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川端康成筆下美麗的伊豆走來,卻說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日本,別人罵他是賣國賊;在中國,他是“可怕的中國通”;有人說他是潛伏在中國心懷叵測的間諜,而他自己卻說要永遠獻身于中日兩國的外交事業,把“民間外交使者”的角色扮演下去……他在學習、游歷與教學,甚至是-?-凡的生活中,親歷、觀察、記錄著中國式變革的欣喜與陣痛。
7年前,我第一次乘飛機抵達北京首都機場。那一刻,我不會中文,一個中國人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人民幣長成什么樣子——三無狀態。對中國是一無所知,沒有理解,更沒有誤解,就像一張白紙,什么也是,什么也不是。
時間流逝得又快又慢。在2003年至2010年這一中國國家大事密集期,中國人對“變”的關注度空前地提升了,而我更加關注“不變”的事務。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基礎設施也完善多了,農業稅免了,基礎教育學雜費和書本費免了,奧運會圓滿成功了,建國60年大慶隆重歡度過了……可是,大家依然浮躁而迷茫,農民依然自由而分散,學生依然愛國而崇洋,中產階級依然快樂而痛苦……
我對于龐大而不確定的超級大國,多了些理解,但同時,誤解也多了。我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18歲以前是在日本度過的,我是“純”日本人。越是了解我的中國朋友,越會評價我說:“加藤,雖然你長得很像浙江人,其實內在和性格很日本?!钡搅水悋l才明白,一個人只有離開祖國,才會愛國;日本人原來非常保守封閉;北京人的包容性如此深奧;日本社會那么有序和規范;中國社會格外地自由而松散。過去的誤解,現在的理解。昨天的理解,明天的誤解。
中國人和日本人,長得差不多,但這兩個不同的民族處于截然不同的社會環境和發展階段,所以,兩者之間的差異是天經地義的。但媒體又很有力度地說,“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兩國確實共享著不少相同的文化,一個中國人到日本會發現英語不怎么管用,日本人英語普遍不好,不如拿出紙和筆,用漢字交流,基本不會誤解對方的意思。
問題是,兩國民眾在交流的過程中,總對對方保持過高的期望。日本人想:“中國自古以來是我們的老師,是禮儀之邦,要好好學習。 ”到了中國才發現,“中國有的城市原來這么缺乏秩序,不衛生,有些人缺乏禮貌”,因而感到失望。中國人想:“日本人曾侵略中國,應該抱著愧疚的心態不斷向中國人道歉才對?!备毡救私涣骱蟀l現:“他們怎么以為自己是個受害者呢?有沒有病啊?”因而感到憤怒。
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都從“對方應該……”的角度去認知對方、與其交流,所以一旦遇到對方表現與你預期相差很大的時候,遭受的打擊就更大。這才是中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相互理解、交流的時候難以擺脫的“瓶頸”。
日本人有沒有想過,中國近代以來被西方列強半殖民化,趕走侵略者之后建國,隨后經過幾次政治風波,才走上現代化的軌道。國家這么大,國民這么多,改善整個社會的全貌有那么容易嗎?中國人有沒有想過,是日本打贏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后采取擴張主義,發動戰爭,結果戰敗,但日本是被美國投下原子彈之后投降的,是人類歷史上核武器的唯一受害者,日本人認為自己敗給了美國,是受害者,不正常嗎?
我大概在2005年4月前后開始與中國媒體互動,上電視評論時政,寫專欄發表觀點,這些都是我日常的功課,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是2003年時完全想不到的,可以說是“意外收獲”。我跟中國民眾的接觸面廣了,交流點深了,公眾對我的誤解也日益增加與深化。
我知道,網上有很多評論,私下也有很多討論,說:“加藤嘉一是個日本有關部門派來的間諜?!眲傞_始我很驚訝,“我怎么可能是間諜呢?!”我只是一名在華日本留學生,只是磁上時代的偶然,對于動態中國,觀察得細致一些,跟蹤得密切一些,接觸得深入一些,如此而已。
我也逐漸理解了這種說法,因為我確實經常到全國各地進行“潛伏”,了解真實的中國。有些中國朋友從警惕老外的角度認為,一個外國人“潛伏”太多,了解太多,就有可能拿到重要情報。這些顧慮,我非常理解。與7年前的三無狀態相比,我確實了解了中國的很多事情,弄清了許多真理。假設我將來當了政治家,肯定會用到青年時期在中國的經驗。
但我現在去任何地方都是拿日本護照和學生簽證,發表任何中文文章,都是用加藤嘉一這個正名(許多媒體經常把我的名字寫錯,令人很生氣,覺得對不起父母)。對于任何兩個國家之間的交流,邀請更多對方國家的學生過來,了解真實的自己,有利于對外傳播和促進相互理解,也有益于建立健全的外交關系。
至于我是否是間諜,首先要弄清,潛伏不等于間諜,“間諜”指的是把一個國家的機密情報提供給另外一個國家的有關部門,并從中賺錢的人。我拿不到中國的國家機密,也不感興趣。我也沒錢,生活在“蝸居”里。中國朋友覺得,我像個間諜嗎?對自己的長相和氣質,我不過多評價,但如此之高的曝光率——2009年,我一共發表了200篇文章,接受了318場正式采訪(電話和MSN不算),作為一個間諜,有些夸張了吧?對于中國人誤解我是間諜,我表示深層次的理解,我或許是個敏感人物。但我現在生活在中國,唯一的目的是為了更客觀地了解中國的本來面貌,更是為了促進中日兩國人彼此之間的理解,而不是誤解。
中國和日本的高層領導和政府官員始終是很支持我、鼓勵我的。記得,2009年“兩會”前,2月23日,我在經常做客的香港《鳳凰衛視》“時事辯論會”上提出關于東海油氣田合作問題的觀點。
2008年6月份的中日東海原則性共識是兩國外交部門經過幾年的艱難談判好不容易達成的協議,兩國必須珍惜,并把它落到實處。我們絕不該忘記,這是兩國最高領導人達成的思想共識和原則性目標,是有歷史意義和現實使命的。至于具體成果,我們應該從容一些,給兩國的外交部門一點點時間。
做完直播,從香港返回深圳的路上,中日兩國外交部門高官都打電話給我,對我表達的觀點表示高度的贊揚,甚至感謝。是的,這才是我的作用。我就是要在中日兩國政府在解決問題,促進關系的過程中扮演來自民間的、橋梁的角色。許多外交官員不方便說出來的,就讓我來說吧;有些外交官員不方便做的,就讓我做吧。“官民一體”才是任何兩個國家之間建立友好關系、健康關系的必經之路和合理渠道。
我寧愿獻身于中日兩國的外交事業,把“民間外交使者”的角色扮演下去。雖然大家對我的角色依然充滿著深深的誤解,但沒關系,慢慢來,靠著時間和交流,把我們之間的誤解化解開來,把它變成彼此之間的理解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