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芝麻

條條的名字是爺爺給起的。爺爺當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官，管過行政區內十萬老百姓，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早退下來了。條條大專畢業時，區里人事凍結，安排不了，趕上開展經濟普查，就去了社區幫忙。那年冬天，爸爸腿上的靜脈炎老病犯了，她做完社區里的事就去醫院看護，一個冬天很快忙了過去。開春的時候，社區居委會換屆，按照安排，她被選上副主任，月工資三百元人民幣。雖說錢少到不能再少的地步了，可手里的活兒卻不再輕松。

黃主任問過她，你自己想干不？她懵懂地答，干唄，反正一時也沒什么別的事好干。

春天里的第一樁大事就是整治環境衛生。積了一冬的垃圾、灰土和殘雪，形成一批死角，得逐門逐戶去通知、動員。街面上的商家業主居民住戶還好說，明擺著影響形象和出出進進，不想清理也得清理，可背街胡同的三不管地段就難了，黃主任急得直皺眉，說再拖下去，就得咱們動手了，你有個準備。條條放下手頭厚厚的居民戶卡簿說，跟街道要點錢雇人雇車拉唄。黃主任望著她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起身出了門。

第二天開例會，街道二領導說了，三天之內，垃圾死角必須清運干凈，露出路面墻根兒本色，區里要進行第一波檢查評比，而且街道拿不出一分錢，還是你們自己想辦法，更不要等靠區里的經費，年八輩兒才能到位。條條這才明白為什么黃主任要苦笑，原來這是歷年的慣例。回了社區，條條問這可怎么辦，那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垃圾堆，連雪水帶生活垃圾裝修廢料，咱們那“三個半”保潔員能干得了？黃主任說干不了也得干啊，你以為呢？

衛生的事不歸條條管，分工給她的人口計生管理服務、居民矛盾糾紛調解、刑釋人員社區矯正試點等幾個小項工作還忙不過來，哪有心思管那么多，到時候聽哼哈吩咐就是了。

黃主任拎著鍬和大掃帚出了門，兩個多小時以后灰頭土臉地回來，條條疑問，你真自己干了？黃主任邊洗臉邊說，咳，37號樓一樓外陽臺底下全是磚頭瓦塊和沒化的雪殼子，孫姐把她老伴都叫來一起干了，我哪能不伸手。孫姐是社區保潔員，自己身體不好，有了急重的活兒就把老頭兒叫來幫著干。老頭兒七十歲了，每天掃六個小時的主街干道，比孫姐還多掙一百塊錢，回家里侍候完五頭豬，再跑來幫孫姐干活。

條條傻了，說黃主任你要是這么個干法兒，還不累死咱們這兩半人？

不對吧？黃主任反問，哪不對了，這么些年還不都是這樣過來的？

第二天，黃主任帶著工具出門，條條也跟上了，她感覺不能因為黃主任不叫她，她就不自覺，畢竟社區的活兒是大家的，每個人都有起碼的責任。可到了地方，眼見淌了半條路的雪水，破塑料袋、半截衛生筷子、爛菜葉和碎石塊堆起的垃圾坡，條條怎么也下不去腳邁不開步，一浪一浪地頭暈。

條條的爸爸是中學教師，媽媽雖說下了崗，可在姨媽的商店里賣貨，掙的也不比上崗的少。作為獨生女兒，在這個經濟并不困難的家庭里長大，條條何時干過這種臟活兒，甚至看都是第一次看。條條就站在路當心，看著黃主任領著孫姐、孫姐老伴和另外三個笨笨磕磕的保潔員圍著垃圾坡一鍬一鏟地劃撮起撬，再用兩個小手推車倒運。進度一點不快，和這幾個人的體力腳力精神頭都有關系。其中一個保潔員是黃主任的親姐姐，小小的個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直劃羅圈，想想，讓這樣的人清運垃圾根本就頂不住殼。

條條在路當心站了半個小時，黃主任和孫姐像沒看著她似的，也不招呼，明鏡是說叫你你也上不來，干不了。條條心里不是個滋味，心話黃主任你好歹也是社區主任，大名叫社區工作者，更好聽的叫“小巷總理”，怎么就能哈下腰當保潔員呢？你這個頭一帶，叫我們怎么辦？再尋思尋思，覺得要是那三個半保潔員體力精力跟得上，頂得住，還用得著你如此狼狽？接了個電話，條條悄沒聲掉頭回了辦公室。

在清運垃圾和衛生保潔這個問題上，黃主任再沒和條條念叨過什么，她好像也在躲避什么話題。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條條才從街道衛生助理那里知道，黃主任姐姐的身體狀況根本勝任不了每天兩條巷道的保潔任務，可為了一個月五百一十塊錢的收入，黃主任不動手哈腰狼狽，誰又能幫她們把活兒干完？條條這才弄明白，為什么那“三個半”保潔員身體狀況會這樣，這大約就是黃主任左右為難的結果。從那以后，條條不再埋怨黃主任了，她感覺為了謀生計，黃主任確實不容易，自己不能幫她，可也不能拆她的臺，壞她的事。

那年入夏，市里根據省里創三優文明城市的部署，在環境衛生上出臺了一個新的決議，條條在街道的大尾巴動員部署會上聽了也沒記住是什么三優，還聯想是不是國優省優市優這三個優，反正只知道中心是圍繞城鄉面貌改善要開展大型整治活動，就是清垃圾搞保潔種花草綠化美化亮化。說先是要從宣傳入手，區里作為試點區要先行一步，跟市里立了責任狀，區里跟各街道的黨政頭頭簽了軍令狀，沒出三天，活動目標任務的生死狀下到了社區。

條條聽大領導講了，這一回區里要是干不好，市領導就要彈弄區領導的烏紗帽，區領導一怒就會彈弄街道領導的烏紗帽，你們各個社區聽好了，雖然你們是社區居民選舉的，可是街道黨委的推薦提名權還是有的，要是真拖了街道的后腿，丟了臉，你們讓我沒臉，我就叫你們沒臉，下一任你們干得成干不成就懸了！條條當時聽得亂七八糟的，信馬由韁地想，是不是叫軍令如山倒，嗯，樹倒什么散……

開始種花栽樹。黃主任帶著社區五老、能走能撂的低保戶在幾個小區的空地、自建花壇里種了串紅、水臘、榆樹條子幾千棵，又栽了一百多棵杏樹。有一天栽樹，街道的二十幾號干部都來了，你一鍬我一鎬地掄，挺像回事。大領導一個人站在邊上手捏著腰做講演，說這樣式的挖花，那樣式的種土，哎，磨刀不誤砍柴工，這就對了，還是人多力量大……條條聽著就笑噴了聲，哈哈得佝僂起腰。黃主任一旁說，是，領導嘛，揮手，下級嘛，動手，你可別笑了，壞了規矩有你好受的。

也有不讓栽的，把黃主任損得沒臉了，說大姐大媽你們想想我是不是為了你們這個花壇和院子好？領導說讓見縫插綠，你們這花壇四邊的板條真得拆下去；再說，市委書記和市長明確了不讓在小區里種韭菜種蔥，只讓種花。有個大嬸從樓上躥下來叫板，不讓種韭菜種蔥可以，那你們弄點好花來種上！我們插上板條是為了防小狗鉆花壇亂踩懂不？你們那點榆樹條根本不頂事的！今天你們拆了，信不信明天原封不動得給我再插上！？

街道大領導正好給黃主任打電話，黃主任就把電話遞給大嬸，大嬸對著電話這頓哇啦，你是市委書記還是市長啊？哦，啥也不是啊？那就別再嘞嘞這些沒用的！叫他們來，我看看老百姓的意見他們聽不聽？不服就掰扯掰扯！沒辦法，黃主任又按大領導的意思，把拆下來的板條重新插了回去。大嬸和一旁打麻將的幾個居民就摔摔打打地說風涼話，說什么再撒點好花種兒，又水仙又月季的，特別不著邊際。黃主任聽了不吭聲悶頭插板條，委屈加窩火一眼就看得出來。

撒了花籽，過了半個多月，出了苗，又過了一個月，盛夏的時候了，花壇里各式名色的花草長勢還真喜人，紅的黃的白的綠的相當艷麗奪目，一走一過，條條叫黃主任看，黃主任站下，薅兩叢雜草，嘴上不說，腰板一下子挺了起來。

黃主任去兩個商家化緣，做了一百多塊宣傳牌，釘在單元門邊，宣傳搞好環境衛生美化家園的口號，提高居民朋友的自覺性主動性。這個作法得到了街道的表揚，大領導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會高屋建瓴撥云見日地給予肯定和好評，叫其他社區跟著學，一是要堅持發動一切可以發動的力量化緣，能出錢的出錢，能出人的出人，能出物的出物；二要堅持不撿不挑，有奶便是娘，化來什么都等于白撿；三是要堅持叫喚孩子有奶吃的原則，上下老小齊抓共管地搞好環境衛生的輿論引導和長效整治。

區里拉練檢查那天，各街道只選擇了一個社區，雖然沒安排自己，但是黃主任一點也沒敢含糊，把社區負責的七條巷道打掃得一片廢紙一塊石子都找不著，每個街口都布置了五老和低保戶看守，一人手里拿一個塑料袋，見著廢棄物就撿到袋子里，看著大人孩子吃冰棍攆著向人家要冰棍桿兒，催人家快吃，快吃。一個居民一路走一路嘀咕，這是要干啥啊你們，中央還是省里要來人？瞅這架式，得國級領導的接待檔次啊！條條聽了笑得不行，說怎么了，整干凈點不舒服是嗎？那人說，嗯，是不舒服，你不覺得干凈得有點莊嚴肅穆嗎？條條再回望一圈，亮瓦晴天，路面像用水刷子刷過似的，感覺確實清潔得像天安門廣場。

市里拉練檢查時，區里安排了另外一個街道的社區，同樣，誰也不敢含糊，又是一通清掃撿運，死看死守，嚴陣以待，保持了迎接國級領導的檔次和標準。

環境衛生創國省市三優的事剛消停了沒三天，社區所轄10號樓又突然成了危樓，一根受力柱出現下沉，請了省里的專家來檢測，評了個D級，黃主任和條條配合物業公司的人入戶登記，核對戶卡，做勸離工作，又忙了三個大白天加兩個二半夜，疲憊得不行。這回街道給了兩百塊錢補助，黃主任連著嘮叨了二十多遍，說干了這么些年頭一回啊頭一回，趕上了好年景。

條條向黃主任請假休息幾天，黃主任說我準假倒是可以，可街道領導得同意啊？別看忙了幾天，可誰通知咱們這事算告一段落了？正巧在路上碰到大領導，條條直接向他請假。大領導隨口講了一大通中央的政策和國內國際的形勢，勸她在關鍵的時候沖得上穩得住打得贏。說你人還年輕，得多干，想想那些老同志，比如黃主任，她們歲數比你大，負擔比你重，身體比你差，瑣事比你多，精力沒你足，學歷沒你高，長相沒你好……主要意思就是你啊你最好別請假。條條聽得胃里反酸頭發脹，心說不就是不準假嗎，說這些云山霧繞的道理啥用啊，話癆么不是？說了句那行吧，轉身走開。大領導還意猶未盡似的連招呼了幾聲，條條裝著接聽手機沒聽見。

下午，守在辦公室里沒心思做事，琢磨這半年來的事就氣不順，進來一個叫王力的低保戶，問他什么事，有事去找黃主任。王力更猛，叫囂你這是什么態度，你們社區現在怎么都這么猖狂，信不信我去信訪辦告你們？！分明是來鬧事的。條條問他什么事，說是低保給停了，沒有來由。叫回黃主任跟他解釋，說是街道和區里給停的，和社區沒關系。王力說我去區里問過了，他們說是街道和社區報停的，你們怎么能不知道？黃主任說我是按街道的意思出的手續，再不明白你去街道問問吧。王力從兜里掏出一根化學課堂上做試驗用的試管，里邊裝了一下黑乎乎的粉末，說這東西叫雷管，說你們不是停我的低保嗎，今天，我炸了你們社區！條條哪見過什么雷管或者炸藥，嚇得當時就堆縮了，感覺熱膩膩的小便沖出來一截兒，又憋了回去。

黃主任根本沒把雷管炸藥當回事，一副不畏強權暴力的硬頂沖死拉倔，說你炸吧，我抱著你一塊享福去，咱倆這么一死，震驚驛丞市不說，明天晚報一登，你那本來有媽生沒娘教的兒子就成了孤兒！之后寸步不離王力。王力隨后自找話茬兒，說有牛逼人給我支招了，去市、區的信訪辦說理告狀！黃主任說，是，你這招是挺流行也挺牛逼的，但以我的意思你還是別去了，低保找回來也就一個月一二百塊錢，有肉沒骨頭的，沒啥意思，不如咱倆一起炸死痛快，更流行更牛逼。王力聲勢上處了下風，說黃主任我就知道不是你搗的鬼，本來也不是沖你來的，就是來問問，你等著，我這就去市里告死街道和區里的那幫王八蛋！

第二天，區信訪辦頭頭給街道大領導打電話，說像這號無賴滾刀肉你們碰他干啥，弄不好又要給區里扣分，犯不上，能別碰就別碰。我和區民政局溝通了，領導也同意了，趕緊給他恢復低保。大領導整得沒臉了，給黃主任打電話說這事辦得欠妥，今后得注意，犯不著讓他影響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局勢。黃主任解釋這和她沒關系，是街道低保助理報的情況，王力兄弟幾個的確是分了一大筆動遷款，他得了不少于十萬，已經超過最低生活保障線了。大領導不聽這個，說今后千萬提高警惕，凡事以安定團結的大局為重，萬萬不可因小失大前功盡棄……

最后，黃主任說，王力把條條嚇著了，這幾天沒來上班。大領導說，這孩子還是年輕，沒經過歷練，不好整啊。

黃主任給在家休養的條條打電話，轉達街道領導的問候。條條正嚼著奧利奧看《快樂大本營》，給裝傻充愣的杜海濤逗得前仰后合直噴餅干渣兒，就對黃主任說，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以后得跟你學，抱著低保戶一起去享福。黃主任也笑了，說傻姑娘，那是氣話，我有老公有兒子，和他扯那個犯得上嗎？啥樣人就得啥對付！

上了秋，給條條介紹對象的人多了起來，多是提了提就沒了下文。那天，去區里開會，區民政局的領導給社區工作者做業務培訓，什么建設社區公共服務平臺、勞動保障平臺、醫療救助平臺，聽著像一系列的陽臺，塑鋼的，保溫的，里三層外三層，條條聽著就偷偷笑，和旁邊的人嘮閑嗑兒。散會后下樓，黃主任正兒八經地問，條條你有男朋友沒？剛才有人提了一個男生，是區統計局的。

哪個？條條輕聲問，我年初做經濟普查的時候見過統計局所有的人。黃主任說，我也沒見過，我向中間人打聽下名字、長相，抽空你去瞄瞄，要是感覺可以就處處看。條條這才反應過來，羞赧地支應，哦，再說吧，我才二十三，也不急。黃主任笑著反問，不急？我二十三時孩子都懷在肚子里了。女人嘛，早結婚早生孩子是最正經的事，這個道理，你日后就會明白了。

就這樣，和立佳處上了朋友。原來兩人也多次照過面，因為立佳不善言談和交際，就不太顯山露水。立佳的媽媽對條條的長相很滿意，夸她五官周正，身形勻稱，皮膚白凈，滿心憧憬地希望兒子和她能成事。兩人就經常去LOLO看電影，吃各種館子。也見了條條的爺爺，老人人間正道是滄桑地一通馬恩列斯毛，把立佳和條條都憋屈壞了，出了門，條條學著爺爺的口吻說，立佳啊，好好干，統計工作可很重要著哩，你沒看嗎，上至總書記和總理，下至三輪車夫和小時工，都盯著GDP、GNP、CPI、PPI那幾個數兒分析把脈哩，可不能含糊，要認真，半點馬虎也要不得哩！立佳冷笑著說，可別說這些了，我整的那點數目字，咳，根本不是你爺爺說的那回事！

條條親昵地拉著立佳的手說，立佳同志，這就是你的不對哩，怎么能有這種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哩？你可得好好改造一下思想境界哩！像我們這一代人，無論遇到什么難事，都永遠相信黨和組織，這樣你才不會迷失方向哩！喏，我這里有幾十本馬列選集，你拿回去好好讀讀，可不能再這么敷衍了事哩！

立佳知道條條在搞笑，并不在意，任憑條條一個高兒竄到他的背上，背著她走。

下雪了，入冬以來的頭場雪，這對于大多數的人來說是好事。對于戀愛期的情侶來說，浪漫的氣氛一下子充盈心懷，又甜又酥，那晚，說說笑笑間，條條和立佳接了吻，可時間不長，回家躺到被窩里，條條仍在害羞地想，這滋味可真好受，下次，下次，一定來個長時間的，更刺激的。

快十點了，黃主任打來電話，叫條條明早早點來上班，下大雪了，該有的忙了。條條甜蜜的心境被打擾，應承好黃主任，不禁又十分討厭起那漫天撒野的六角菱形。

去社區辦公室的路上，看見低保戶們都來了，亦拐亦瘸，亦聾亦啞，自己照顧自己都費勁，還要做公益勞動，可是也沒其他辦法，除了這些人能支使動，再沒人了。黃主任安排條條去通知各物業公司、商家店鋪自掃門前雪。出了這家門進了那家門，爽利侃快的有，冷臉冷屁股也有，和和氣氣地商量吧，社區是一家，依靠你我他。清掃了一天，差不多了，積雪都上了道牙子。第二天開始運，這需要破費，商家大多不情愿，可市、區的通知明明確確，中雪三天，大雪五天，道牙子上的積雪必須倒運到春江冰雪游樂園的固定場地。

還是那些死角、三不管地段最愁人，本來也沒什么行人要從那里經過，并不礙什么事，可是上級通知能打折扣嗎？不能。這里得整！那里也得整！街道大領導穿著厚厚的防寒服，頭腳上下武裝得很嚴謹，背著個標牌LU的皮挎包振振有辭地指示。黃主任立立整整地聽著，用手里的鍬這里鏟兩下，那里又鏟兩下。大領導分析了整個任務量，建議起早貪黑大干快上，又看看腕子上的雷達表說要去區里開緊急會，你們先干著，回頭我來檢查。包保的街道干部看看腕子上的大梅花表，咝哈著的口氣嘴巴啷唧地說，奶奶腿的，孩子小沒人管得先走，還是你們先干著，但一定要按大領導的意圖干，要不累死也無功。領導干部們走后，黃主任領著低保戶上去一頓鏟搶摳錛，收效甚微，她也掏出小靈通看看鐘點，說大家伙先回家吃晚飯吧，晚上七點把家里能動彈的家屬都叫出來，運雪，看著沒，時間緊任務重啊。

立佳打來電話，問條條晚上我們哪里去咪西。條條說只能咪西西北風了，你趕緊買兩個煎餅馃子過來，陪我在社區吃點算了，晚上七點還得清雪。立佳說誰出的損主意，晚上干什么活兒啊，拿人不識數咋的？條條說街道大領導定的，不干也得干，除非你不想混了。沒一會兒，立佳來了，帶來了煎餅馃子，還帶來一個消息，說有同事約他晚上去吃和正堂火鍋，因為和她約會才沒去，聽說還約了你們街道的大領導。大領導？和正堂火鍋？條條轉過頭看看黃主任。黃主任說，清雪這么要緊的事，他不能的……我現在回家去給我兒子老公做飯，晚上七點把他們叫來一起干活兒。

立佳平時沒什么脾氣，煙不出火不冒的，可今天越想越不得勁，就給約吃和正堂的同事打電話，問和誰在一起，得到的消息確切無疑，而且在電話里還聽見一桌幾個人在哈哈哈講犖段子，什么前村二柱子后屯小鳳的，都喝的差不多上聽了。手機里，條條聽到了那個她不想聽到的如蚊似蠅的聲腔。

放下電話，立佳說別干了，走吧。條條說不行，黃主任多不容易啊，社區就這么幾個人，我能走嗎，不忍心。立佳也不知道來了什么邪勁，說扯這個干啥，條條，明天咱不干了行不行？換個工作行不行？條條情緒低落，不想現在爭辯，憋著氣大口嚼咽煎餅馃子，感覺今天的蔥花特別沖，眼眶子就紅了。

眼望著黃主任的老公、兒子、三個半保潔員，還有可憐巴巴比白天嚴重減員的幾個低保戶笨磕巴力地往四輪車上運雪，把手凍得通紅腫脹的立佳終于堅持不住了，咒罵，這是什么活兒啊？我可不干了，把手凍壞了犯不上，條條，咱們趕緊回去吧！

條條不吱聲，一鍬緊著一鍬地撮雪，好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歇。立佳說不動她，一甩劑子走了。黃主任醒過腔，問條條咋回事，要不你趕緊跟著回去吧，這里我一個人能對付，干不完的話明天再干。哎呦一聲，這回條條不停下來都不行了，手腕子戳了，疼得直齜牙，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大聲叫喚，立佳，你以為你這算有鋼兒嗎？有鋼兒你把吃和正堂的那幫損犢子整來清雪！

回了家，媽媽用熱毛巾給條條熥著手腕，立佳媽媽來了電話，問是不是立佳惹你生氣了？條條說，嗯，他耍公子哥脾氣，我們社區晚上清雪，他不干就算了，勸我也回去，我能嗎？扔下黃主任和那些低保戶？立佳媽就自我解嘲，什么狗屁公子哥，他是公子哥，我不就是姑奶奶嗎？我們也是一般家庭。你別生他的氣，明天我讓他給你陪不是。

其實，條條也不是真生立佳的氣，立佳的脾氣發的也不是沒道理，可是她肚子里窩著的火跟誰都發不出、耍不上，不沖立佳使沖誰使？也怪立佳悶頭悶腦，不會圓滑處事，倔不噠地走了。沒幾天，立佳又來了，倆人手挽手去LOLO四樓的美食街吃小吃，條條興致很好，中間立佳還不服，還想路見不平掰扯個子午卯酉出來，條條一擺手打住，立佳乖乖地閉了嘴，一個勁嘀咕，是啊，沒意思，胳膊擰不過大腿，小家雀斗不過老鷂鷹，還是個人想個人的事吧。

過了沒多久，立佳媽問條條，你爺爺不能張張嘴求求區里領導，把你的編制解決了，總這么在社區干也不是辦法啊？再說三百塊錢的工資頂什么用啊？條條幾乎都要猜出她下半句要說的話了。她可能會說，你知道現在在飯店做服務員多少錢一個月嗎，一千到一千二！知道最損的刷碗的活兒開多少錢嗎？八百打底！

媽媽爸爸怎么會不和爺爺提這事，可爺爺說，也探討過，還是說人事仍在凍結，是新來的市委書記定的，控制得很嚴，誰也不敢含糊。轉述給立佳，立佳說不對啊，我知道已經有好幾個人在區人事局辦了調入關系。條條將信將疑，說回家再問問爺爺。

剛過完春節，爺爺竟發病住院了。等爺爺病稍好些，爸媽又把這事提了一次，爺爺的反應很冷淡，但卻一直在點頭，說應該辦啊，真應該辦，就這么一個孫女。爺爺享受離休待遇，可以長期在醫院調養身體，再說，這也不是一朝一刻能辦成的事，大家都想等爺爺病好了再說也不遲。

立佳到底還是和條條黃了，是入夏的時候。立佳也挺傷心的，可就是不肯說出真正的原因。條條也不追問了，也沒向別人打聽過，是黃主任閑說話時說漏了嘴，說立佳家還是嫌條條的起點太低了，啥時能進區里的編制，哪怕是事業、工勤，也得有個眉目啊，這都干一二三年了，還沒個影兒，退下去的領導真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那什么……再者，社區這活兒，瑣碎，低氣，婆婆媽媽，開的錢又少，就不能干點別的？

條條本來挺傷心的，聽了這些更難過了，說黃主任我怎么不想進區里的編制，我怎么留戀社區的工作了？這兩年哪件事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啊？你以為我不鬧心嗎？之后，她哽咽得再說不囫圇自己的話，激動得就一個勁哭，甚至還輕微地抽搐起來，嚇壞了黃主任。

黃主任就坡兒說了立佳挺多不是，什么個頭不高，學歷也不高，就是破師范中專，不是托人安排得早也進不來機關，再說，機關那么多好部委辦局，他在統計一干四五年，也不見提拔，估計是沒什么大發展，他嫌棄你是他沒福氣，今后我們再給你介紹更好的。條條聽著更傷心了，心想，就你？哪涼快哪呆著去吧。想來想去，人怎么都這么現實啊，搞不懂，也不聽黃主任嘮嘮了，回家。

條條是想在家休息個十天半月，像那些電視劇里的女孩子一樣，把失戀的悲情化作漫天的流星與滿眼的詩行，可是，第二天一早，黃主任的電話來了，說市里要來檢查團，區里、街道安排了任務，明天，我們得組織人上各個道口死看死守。還說街道大領導讓我給你帶話了，話雖不好聽，可意思是好的。條條問又是什么天皇皇地皇皇的三七屁嗑兒吧？黃主任講，是，說要你化悲痛為力量，好好投入工作，年輕人跌兩跤不怕的，怕就怕跌了跤爬不起來，要你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來，嘖嘖……條條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媽的姥姥的奶奶的將某人的女性親戚一頓臭撅輪次罵殺，說長這么大就沒受過這種委屈，算什么他媽的東西啊！

黃主任也說就是，這辭措的，我文化低，也覺得不妥，兩回事嘛！

條條生氣了，想回絕了不去上班，可黃主任懇切焦急的口吻也十分孤獨無助，她一個人在社區挺著一大攤子事兒，真是不容易，就是自己不干了，也不差這幾天，真立正向后轉直接撂了挑子不太好。

接連三天在道口嚴防死守，如臨大敵，打掃環境衛生，清理野廣告，一會兒一個事兒，腳尖不打后腦勺，腳后跟兒也打后腦勺。這回是真正為了迎接國家和省里的領導，聽說來了一個國級大蓋帽，又聽說就是借道經過，沒有停留，從市區西出口進來，順著春江路直驅東出口的機場回了省城，根本沒在市區檢查什么。這種聽風就是一場瓢潑雨，芝麻基因突變大西瓜，一竿子狠插到基層的事，在社區干了這么長時間，經歷了不下十幾次，也見怪不怪了。正像那些搞笑短信里說的，工作是要一級抓一級的，下級是要對上級負責的，分工從來都是明確的，責任一定是要落實到位的，等等，總之是從上到下，都很有戰斗力。

爺爺病重了。中間，區里管老干部的領導來探望過兩次，看著是帶來了主要領導的高度重視。爺爺用微乎的氣息提出，退下來二十年了，我一直認為一個老黨員不應該向組織提什么個人要求，可是，我最后一個心愿就是我孫女的編制問題，念在我為區里做過事情，請你向組織轉達我的請求，幫忙安排一下。管老干部的領導兩次都痛快地答應著，說好，我回去一定匯報，我想兩位主管一定會考慮的。

沒多久，爺爺過世了。條條知道，他走的并不平靜。

不平靜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一個同學，也是同一時期去社區幫忙的，打電話來說她已經到區統計局上班了，還和立佳一個辦公室，要不是你家里有喪事，我請客慶祝那天一定會叫你的。條條問，你人事關系辦進去了？那個同學含糊了幾句，就埋怨條條爺爺和家里人不會辦事，還說這種事不能光憑嘴皮子，得來實在的。條條明知故問什么是實在的？那同學就顧左右而言他，說也都是家里人給辦的，具體細情不太清楚。說到了編制，說到了立佳，一切都平靜不下來。

條條向黃主任提出不干了。黃主任說，怎么的也得出個書面材料，送到街道去，這是套路。條條說不去。黃主任說，你得去，事情不能做絕，將來都在這塊水土上生活，抬頭不見低頭點呢。條條寫了個簡單的材料，說因為個人原因，辭去社區居委會副主任工作，請批準。

街道大領導表情很驚悚，說，條條，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黃主任給你委屈受了？告訴我，我替你做主，說道說道她！條條感到可笑，硬著臉說，不是，黃主任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能吃苦，最能干，用句成語說，她是我見過最能忍辱負重的人了。她是我一輩子都會敬重的人。

大領導仍然很驚悚的樣子，說自你擔任社區副主任以來，我們對你的工作還是滿意的，你年紀小，難免一時有什么思想疙瘩解不開，我呢，是大領導，說是抓全面抓重點抓主線，可也得事無巨細深入淺出，街道上下大大小小的事說了就能定，定了就得干，來，咱們好好談談，幫你分析分析，開開藥方，治病救人嘛！

條條已經不是硬著臉了，臉上的皮肉早已條件反射式的繃緊，說，不費大領導的心了，我這次來也是黃主任的意思，把這個過程走了，有些話攤開了沒意思，還傷和氣，我們今后都還要在這方地界做事做人，抬頭不見低頭的……

大領導的表情幾乎就是恐慌了，擺出全體機關和社區干部大會的正色與威儀，道，條條，你這么小的年紀，怎么能把問題想得這么偏激，太可怕了！還是坐下來認真聽聽我的看法，凡事要講辯證法，事物是曲線螺旋式上升……

條條站起身，用半高的鞋跟噠噠地跺了跺地磚，冷著臉走了。

大領導收住評書藝人的三寸不爛滔滔不絕，愣眉愣眼地望了條條的背影好半天，發現條條今天穿的是大紅彩條紋路圖案的風衣，頗為張揚，急速之下翹起的襟擺忽閃來悠蕩去，頗具飄逸灑脫的意境。

條條從北京學過美容養生后，去了麗人美容院做美容師。條條的皮膚底子好，加上會了技術層面的修飾保養手法，一顰一笑，更顯嫵媚嬌艷，靚麗芳華。

有個顧客怎么看怎么面熟，三句兩句一聊就想起來，是那個曾經來社區開過低保聽證會的民政干部，當年，她奚落申報人口口舌遲頓膽戰心驚的無情秋風和雄辯才略，以及對上級帶帽辦理的三親六故噓寒問暖一絲不茍，都給條條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條條問，姐姐還在負責低保工作嗎？女的答不負責了，調到殯儀館了。條條說殯儀館好啊，雖說成天跟死人和尸體打交道，可掙的多，一個月得開六七萬吧？女的笑得不行，說妹子你可真會寬綽人，聽著又像在罵人！條條打趣，我哪敢啊，你是上帝啊！女的就不理乎了，說，還開不到三千，不過，最近又漲工資了，切，才三百多，連全省的平均水平都不到，看人家省會，看人家北京，看看人家上海……條條接過話頭，是啊，看看人家梅艷芳沈殿霞阿桑陳曉旭，再看看李恩珠崔真實，還有陳琳……

女的撲愣一下坐起來，大叫妹子你提她們干啥啊？咒我啊？什么意思？條條從容冷靜地說，姐姐，你緊張什么嘛，好好做美容做保健，保你青春永駐容顏不改一萬年！女的竟又傻狗不識臭地躺下來，嘀咕著，媽呀，又成木乃伊了。

那天閑著，坐在大廳里向外望街景，見黃主任匆匆忙忙從門前走過，條條黃主任黃主任地喊住她，上去拉扯摟抱了半天。黃主任說，我剛才給兒子開家長會去了，快高考了，報了藝術院系，學費花銷等等比其他專業更大。條條問，那你的積蓄夠嗎？黃主任說，我哪來的積蓄？條條說，那就對了，那你怎么供兒子？黃主任啞了半天口，又說社區主任的工資漲到六百了，還說準備給辦醫保、社保什么的。準備？嗯，準備。接著話鋒一轉說，也沒什么指望，所以嘛，我得好好培養兒子，還是得指望他養我后半輩子。條條本想發發牢騷，做些并不合身份和輩份的開導，說你看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下不了狠心。可黃主任的小靈通響了，接完電話，嘟嘟囔囔說，開會，開會，屁大點事一天天就知道開會，啰里啰嗦，真要是上了陣勢，都不頂個好老娘們兒！條條也笑，知其所指，說革命工作嘛，除了請客吃飯，再不就是開會發文件！哈哈！

黃主任哈哈完了就連聲嘆氣，看看小靈通屏幕上的鐘點說，我得趕緊走了，條條你要是有閑工夫就去社區遛達遛達，咱們那又來新人了，還有一個新畢業的本科生呢！條條啊了一聲，撓了撓頭，招呼著黃主任走遠。

看見黃主任還是那樣風風火火，一副出身農村結實寬大的身板，能扛能擔，一雙粗短肥厚的手掌，能拿能托，條條的鼻子禁不住酸了。直到有個姐妹拿出一袋烤黑芝麻分給大家嘗嘗，她才醒過神來，吃著嚼著，再盯著手心里小小的一顆是一顆的黑芝麻粒，發覺它們瑣碎，弱小，化掉香甜的佐料，真正刺激味蕾的仍是苦澀的原味。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趙仁慶，1975年國慶節出生，祖籍山東龍口。迄今已發表中短篇小說、紀實特稿、散文隨筆等一百多萬字。現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文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