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梁陳方案”就新中國北京城建規劃率性直言,引起軒然大波,至今為人議論紛紛。作為“梁陳”之陳占祥的女兒,陳愉慶以細膩、動人的描述,記錄了對古都北京實施“梁陳方案”規劃的全部過程。這些平和優雅的文字,不僅是敘述一部關于父親的傳記,更是上世紀特殊年月中一個家族的歷史,與一代知識精英的歷史。
1949年12月,當時的聶榮臻市長在西長安街六部口北京市政府辦公大樓主持召開了城市規劃會議。出席會議的有北京市各部門領導、在京的蘇聯專家。中國方面的專家有梁思成、陳占祥等人。
早在1949年9月16日,以阿布拉莫夫為首的17人蘇聯專家代表團已到達北京,此行的宗旨是幫助北京研究市政建設,草擬北京的城市規劃方案。
1949年10月1日,梁先生應邀參加了新中國成立的開國大典,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來京的蘇聯專家在城樓上指著東長安街的一片空地說:這里可以建第一批行政房屋。梁思成先生對父親說,此話令他心里一涼,遂又生出僥幸,以為蘇聯專家初來乍到,對北京尚不知情,隨口說說而已。但那話總像一片陰影,讓他一想起來就皺眉。
在六部口市府大樓的會議上,蘇聯專家巴蘭尼克夫居然正式提出要以天安門廣場為中心,在長安街兩側建設新中國首都的行政中心。巴蘭尼克夫在《關于北京市將來發展計劃問題的報告》中指出:
“第一批行政房屋,建筑在東長安街南面,由東單到公安街沒有建筑物的一段最理想。第二批行政房屋,最適宜建筑在天安門廣場(順著公安街)的外右邊,那里大部分是公安部占用的價值不大的平房。第三批行政房屋,可建筑在天安門廣場外左邊的西皮市,并經西長安街延長到府右街?!?/p>
巴蘭尼克夫在報告中的另一個重要觀點是:北京沒有大的工業,但是一個首都,應不僅為文化的、科學的、藝術的城市,同時也應該是一個大工業的城市?,F在北京市工人階級占全市人口總數的25%,所以北京是消費城市,大多數人口還不是生產勞動者,而是商人,由此可以想到北京需要進行工業的建設。
巴蘭尼克夫的話讓父親錯愕。且不要說城市規劃專家,任何一個受過系統城市規劃專業訓練的人,或稍有一些這方面專業常識的人,都不應該對一座千年古都做出這樣無知的規劃設想啊。
盡人皆知,北京和巴黎、羅馬、倫敦、彼得堡等世界名城一樣,是人類歷史文化的寶藏。若與其他城市有區別,那就是它不僅文物景觀俯拾皆是,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座應當被整體保存的浩瀚的中國歷史文化博物館。它的建筑規劃在空間格局的運用上,數百年前就爐火純青。中軸線上起伏有致的空間布局,從城市的任何一個角度都清晰展現的北京城優美天際線、壯闊的紫禁城建筑群、樹海中優雅靜謐的四合院、環繞古城的巍峨城墻……哪一樣不令世人嘆為觀止!古塔祠廟,牌樓民居,城墻古剎,還有無數古老的胡同街巷,無數與周圍百姓息息相關的學校、藥鋪、醫院、餐館、經營了上百年的一批老字號……一切將隨著龐大行政中心的擠進而消失,這意味著什么?
一座城市的建筑,并不是冰冷的磚石,它們是一個民族長年生存下來的經驗和記憶,是先祖在歷史長河中篳路藍縷的足跡,是他們留給子孫的精神財富。每一代人,都是本民族文化的傳承者和創造者。后人可以揚棄歷史的經驗教訓,但不可踐踏蹂躪先人留下的文化財富。不知虔誠感恩,不善待先人的遺留,后人必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么,這片土地上,還會有什么尊重、崇敬和關愛的美好情感呢?
組成一座古老城市的不只是建筑,還有與建筑共生的文化與情感。建筑師規劃師的任務不是用推土機摧毀它們,而是要讓它們變得更豐富,更美好。
再者,北京解放時內城的人口已有130多萬人,面積62平方公里。三海、故宮、各大公園約占去10平方公里。居民均集中居住于其余52平方公里的舊城,人口密度21400余人/平方公里,遠遠超出8000余人/平方公里的現代標準。新中國中央政府軍政機關未來可達15萬人左右,加之安排他們的眷屬,預估達60萬人。行政機關所需要的面積,高于原皇城機構所需的三倍。已經擁擠不堪的舊城,怎么可能容下突然增加的60萬人口?假如為這60萬人口在城外建宿舍,他們每天在老城的行政中心上班,每年要增加多少途中往返的時間、能源方面的消耗?如果為了節約能源與時間,就近為他們建宿舍,那又要動遷多少老城居民?為拆遷戶另擇新居的成本,加上為行政人員在城內拆舊房建新房的成本,這將是一筆怎樣耗資巨大的開支!
蘇聯專家發言后,會場上曾出現冷場。沒有經歷過上世紀50年代的人,想象不出“蘇聯老大哥”在中國人當時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反蘇和反共是同樣罪不容誅的。
抵京兩個月,父親第一次出席這樣的會議。33歲的人生旅途中,他從一座又一座的學校大門中走進走出,而且基本上是西方的學校,完全不具備在政治風云中斡旋的常識。出席這樣重要的會議,他居然連出席會議的領導是何許人都不清楚,更遑論去揣測領導的意圖及好惡。
“你知道參加會議的是什么人嗎?”我曾直截了當地問過父親,“有沒有想過,假如你的意見和領導、蘇聯專家相左,會引發什么樣的結果?”
父親的回答是:“我當時根本沒有誰是領導的概念,也沒想過蘇聯專家如何。不管出席會議的是什么人,大家在學術上不是平等的嗎?蘇聯專家不過是友好鄰邦的客人,來跟我們一起討論北京的規劃方案罷了。我們想做的,只是讓北京的規劃最大限度地接近科學、接近合理,這是想問題的出發點,也是多年受教育過程中養成的基本思維方式。所以,在蘇聯人阿布拉莫夫發言后,大家一言不發,冷場了很久,我就不假思索地談出了自己和梁先生對北京未來規劃的意見。當然,我們的意見和蘇聯專家是完全針鋒相對的?!?/p>
在會上,梁思成先生和父親同蘇聯專家進行了一場關于北京規劃問題的激烈交鋒。會后他們一致認為,此事關系一座千年古都未來的命運,作為規劃專家,責無旁貸。經過反復商議,他們決定拿出一個具體的文字方案,全力以赴據理力爭。
父親回憶道:“我和梁先生商量,在觀點一致的大前提下,他說他的,我說我的。會議之后,我畫規劃圖,梁先生寫文章。這就是方案出來的經過?!备赣H還對我自嘲道:“用中文寫文章,就像我講北京話一樣困難,我只好用圖紙講話。但文章的觀點,我們是反復推敲的。梁先生的文筆好,僅次于太太林徽因?!?/p>
1950年2月,長達25000字的《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完稿。梁思成先生自費刊印,上報有關部門和領導,成為北京規劃史上著名的“梁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