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亨利克先生的課堂里與其他老師的很不同,在他的班里學生都特愛吵吵鬧鬧,很不安分。為什么?道理很簡單,不同的人組成了不同的團體。幾個安靜害羞的人同一個開朗、好出頭的人組成一個組,很容易形成一個有著良好領導與被領導關系的組織;如果一伙羞羞答答的人在一起,任何人都可能輕而易舉地占據領導地位。但是,想象一下,當你的課堂里坐滿了開朗、聰明、精力過剩、富于領導精神,而又被稱為具有“天賦”的孩子們時,你一定會有很大的麻煩。
一個好的軍隊,有人說領導很重要,也有人說士兵很重要。不論誰重要,有一種情形肯定不行:那就是只有一群將軍,沒有一個士兵。100個將軍比不上一個將軍帶著100個聽命令的士兵。100個將軍會為誰是最高領導打得你死我活。這就是亨利克先生所要面對的SCOPE班,我八年級時的天賦班。
我們班上的十幾個學生,都是全校最聰明的孩子。聰明帶來了自信,自信又煽動了自尊和自大。不用說我和麥德有多自尊自大,班上其他孩子都是一個樣。課堂討論時,總是陷入無休無止的爭吵、叫喊。因為誰也不希望敗在誰的手下,而且,每個人都想成為班上最聰明的那個。
看起來亨利克先生并不把我們這些小小的“麻煩”放在心上。相反,他總愛引導我們的課堂爭論向更深更廣處發展,讓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家伙能更大限度地表現自己,讓充滿領導欲的孩子更賣力些。但是,就像該放手時就放手,亨利克先生對我們也有該收手時就收手的時候。在適當的時候,在我們的狂妄自大上“敲一敲”,讓大家學會互尊、互敬,學會遵守游戲規則,或者社會法則。
學期中的某一天,同學間每天不斷積累的小矛盾,終于因為一件小事爆發出來了。英語里說是:The straw that broke the camel’s back——壓斷了駱駝脊梁的一根稻草。
我們班里有兩個同學相處不來已經有相當的日子了。一個叫丹尼,另一個叫塞思。他們倆來自學校這個“社會結構”中完全不同的兩個階層。丹尼是那種典型的很酷的家伙。他是個天生的運動員,又總是可以創造出自己的方法去開人家的玩笑。他并不是十分聰明,但他具有較全面的“街道聰明”(street smarts是相對于book smarts而言的,指社會化程度較高,實際運用能力較強),他知道怎樣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丹尼和我在七年級剛開學的幾天里就已成了好朋友。你了解他以后,你會發現他實際上是個很好的家伙。但如果不了解的話,你會以為他是個小壞蛋。
塞思則與丹尼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在你的那個圈子里是不是有這種人,反正我是從未見過。塞思有時很嚇人,幾乎每個認識他的人都這樣說。其實,他并不牛高馬大,那是一種心理和情感上的恐懼。塞思不搞體育,他不在乎自己的體態、衣著外表。他甚至不剪頭發,不換衣服,穿著的樣式和色調從來就不搭配。他的精神狀態總是很不穩定。他是那種處在心理失控邊緣的人。據說,塞思吃了不少鎮靜藥。他有挺嚴重的情感失控問題。這就是大家都有些害怕他的緣故。
事實上,塞思很聰明。他的英語讀寫能力都很超常。只不過,他的不拘小節的外表,和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舉止言談,不可避免地成了孩子們諷刺挖苦的對象。我相信,這對他的自尊打擊很大。在其他老師的課里,塞思總是表現得很緊張,有點兒神經質。只有在亨利克先生的課堂里他才能放松些。大概他也知道,這是個可以讓他表現自我的地方。亨利克先生對他的與眾不同的表現總是很寬容。
一天,在亨利克先生的課堂上,我們正在做關于阿里默城堡(The Alamo Fort)的課題研究。塞思把他的課題研究設計成一個小木偶劇,他從家里搬來了一個高五尺多的大紙盒,他鉆進紙盒里,以紙盒象征阿里默城堡,讓手中的小木偶人來發言。應該說,他的設計很有創意。在亨利克先生的課堂上,我們感覺就像在自家里玩一樣。像塞思這樣神經質的孩子,也能很輕松地進行創造性的學習。
塞思的匯報本來都挺不錯的,可是快到結尾時,他有些亂了陣腳,離了題,亂講一通。愛出風頭的同學們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挖苦人的好機會,七嘴八舌地拿塞思開起玩笑來。塞思當時看上去沒生氣(但只過了一小會兒,我就發現他是真的生氣了)。
那天,我們把所有的課題匯報都錄了像,在等待亨利克先生調換錄像帶時,調皮的丹尼趁沒人注意,一頭鉆進塞思的大紙盒道具里,學著塞思的聲音擺弄起木偶來。
你見過水壩崩裂嗎?一個水壩擋住了不停上漲的水,水的壓力在不斷增加,水壩的內部結構在一點點進裂……到了某個極限,剛才看來還是好好的水壩,忽然間崩裂,水山呼海嘯般地瀉出。就像水壩,塞思的精神大壩在忽然間崩潰了。他再也無法忍受丹尼對他的冷嘲熱諷,可能還帶著對一年來同學們對他的羞辱的仇恨,他不顧一切地沖向大紙盒,全然不顧丹尼還在里面,一把將紙盒推倒在地上,用腳發瘋似的猛踢紙盒,抄起就近的椅子就要往盒子上砸……
忽然,塞思停住了,僵在那里,像是不知該做什么好……全班同學都驚愕了,因為大家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場景。當時,亨利克先生正在教室后面擺弄錄像機,等他回到講臺前面,事態已經平息了。他并不知道紙盒里還有人,看著大家都盯著那盒子,他下意識地問了聲:“紙盒里有人嗎?”
紙盒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號叫:“OOOOOOOOOOOOOWWWWWWW……”聲音從盒子里傳出,聽起來很滑稽,很多人都笑出聲來,就連塞思都笑了笑。
我看見亨利克先生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我趕緊走上前去,彎腰往盒子里看,并順手把丹尼拉了出來。還好,丹尼沒有受傷。忽然,我意識到一場大戰要爆發!丹尼竟然讓塞思——一個整天被人取笑的家伙“襲擊”成功,竟然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丹尼的臉可是丟大了。憑丹尼的個性,這場架一定有得打啦。我抓住丹尼的手,說:“這不值得!”丹尼甩開我的手,向塞思走去……一分鐘的僵持,丹尼和塞思四目相對,誰都沒說話。這時,亨利克先生打破了寂靜,平靜地問了一句:“下一個該輪到誰啦?”課題匯報又繼續開始。亨利克先生帶著丹尼和塞思走出門外。形勢對塞思很不利,按照州里的法律規定,打人或參與打架,要受到至少3天的離校懲罰。對此我有過經驗。3天離校期間的考試、作業和一切課堂成績都要按零分計算。這很可能讓你的成績從A+一直掉到C。
幾分鐘后,亨利克先生帶著丹尼和塞思回到教室??纯吹つ岷腿嫉哪樕己芷届o,不像是挨了處分的樣子。到底亨利克先生會怎樣處理這件事呢?我東想西想了許多……換上別的老師,丹尼和塞思這會兒一定是坐在校長的辦公室里,校長或校長助理正高聲宣判他們拿來嚇唬學生的“離校3天”的懲罰。然后,丹尼的父母、塞思的父母一定會很氣憤,他們倆也少不了挨沒完沒了的責罵。然后,丹尼和塞思之間的“戰爭”從此白熱化……但是亨利克先生不會這樣做的,他總是會很替學生著想的。我想的這些,他也一定會想到。他當然會比一般的老師看得遠。但是,塞思今天犯的錯不小,他太沖動了,不教育他一下,他還會犯大錯的……果然,在沒有向全班同學說明事情的處理之前,亨利克先生是不會讓我們走的。
在所有的課題匯報完成后,亨利克先生站在講臺前,一臉嚴肅,平時的談笑風生全被少有的嚴肅代替了。他用非常簡短有力的外交辭令宣布:“從現在起,請一定嚴戒以下幾件事:推倒裝有人的盒子,踢打裝有人的盒子,用椅子摔打裝有人的盒子……謝謝!”
這幾句簡短,甚至有些怪異的話,引來了大家的笑聲,包括丹尼和塞思。我想這幾句話會讓我們中的有些人記上一輩子的。更令人吃驚的是,下課后丹尼竟然主動走向塞思,向塞思伸出手來,塞思猶豫了一下,最終也伸出手,同丹尼緊緊地握了一握。丹尼可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他竟然沒事一般……從此以后,兩個曾是對頭的人竟能和平相處,再也沒有發生過“戰爭”。當然,塞思和丹尼都沒有挨3天離校的處罰。天才知道亨利克先生到底同他們兩人說了些什么。在我心里,這是一個永遠的謎。其實也不用去猜了,亨利克先生那幾句課堂訓詞已經把他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尊重他人的權利,就是尊重你自己!這一點,對于我們這些常常自以為最聰明的SCOPE的學生來說,都應該更明白才對,這是最基本的社會游戲的道德和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