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繼2002年出版歐洲游歷系列散文《木已成舟》《偶遇》后,又把5次愛爾蘭之旅所創作的最新作品集結成書。她以細膩優美的筆觸,描繪北愛爾蘭海岸線蒼瓊悲郁的風景,回溯深深植根于傳統的、神秘悠遠的凱爾特文化,以及葉芝、喬伊斯、王爾德等文學大師的作品與事跡。
我再也沒遇到過比愛爾蘭人更喜歡說話,更熱衷于表達自己思想的民族了。他們那么愛說話,所以這個民族不得不擁有無數出色的作家,都柏林是愛爾蘭唯一的大地方,所以,這個城里不得不聚集了100年來4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者,其中還不算喬伊斯。
所以,都柏林的街頭巷尾,也處處能看到文學的痕跡,還不算布魯姆的那些黃銅腳印。
獲得喬伊斯酒館獎的酒館,在外面的墻上都會有這么一個橢圓的青銅標志,上面表達了此處酒館得獎的理由。喬伊斯的父親就喜歡在煙霧騰騰的酒館里高談闊論,那是愛爾蘭特有的本地公共空間,溫暖放松,百態叢生,喬伊斯讓布魯姆和斯蒂芬在酒館里相遇,就像愛爾蘭的兩代人在精神上的相遇。獲得喬伊斯獎的酒館,必須具有尤利西斯酒館的共同特征,基于傳統,精神自由,富有本地性。
老街上的喬治式住宅正在維修,就在我住的地方旁邊。我走過去看,橢圓的名人故居牌子已在墻上釘好了。希尼在這里住過,他是最近一位愛爾蘭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出生在北愛爾蘭的鄉村,掙扎在愛爾蘭的偉大文學遺產的豐富取向之中,他在走向葉芝的浪漫主義身份認同和走向喬伊斯的現代主義身份認同的矛盾與掙扎中,迎來自己的諾貝爾獎狀。在愛爾蘭,人們說,愛爾蘭不幸被殖民800年,但愛爾蘭有幸統治英語文學世界800年,甚至更為長久。希尼便是最后一句話的最好證明。
最符合喬治式老宅氣質的愛爾蘭作家,在我看來,就是出生在梅里恩公園對面的一棟老磚房里的王爾德。他說俏皮話的功夫一流,他穿奇裝異服,他有喬伊斯稱之為“不能說出口的愛”,他沉迷于此,最后導致大禍。
不知道是因為喬治式老房子本身的怪誕哺育了王爾德,還是王爾德陰郁浪漫的氣質影響了我對喬冶式老房子的感受。每每走進門廳,一種有事將要不可收拾地發生的感覺便油然升起,繼而,被毀滅的預感也令人不安但又令人興奮地浮現。比亞茲萊畫筆下的人物,在老房子的各個轉角處自由地隱現。然后,童年時代,被母親打扮成女孩子的王爾德出現在樓梯口,面容妖嬈,神色哀傷。
喬治式老宅,鐵灰色的墻壁就是為了配上這明黃色的高背皮沙發的。頂樓如深井般陡峭的樓梯墻,就是為了配一面細長而文飾夸張的金框鏡子的。這浮華里面就是有著深不可測的自暴自棄做底色,才讓人難忘。
公園里,面向短草地的橡樹下,D·摩根的紀念碑是一張黃銅做的高背椅。他是愛爾蘭現代出色的喜劇演員。他生前的電視脫口秀節目,表達愛爾蘭人的思想,而贏得愛戴。他生前喜歡的座位,現在被放在草地陽光燦爛的地方,好像他仍舊在這里雄辯滔滔。
葉芝仍舊是都柏林文學世界的一面凱爾特旗幟。在公園里,參天大樹庇護下的寧靜角落,有一處葉芝紀念角。這是一個人們也許路過,但如果不特意上去那些石頭臺階,就不會進入的角落,只有希望遠離人群的人會找到這里,然后很快就發現,這里的樹蔭與由遠處稀疏的人聲襯托出的安靜正好對上自己的心思。正午時分,一個男人在這里的樹下墮入冥想。如今,一個愛爾蘭人喜歡葉芝還是喬伊斯,或者貝克特,都不影響他來到葉芝的大樹下,專心于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