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袖的智慧:文明的寬恕

1994年，納爾遜·曼德拉贏得南非首次全民選舉，當選總統。然而，他面臨著社會動蕩不安、國家即將分崩離析的危局。緊要關頭，他利用1995年在南非舉辦的世界杯橄欖球賽，喚起了全體國民對國家的認同，在民眾心理層面真正地統一了南非，締造了“南非奇跡”。本書即是對這段歷史的鮮活記述。

我產生寫這本書的念頭后，最先聽我講出自己想法的人是納爾遜-曼德拉。2001年8月的一天，我去約翰內斯堡拜訪他。當時，他已卸任南非總統兩年了。在他家客廳，曼德拉談笑風生，態度和藹親切。我們先是聊起南非政治變遷的崢嶸往昔，當年，我為一家英國報社報道南非時局。隨后，我提出了自己對本書的構想。

一開始，我就托出自己構思的主題：放眼世界各國，不論人們是否意識到，其實人人都渴望某種理想國的模式。政客們則利用人民的希望，聲稱人間天堂唾手可得。但這并不現實，于是，各國的社會生活，與個人生活一樣，都貫穿著對夢想的不懈追求。在曼德拉的個人生活中，也有一個夢想支持著他，讓他承受住27年的鐵窗生涯。這個夢想與馬丁·路德-金的夢想相同：在他的國度里，評判一個人的標準，不是膚色，而是品格。

我侃侃而談，曼德拉則正襟危坐，表情如獅身人面像一樣神秘。一旦轉入嚴肅話題，他在傾聽時都習慣保持著這種神色。我滔滔不絕，心里卻犯了嘀咕，不知他是在傾聽，還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不過，我提到馬丁一路德·金的時候，他猛然點了一下頭，嘴唇緊繃，下巴顫動。

我受到鼓舞，進一步介紹，這本書將要講述南非政權的和平過渡——從白人統治和種族隔離制度向多數決定原則和民主制度過渡。書中的內容，時間跨度達10年，從1985年他在獄中首次與政府進行政治接觸開始(我注意到他此時又微微點了下頭)。書中的主題具有普遍意義，所涉及的沖突，源自缺乏理解、缺乏信賴，以及各種族固有的宗派意識(tribalism)。我是從廣義上來使用“宗派意識”這個字眼，內涵包括種族意識、宗教信仰、民族主義、政治觀點等方面。喬治·奧威爾對這個字眼的定義是：“一種認為人類可以像昆蟲一樣分類的思維惡習，它肆意給數百萬乃至數千萬人貼上‘優等’或‘劣等’的標簽。”納粹主義消亡后，這種違背人性的惡習在各國早已被肅清，唯有南非仍使之完全制度化。曼德拉本人將種族隔離稱作“道德上的種族滅絕”，雖然這并非死亡集中營，卻更加陰險歹毒，因為它扼殺了人的自尊。

南非的種族隔離政治制度在全世界獨一無二，聯合國將其定義為“反人類的罪行”。彼時正值冷戰巔峰期，美國、蘇聯、阿爾巴尼亞、中國、法國、朝鮮、西班牙、古巴等諸多立場相左的國家，都贊同這一定義。然而，在非正義籠罩的一片黑暗之中，緩緩升起了史詩般的和解曙光。

我向曼德拉指出，在記者生涯中，我見過許多努力為和平斡旋的使者，有人為中東和平斡旋，有人為拉美和平斡旋，有人為非洲和平斡旋，有人為亞洲和平斡旋。在所有這些人心目中，南非和平是他們渴望成功的理想巔峰。冷戰結束以來，全球各地局部沖突不斷爆發，“沖突消解”事業便應運而生。南非的所謂“談判革命”，正是通過政治手段實現和平的標準做法。一個國家從專制統治向民主政治過渡，而且如此高明，如此人道，南非在全世界可謂獨樹一幟。我承認，關于“南非奇跡”，有過大量文字描述，但我認為，還沒有一本書揭示出這奇跡中的奇跡，即人的因素。在我設想的故事中，正面形象應是足以展示人類作為萬物之靈的至高典范，核心人物是有血有肉的英雄。書中描寫了一個黑人占絕大多數的國家里，人們在怒吼，要復仇，然而，最終，大家仿效了曼德拉這位榜樣，給全世界上了一課，演繹了什么才是文明的寬恕。在這本書中，人物數目眾多，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的故事就是南非的一幅幅鮮活畫面，傳遞出南非這場民族救贖儀式的恢宏場景。但是，在這一歷史時刻，環顧世界各國的領導人，人們會發現，他們大多數皆為道德上的侏儒(曼德拉依然保持著獅身人面像般的神情，眼皮都沒眨一下)。這本書，描述的就是曼德拉。這并不是一部傳記，而是一部展示他政冶天賦的傳奇。他發揮自己的才干，向獲勝的民眾疾呼，激發出他們的美好品質，引導他們追隨自己確立的方向，用亞伯拉罕·林肯的話說：“激發出他們本性中的善良天使。”

我坦言，關于這本書的故事框架，我打算利用某次戲劇性的體育賽事。體育是一種影響力極強的活動，既可調動大眾情緒，又能塑造政治意識(曼德拉又點了點頭，短暫而敏捷)。我舉了1936年柏林奧運會的例子：希特勒企圖利用那次賽事來證明雅利安人種的優越性，但美國黑人運動員杰西-歐文斯卻在比賽中贏得4枚金牌，徹底顛覆了希特勒的妄想；又比如杰基-羅賓森，他是美國職業棒球聯盟的第一位黑人球星，改變了美國白人對黑人的意識，這種意識的變化進而導致了美國社會大變革；我還提到1980年的冬季奧運會，美國冰球隊出人意料地擊敗蘇聯隊，更妙的是，這場勝利，就發生在本國領土上。 接著，我引用了曼德拉一兩年前說過的話，那是他向巴西足球巨星貝利頒發終生成就獎時的一段感言。我取出隨身帶的筆記，大聲朗讀：“體育具有改變世界的力量。體育的力量無與倫比，它能激發人民，團結人民……要打破種族藩籬，體育的力量勝過各國政府。”

終于，我向曼德拉講述了這本書的核心內容，請求他給予支持。我對他說，有一次體育賽事，其重要性勝過我剛才提到的諸多例子。那次賽事集攏了我們剛才談話涉及的所有主題，魔幻般地激發出馬丁·路德·金夢想中“手足之情的交響曲”，讓曼德拉歷盡艱辛的終生奮斗匯聚于一點。那次賽事是……

突然，曼德拉面露粲然笑容，客廳蓬蓽生輝。他兩只大手一拍，替我說完那句話：“……就是1995年世界杯橄欖球賽!”我微笑示意，證實他猜得沒錯。他補充：“沒錯。沒錯。說得太對了!你構思的這本書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聲音變得洪亮起來，這個82歲的老人仿佛忽然年輕了40歲。“約翰，我祝福你。我真心誠意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