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中的女人》,是我閱讀勞倫斯(1885—1930)的第一本書,溫婉的詩意令人回味,讓我想起簡·奧斯汀、伍爾芙和曼斯菲爾德。他們把一個莊園、一個家庭里看似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日常生活寫得如此細膩情深,折服了無數讀者和批評家。
批評家、小說家E·M.福斯特評價好友勞倫斯:“就我所知,在當今作家中,勞倫斯是唯一具有先知先覺的識見的。”他把勞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麥爾維爾相提并論。這和《小說面面觀》的一個觀點是有反差的,在那部文藝學名著中,他說:英國沒有誕生足以媲美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縱橫捭闔、大氣磅礴的大師,比起俄羅斯文學英國小說還只是侏儒。我猜想他下這個結論,也就因為《小說面面觀》1927年出版的時候,勞倫斯才42歲,不該被蓋棺定論,況且福斯特最推崇的《虹》還沒有在英國全版發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亦未出版。
《小說面面觀》把奧斯汀視為摹寫“圓形人物”的經典作家。勞倫斯無疑是奧斯汀傳統的優秀繼承人。《戀愛中的女人》的主題場景本來無非是婚禮、沙龍、交友、旅行等司空見慣的生活,但人物性格的鋒芒,對話之間的張力,并不給人沉悶感,相反,彼此內心的沖突直可說是驚心動魄。
勞倫斯一生最重要的4部長篇分別是《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兒子與情人》有濃厚的自傳色彩,基本上可以歸結為現實主義風格。該著出版不久勞倫斯就宣布不再寫這類東西了,他開始向現代主義轉型,《虹》是勞倫斯轉型后的第一部巨作,其史詩般的氣魄以及深度非凡的性心理描寫,在有些婆婆媽媽的英國文學中無疑屬于異數。但《虹》并沒有給勞倫斯帶來好運,甫一出版即遭禁。更有甚者,因為該著明確譴責戰爭,娶德國女人為妻的勞倫斯被指責為間諜,而慘遭迫害,貧病交加,一戰后開始流浪異國他鄉。直到1920年,《虹》才以節選本的形式在英國發行,1949年首次全本發行。
《虹》通過布朗溫一家三代人的遭遇,描述了工業革命給傳統鄉村文明帶來的巨大變化。老布朗溫娶了一位陌生的波蘭革命者的遺孀為妻,他倆在帶有田園詩般的鄉下過活,彼此保有各自的故事,盡管談不上相互間透徹的理解,但因為健康的肉體交流和心靈安慰,他們互相尊重相互依靠,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條。安娜是波蘭女人帶來的,幼時要強,喜歡無拘無束,愛幻想,深得布朗溫的喜愛。安娜嫁給了布朗溫的侄兒威爾。婚后,他們在信仰和思想觀念上產生了不可彌合的悲劇性分歧,但他們又耽于肉欲的暫時滿足不能自拔,這樣緊張一生,安娜成了一個沒完沒了生孩子的工具;威爾也成了一個單單為掙面包而工作的男人,他們缺乏心靈交流,生活缺乏詩意,屬于不可救藥的墮落。
在一首題為《落葉》的詩里,勞倫斯寫道:“有一種肌體的連結,像樹葉屬于樹枝,/還有一種機械的連結,像落葉般拋在大地。”
安娜和威爾的長女叫厄秀拉,她比母親更富于幻想,也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她討厭狹小的亂哄哄的家,要走向更廣大的世界,跟男人一樣,為社會、為家庭盡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她中學畢業時,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參加工作。但厄秀拉美好的工作理想,迅即被冷酷的現實毀滅了;大學校園生活是她理想的第二次破滅,其間她和其老師發生了一段短暫的同性戀情;拒絕到遙遠的印度,與男友分手是她理想的第三次破滅。這些挫折磨礪了她對生活和人生的認識;在小說結尾時,她仰望著天上的彩虹充滿著期待。在接下來的《戀愛中的女人》中,她和伯金攜手共建家庭,一起享受和探索精神與肉體協和統一的愛情。
《戀愛中的女人》把厄秀拉和妹妹戈珍的婚姻并列行進。戈珍和杰拉德之間的齟齬,則象征著追求藝術的心靈和一個追求財富與效率的工業之子之間不可調和的悲劇。《戀愛中的女人》被勞倫斯認為藝術上更滿意的作品。如果說《虹》讓我們驚異人心竟如此波瀾壯闊;而《戀愛中的女人》讓我們慨嘆人性如此細膩微妙;至于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則向人展示激情的力量與美。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勞倫斯最后一部,也是爭議最大的小說,幾易其稿。他寫康妮在無性婚姻中掙扎,看透了貴族社會和工業文明的封閉、蒼白、殘酷和偽善,悟到“如果婚姻不是持久和極端陽具崇拜的,如果它不是向著太陽、大地、星辰、月亮和海浪的節拍,向著歲月、世紀和光輝,它就是虛幻的東西。如果婚姻不是基于血的交感,它就是烏有。因為血是靈魂的本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最后康妮斷然拋棄階級偏見,和自己的下人——獵場看守梅勒斯一起實驗一場轟轟烈烈的“有血性的愛”。
盡管勞倫斯表白“這部小說是一本純正的、健全的、我們今日需要的書”,它還是受到了趣味低下的道德審判家們的詆毀,被禁三十余年,理查德·霍嘉特挺身辯護說:“如果這樣的書我們都試圖當成淫穢書來讀,那就說明我們才叫骯臟。我們不是在玷污勞倫斯,而是在玷污我們自己。”敏感的郁達夫評價勞倫斯“寫性是含蓄一種主義”的。
3部作品讀下來,我們發現勞倫斯的生命哲學、性美理念,以及意象派詩人的風采無處不在。《虹》那荒涼的鄉村,《戀愛中的女人》那高寒的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那雨中的雞雛,都是可以摘來做詩歌誦讀的。譯者黑馬在為《夜鶯——勞倫斯隨筆》寫的序言中說:“勞倫斯從少年時代起直到生命的終點,他一直是個詩人,而且他最初是以詩歌躋身文壇的。他在寫作那些傳世巨制的小說的同時,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詩歌創作,直到去世前他還完成了詩集《最終的詩》。因此我們有理由說,勞倫斯的散文(prose,在這里泛指非詩歌)寫作一直與詩歌創作之間有著滲透,這種滲透更明顯地表現為詩對其它類別寫作的滲透和影響,從而導致勞倫斯的散文不可避免地富有詩的節奏和韻律,從根本上說是為詩性的思維和構架所彌漫烘托。”
福克斯在《小說與人民》中贊譽勞倫斯為“對英國農村和英國土地之美懷有摯戀之情的最后一個作家”。福斯特也指出,“唯獨勞倫斯的作品激蕩著悠揚歌聲,洋溢著詩歌的氣息。”
這讓我們想起葉賽寧,他說:
“我是最后一個鄉村詩人,/在詩中歌唱簡陋的木橋,/站在落葉繽紛的白樺間,/參加它們訣別前的祈禱。”葉賽寧在另一首詩說:“做一個詩人,就應該這樣作為:/既然生活的真理無法違抗,/就要剖開自己柔嫩的肌膚,/用感情的血液,撫慰他人的心房。/……/于是,他扯破喉嚨,旁若無人地歌唱,直到嗓音嘶啞,咔出血絲,憂傷落淚。一個人。”
這給我們的疑惑是:詩歌是不是屬于鄉村文明的產物,而現代工業文明的侵入意味著詩歌無可挽回的沒落?這種沒落過程中,親歷轉折是最痛苦的,例如勞倫斯、葉賽寧,乃至海子。海子、葉賽寧是純粹的詩人,由詩人而小說,成功轉型的大概哈代、帕斯捷爾納克和勞倫斯寥寥數位而已。在這個意義上,執著于用自然性美對抗機械文明的勞倫斯的詩意小說恐怕已是絕響。
今天很多人讀《虹》首先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折磨,讀《戀愛中的女人》很茫然,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僅僅尋找性段落,我想,這是“忙與盲”的當代人拒絕思考的象征,我們已經沒有閑暇去叩問內心,去直面人生真實的處境。我們并不比康妮和厄秀拉們更勇敢,也不比他們更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