相反的史實。又,胡風稱當時很難見到馮雪峰亦屬誤記,參看胡風8月18日日記:“下午訪劉均夫婦(即蕭軍與蕭紅),見到K夫婦(即鹿地與池田)。他們睡在地板上面,乃從北四川路越過警戒線逃來的。K君在稿紙上畫圖向我說明中日軍隊底對峙形勢,并力言戰爭不會發生。K君來時,已親耳聽見過前哨的槍聲,而猶力言可以和平了結,蓋不相信中國政府有抗戰決心也。一路出來喝過俄國飲料以后,悄吟(即蕭紅)同K君夫婦去許先生(即許廣平)處,我去看張天翼。無話可談,他和他那外甥女的臉色,很難形容。到許女士處,馮(即馮雪峰)在,正和K談政治形勢,結果替他們做了一通義務翻譯。”蕭紅能找到馮雪峰,許廣平也能聯系馮雪峰,胡風想見馮雪峰自然不會太困難。
1937年8月24日/28日自上海:“我底生活還是這樣,但心情不靜,做不成事。今天早上算是寫了一首詩。在現在,頂多也只能寫點詩和短文。”
“又寫了兩首詩,連上次一首,有二百七八十行。寫著的時候,我全身像發著熱病一樣,眼里漲著熱淚。親愛的,為了祖國底自由,我要盡情地歌唱!三花臉先生愈逼愈緊,想封鎖得我沒有發表文章的地方,但他卻不能做到。我已開始向他反攻了。好M.M,你不用擔心,我雖不求勝利,但不稍稍剝去他底假面就總不甘心的。”
“《文學》、《文季》、《中流》、《譯文》等四社合編一個《吶喊》周刊,我也投稿。已出兩期,過兩天一并寄來。三花臉先生曾到黎(指黎烈文)處破壞過,但似乎效果很少。很明顯,他是在趁火殺人打劫的。”
“我底生活還是這樣……”及下一段中提到新作了三首詩,《為祖國而歌》作于8月24日,載《中華公論》第2期;《血誓》作于8月25日,載《七月》周刊第1期;《給怯懦者們》作于8月27日,載《七月》周刊第2期。
“又寫了兩首詩……”一段中再次提到馮雪峰“封鎖”他,明確地指出馮曾阻止他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而未果,此事尚待考證。
“《文學》……”一段中更明確地談到馮雪峰曾去黎烈文處說項,以阻止他的文章見于《吶喊》,此事也待考證。
據茅盾回憶,馮雪峰與《吶喊》周刊有一定的關系,8月14日下午他和馮雪峰與巴金商討“馬上辦起一個適應戰時需要,能迅速傳布出作家們吶喊聲的小型刊物”事宜時,是馮雪峰提出“何不就用《文學》《中流》《文叢》《譯文》這四個刊物同人的名義辦起來,資金也由這四個刊物的同人自籌”,但馮并沒有參加《吶喊》周刊的編務工作,也未過問刊物的用稿情況。8月16日上午茅盾和巴金“約了四位主編開了第一次會議”,《吶喊》創刊號的稿件是在這次會議上確定的,茅盾、巴金及四刊主編各寫一篇,巴金約來兩篇外稿(胡風、蕭乾)。
胡風在《吶喊》創刊號上發表的是一篇雜感,題為《“做正經事的機會”》(作于8月18日。文中有這樣一段:“不要愛惜在奴隸境遇下的生命,也不要貪戀瓦上霜一樣的個人的‘事業’,更不要記住什么狗屁‘地位’,把一切后事交給幼小的我們的子弟,抓住這個千載一時的難得有的機會罷!”文中關于“個人‘事業’”及“狗屁‘地位’”之類的憤激之語。似針對馮雪峰前此對他的批評而發,似可視為他的“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