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巴金稱其為“奇才”的蕭乾,和妻子文潔若二人因譯著結緣,本書為二人合著的書評集,該書前后收集了二人半個多世紀以來評書、話書及與書結緣的文字故事,從七十多年前蕭乾先生的畢業論文《書評研究》開篇,以文潔若女士的最新書評《宗璞和她的代表作<野葫蘆引>》收尾。一篇篇散文,記錄了兩位文學大家半個世紀以來的風風雨雨和翻譯心得。
我的同輩人中間,有的已經四世同堂了,一般也多是兒孫滿堂。逢年過節,總會熱鬧一番。像我和潔若這樣三個子女都遠走高飛的,寥寥無幾。而且,從四十開外的老大到已過而立之年的老三,都還是單身,像這樣的情況,恐怕就更少了。
我們還有一種共識——更重要的共識:人生最大的快樂莫如工作。我們有許多樂趣。樓下一個讀小學的姑娘每周上來跟我學點英語。我愛聽她那嬌滴滴的發音,愛看她翻翻眼皮若有所悟的憨態。我還經常聽音樂和相聲,種花,搜集小擺設,飼養烏龜,揣著小半導體去湖邊林間散步。潔若抽不出空來散步。她幫助三姐常韋做些家務(如掃地,倒垃圾,收拾衛生間),借此活動一下筋骨,運動量足夠了——連鍛煉身體也是生產性的。
我們都慶幸搞的是文字工作。干這行當,無所謂離退休。只要有紙筆,隨處都可以出活兒。這不但礦工瓦匠辦不到,就連搞科研的,也未必能如此便當。
潔若常說,退下來四年了,如今反而比在班上還忙多了。她又編,又寫,又譯。忽而是《小說神髓》,忽而是《萬葉集》,忽而是《天人五衰》。有時電話鈴響個不停——好在電話機就在她椅后。然而今后幾年她的主要工作是完成那部80萬字的英語世界名著——《尤利西斯》的翻譯。我最佩服她那搞“定額”的辦法(據她說,是小時她父親訓練出來的)。不論多么艱巨的工作,都能用螞蟻啃骨頭的精神去完成。
相形之下,我就疏懶多了,我從來也不是個“拼命三郎”。1954年同潔若結縭后,我變得勤快點了。1955年當上了專業作家后,就碰上審干,未能下去寫作。然而三年之內,我一連譯了三本書(《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選》)、《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和《好兵帥克》)。可惜好景不長,1957年我手中的筆就被奪走了。
1978年以還,我又連寫帶譯了近百萬字。20世紀80年代主要是完成了關于我一生經歷的《未帶地圖的旅人》。當然,還花了不少時間去整理舊著譯。20世紀90年代,我著手寫起文學生涯的回憶錄,并已開始在《新文學史料》上連載。
潔若的書桌放在臥室,擠在我們那張大床旁邊。由于搞翻譯,她整個被英、日文工具書包圍起來了。她是能坐下來就干上幾個鐘頭的。
我的書房兼會客室,空間比她的大,設備也比她的齊全。我們兩個就分頭搞著各自的工作。有時她會探進頭來問我要點什么。當然,我也短不了打攪她。我的“手稿”稱得起是“天書”,而且經常長得像蜈蚣。我總是利用一些廢紙的反面寫,并且隨寫隨接。每完成一篇,潔若不論手頭有什么工作,都立即放下,替我謄成在編輯部夠得上是甲級(指工整程度)的稿子。謄清時,凡她讀來不順口的地方,必然提出。有時我馬上首肯,有時商榷,有時難免爭執不下。
我和潔若都沒有老邁感,因為我們的思維都還清楚,而且效率也不減當年。工作最大的報償,是從完成了它而得到的快慰。等它變成鉛字,能與廣大讀者見面時,所感到的幸福就更大了。
我們對眼下這種“車間生活”十分滿意,不論拿什么闊綽舒適的生活來換,我們也不干。
1991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