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倉天心在20世紀初旅英美期間,意識到西方人對東方世界充滿了荒謬的想法及誤解,因此相繼用英文寫下《東洋的理想》、《日本的覺醒》、《茶之書》,并稱為岡倉天心的“英文三部曲”。其中《茶之書》的影響最大,有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瑞典語等多種譯本,并入選美國中學教科書。該書為岡倉天心贏得世界性聲譽的同時,也向西方世界譜寫了一曲意味深遠的以“茶道”為主題的“高山流水”。
五浦在茨城縣東北端,從東京上路,奔馳兩小時就到。東臨太平洋,松林蒼莽,波濤浩渺。風景殊佳,而岡倉天心在此度過自號“五浦釣徒”的晚年,更使它出名。這里有“天心美術館”,是1997年落成開館的。
岡倉天心,多么有詩意的名字,也許由這個名字,一般日本人如今已聯想不到東京藝術大學,聯想不到年年辦院展的日本美術院,但是會想起一本讀過的書:茶之書,這是使日本文化走向世界的書,也能讓日本人以及東方人認識自己的文化。
天心生于1863年。父親在橫濱經管生絲等物產出口,得風氣之先,把7歲的天心送進美國人開辦的學校學英語,而他屬于武士,教養的標準仍然是漢文,所以同時讓天心跟長延寺住持讀漢學的四書五經。天心13歲成為東京大學一期生。17歲結婚,無知的嬌妻變為妒婦,竟然一把火燒了他的畢業論文,寫的是“國家論”。匆匆用英文重寫,卻變成一篇“美術論”,這就是他一生致力于振興日本美術的起點。踏入美術界,更緣于一位美國人,叫費諾羅薩,日本聘來教政治學,卻愛上東洋美術,從奈良寺廟供奉的菩薩油然遙想羅馬皇帝的雕像,乃至發表“美術真說”,貶斥西洋畫,把日本畫捧上天。這么個老外,未必把日本近代化放在心上,獵奇般追求的,就當時日本來說是過時的東西。天心給他當通譯,也漸漸對日本及東洋美術滿懷興趣,好似上了賊船,反潮流簡直是注定的了。
明治的文明開化,向西歐一邊倒,天心認為是“利欲之開化”,“文明乃精神戰勝物質之謂”,奮力抗拒時代的思潮。走在美國大街上,故意穿和服招搖,說美國沒甚么可學的。在歐洲聽了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放言這大概是西洋唯一能勝過東洋的藝術。不過,終究在文明開化的環境中長大成人,看似國粹主義者,其實骨子里是一腔的東西方兼收并蓄,若不偏巧遇到費諾羅薩,比“脫亞”的福澤諭吉有過之而無不及,亦未可知。他曾對兒子說:“俺自從第一次出洋,大都穿和服通行歐美。你們若是有自信英語說得溜兒,去海外旅行也最好穿日本服裝。但語言一塌糊涂,穿和服走路,那我是極難贊成的。”這就是說,掌握了西方文明,就有了底氣,才可以排斥它,挽東方文明于既倒。
明治獨尊神道,廢寺毀佛,很多佛教美術品被破壞,或流失國外。天心畢業后就職文部省,上司九鬼隆一頗給以青眼,派他和費諾羅薩三下京都奈良調查古社寺。這項工作使天心見識日本美術之美,也省悟要保護傳統美術,保護文化遺產。又奉命跟費諾羅薩二人赴歐美考察美術教育一年,歸國后籌建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美術大學),1889年開學,翌年任校長。講授日本美術史,草創這一門學問,培養了橫山大觀、下村觀山、菱田春草等一代畫家。少年得志,儼然實現了學生時代的夢想:“豪然跨鶴上青空,一笑吹成下界風。”但是,逆潮流而動,獨斷專行,自不免招人反感,1898年被迫掛冠而去。一群人追隨,聯袂辭職,以他為大旗另立山頭,成立日本美術院。當時大觀畫了一幅《屈原》,只見煙云倒卷,鴆雀翻飛,屈原手持香草,眼皮沉重,目光卻犀利,畫的就是被逐出東京美術學校的天心。在天心啟發下,大觀、春草等人打破以線描為生命的傳統,用沒骨的色彩表現空氣、光線,畫法一新,但世間不接受,貶為“朦朧體”,畫院經營維艱。
天心采取的是逃避,一走了之。1902年出游印度,卻變身為另一個天心,向西方弘揚日本及東方文化的天心。他曾于1893年游歷中國,是去做美術調查,看到“孤影平沙秦漢月,斜陽殘塔隋唐秋”,看到“除卻英雄美人墓,中原必竟是荒原”,感嘆“只手難支天柱危,亂山無主杜鵑愁”;就是這一年,印度卓越的宗教改革家辨喜在芝加哥的世界宗教會議上做了一通轟動美國的演說。天心結識了辨喜,跟隨他云游。在中國,天心為東方文化的衰落而哀傷,在印度,辨喜及民族主義詩人泰戈爾的啟示與影響激發他,情緒昂揚,用英文撰寫《東洋的理想》,1903年在倫敦出版。
1904年春,天心率領3名鐵桿弟子大觀、春草和六角紫水(近代日本漆工藝先驅)訪美,舉辦展覽。他是美的使徒,給美國帶來的是東方文化。波土頓美術館請他整理館藏日本美術品,后來更聘為中國日本美術部的部長,主要工作是購藏日本畫、中國畫,宋徽宗摹本《搗練圖》就是他從中國搜購去的。1904年在紐約出版《日本的覺醒》,1906年又出版《茶之書》。為什么寫這么一本關于茶的書,卻是個不解之謎。說法之一,天心在波士頓獲得大富豪加德納夫人的庇護,此書本來是講演給她們聽的底稿。他曾為加德納夫人演示茶道,贈送過茶具。據六角回憶,若無此夫人后援,出版《日本的覺醒》連想都不要想。《茶之書》出版后,席卷美國,不僅知識人推崇,而且選人中學教科書,又越海普及歐洲,岡倉之名叫響全世界。
《茶之書》是茶道入門,雖然今天的茶道研究家能從中找出不少的謬誤;又是以道教思想為中心的東方思想入門,不過,天心常常把道家與道教混為一談;它還是藝術論。天心傾心于老莊,認為道教構成美學理念的基礎,禪使之具體化。他說,老子主張事物的真正本質只在于空虛,譬如房屋的實質不是屋頂和墻壁,而是它們所圍成的空空如也的空間。說到茶室“數寄屋”,他用諧音把漢字置換為“好屋”和“空屋”,“好”是趣味,因趣味而建,“空”是室徒四壁,不用多余的裝飾,這小小草庵便有了道——“茶道是化了裝的道教”。
天心是天才的演說家,恐怕算不上著述家,尤其有意思的是,包括《支那旅行日志》在內,所有的書都是在國外撰寫的。莫非日本不聽他的,大失所望,轉而向世界傾訴。評論家三宅雪嶺說:“鐘有兩種,西歐的鐘里面有錘,從里面響,日本的鐘從外面用木杠撞響”;天心是西歐鐘,1929年巖波書店翻譯出版《茶之書》,聲響終于傳到了日本。比天心晚生幾年的夏目漱石是專攻英國文學的,但英文對他的感受性卻構成威脅,而天心的英文得心應手,表達感情比日文更自由。天心有一個弟弟是頗有名氣的英語學家,據天心之子說,乃父的讀和寫都勝他一籌。天心寫英文,寫漢詩,日文寫作則相形見絀,因而在日語環境下鼓不起寫作熱情也說不定。
1905年天心在五浦海岸構居,翌年把日本美術院繪畫部門搬來,稱五浦是“東洋的巴比松村”,以之為創造近代日本畫的據點。他往來于五浦與美國,每年只半年在五浦,處于退隱江湖的狀態。大觀等人隨天心遷居五浦,創作出近代美術史的名作,“朦朧體”漸成為日本畫主流。風景這邊獨好,卻遠離人里,遠離畫壇,寂寞難捱,大觀們經常以買筆買紙為借口去東京游蕩。
天心倜儻風流,特別愛奇裝異服,經常穿道袍,為東京美術學校師生設計的制服是傳說的圣德太子樣式。他“愛花愛月愛蛾眉”,任東京美術學校校長的時候和九鬼隆一之妻偷情,鬧得滿城風雨,這也是他不得不走人的原因之一。1912年第二次去印度,認識了一位會寫詩的寡婦,半老徐娘,是泰戈爾的遠親,回國后青鳥殷勤,揮灑了19封情書。當然用的是英文,但對于他來說,言志抒情還得是漢詩,所以信上附有“異樣的文字”——七絕:相逢如夢別經年,手撫孤松思悄然,巖上側身夜蕭颯,流星一點入南天。
流星不曾人南天,轉年,泰戈爾作為亞洲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1913年,天心帶著微笑去了未知的國度。三年后泰戈爾訪問五浦,穿上天心遺留的和服攝影留念,并寫了詩:
你的聲音
朋友啊
在我胸中回蕩
側耳傾聽
猶如叢林間
那低沉的海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