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青春的大河
我經歷了許多河流,永安的汶州河、閩江、沙溪河、富屯溪、建溪、錢塘江、溫州的甌江、臺州的椒江,廣東的東江、西江、莞城江。藍色、深綠色、渾黃、江水澎湃,與天相接。這些江和我后來的經歷大致聯系在了一起。那時候,我不乏遠大理想和可能不切實際的人生目標,我懷揣著專利技術,走向四方,藍色是我經常目睹的顏色,乘飛機飛來飛去,藍到極致的天空,帶著一層薄薄的青白色光暈的大氣層之下,大地顯得毫無懸念。地名和地圖幾乎沒有區別,細長的道路,細成蜂巢的城市和幾乎難以發現的鄉村。大地以綠色為背景,在輕微的起伏中延伸,大河成為精致的銀色飄帶,裊娜、輕盈,無以復制。青春是無可限制的名詞之一,是無窮大的區間,是無解的函數方程。無數條欲望和幻想的魚匯成了青春之河,旺盛和充沛的體力,一天十數小時的工作幾乎沒有什么障礙。我一直走下去,或者飛著,或者躺在火車的臥鋪上看著小說或者詩歌,并為自己的小資情調而得意洋洋。藍色的大海,大河,大江,延續在我時斷時續的夢鄉中。往返成為我的主要生活方式,旅行并且工作著。日子像一片片孤立的樹葉,或許可以串成一串整齊的故事,或者不行,只會凌亂不堪。從二十幾到三十幾到不惑之年,我的這些片斷完整或者破碎,悲欣交集,或者沉淪過,委靡過,像塵埃一樣被風吹起、落下,不斷堆積成為往事。
汶州河是我最熟悉的一條河流,其實,它稱得上是一條名符其實的江了。它在我工作并生活了十六年的永安地面。在永安化纖化工廠的西邊,像條青綠色或者渾黃的帶子,時而寬些時而窄些。那時候,我在研究所里搞科研,整天和丙烯酸丁酯、甲甲酯、苯乙烯、醋酸乙烯、丙烯酸、十二硫醇、環已烷、丙酮等化學品呆在一起,實驗室里的氣味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恐怖的氣味之一,我最終麻木了,成為一臺精確的實驗機器。在寬大的實驗臺里,我檢測白金的純度,用有刻度的燒杯喝酒,煮茶,辦公室成為天底下最為自由的沙龍,在這里,無所禁忌,天上的地下的事情,暢所欲言。在辦公室外的天臺上,我們練過鶴翔功、香功,一個復旦大學58級高材生林金榜、一個廈大老三屆的老嚴、高級技師楊本玉、工程師李永欽、林建材、林先鶴等等,男女老少,一個小女孩吳玉珠古靈精怪,冰雪聰明,李輝遙像個真正的書生。研究所是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我做了這個集體的領導。而我自己卻是一個最不安份守已的人,于是,最為寬松的環境下和他們共事,幾乎沒有領導這個概念,稱兄道弟,一起去燒烤野炊。汶州河大致在一年中清澈過大半時光,只有春末夏初,雨季來臨。暴雨成災,河陡然闊了,江面成為可怕的洪流,洶涌澎湃。林金榜喜歡搞點特殊的研究,比如在辦公室的桌上放一只10升的大量杯,放進一枚水浮蓮養著,看在辦公室的微弱光線下的生長狀況。搞點聚乙烯醇者哩水,將自己半白半黃的頭發搞個崩克仔的發型。他會弄點香茅醇或者別的什么,配成香精,頂級恐怖的香精,恐怕世界上的死尸都會聞香復活。將研究所弄得異香陣陣,引來外邊諸多猜疑。中試室外有一片露天的平臺,長著幾叢茅草或者小型的附生植物,比如藤蔓類。林金榜時常對著這些草發呆,我和他交談的時候,他總顯得心不在焉。有一天,平臺上莫名著起了火,經過調查,是他在做滅草試驗,他往茅草根部倒了一小杯環已烷,不料那天天氣炎熱,就起了火,環已烷閃出一串幽靈般的藍色火焰,騰空而起,將草整個點燃,也燒著了林的頭發和眉毛,那場面只有和他同個辦公室的老嚴看到,老嚴忍俊不禁,他說,林金榜太古怪了,早晚得出亂子。我不明白他指的亂子是不是指這件事情或者還有更大的事情?林金榜失去了當月的獎金,他看到我,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的眉毛沒了,頭發燒掉了部分,他看上去更像個瘋狂的詩人。是的,他應該是個詩人,而不是什么狗屁高工。他靜默,不喜歡和別人交流。他的行為像詩歌,具有不確定性和無限制想像力。
我們就這樣,將潔白的聚乙烯醇和純粹透明的丙烯酸酯等合成為藍色的液體或者稠厚漿體,它們被稱為聚合物乳液,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常用的一種化學品,與服裝、涂料、紙張、印刷甚至日用品如口香糧、化妝品等有關。我們將化學的原理換成實際可行的方案,制造出相應的商品。比如卷煙用膠水,啤酒商標膠水,建筑裝潢用膠水、鞋業膠水等等。化學讓我們的想法千奇百怪,結果五花八門。那些藍色清澈的液體已經沒有了原先物料的氣味,難聞的氣味消失了,分子與分子連成了我所未知的整體,或大或小,從數百到數千到數萬個分子的聚合體,讓分子不再是分子,而是塑膠,它有個總名稱叫高分子。的確,高分子,如果摞起來,它應該相當高。分子結構我們肉眼凡胎看不清其官能團,就借用于儀器,比如紅外分光光度儀,比如島津的傅麗葉變換紅外光譜儀,看到一種官能團的光譜圖(稱IR圖)。我們是哲學家一樣地深入研究物質的結構和組合,詩人一樣地創造性排列這些可能組合起來的分子,碳氫碳或者多一些氧或者氮,錯綜復雜。高分子也是一些純粹透明如水晶的物質,具有有機物的特有性能,高強度和高耐候性。這些物質構成了我們現代的物質生活基礎。碳伸出四個化學鍵,連接成的大千世界。我曾經在一首詩里這樣描述這種精密而浪漫的科學活動:
我捕捉它和它,
烏黑的碳和綠色的氫、藍色的氧,
伸出的化學鍵,強壯有力。
原始之初的力,無處不在。
編織吧,原子,編織吧,分子
長鍵鏈成曼妙的曲線,
沿著阿累尼烏斯螺旋曲線,分子之花生長,生長。
蔓成一片海,將我們一網打盡。
那些奇怪的紅外光譜曲線準確地標出了高分子的基團,這是另一種遺傳密碼,我們編譯著這樣的密碼,讓物質呈現出各種可能的絢爛色彩。外在的物質被無限地精細分割,在化學特性的密碼組合下,各種化學纖維、塑膠、涂料、橡膠、工業品出現了。物質生活五顏六色,卷煙膠水給你帶來了各種滋味的香煙,各種包裝材料、油墨、五花八門的涂料,膠姆、菲林、液晶顯屏,電腦構件。一切都是由基本粒子幻化成的,可視的,可觸的,香的、甜的、美的、艷的,出于化學。我總是默默地看著他們穿著光鮮,寶馬香車,美女佳人,香氣撲鼻,色彩炫麗。我默念著那些化學的咒語,我知道它們的組合密碼,掌握著那把打開的鎖鑰。
湛藍的水反射著宇宙的紫線光,水是簡單的分子構成,遠比聚合物簡單,然而,它是這個星球上最為龐大的集體,我們人的百分之六十以上質量是水。其它的是有機物組織,蛋白質、碳水化合物、復雜的生命物質,這是最高形式的碳氫氧給合體,它由生命的密碼決定并制造出來,它是基因。而高分子只是最為簡單的有機大分子,它還不能夠稱之為基因制造物質。
我經過無數條江河,我創造了高分子的各種奇跡。微結構的存在讓我著迷。有時候,我絕江而過的時候,會產生出一種沖動,想投于江的懷抱。或者,這才是天地之間最為復雜并神秘的大分子,它囊括了所有的人文、歷史、神秘未知的一切密碼。它宏大而無法想像。我站在甌江邊,看飛過的鷗鳥,雪白的,驚鴻一瞥,自然間有著無數的神秘暗語,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微風吹起無數的漣漪,晚春的柳絮隨風飄散。行人匆匆,他們構成了大千世界的核心。江心嶼的石塔、過往的船,汽笛聲響徹江天。幽寂的云空多少顯得有些郁抑,陽光沒有顯露出太多的跡象。或許,當一種商品成功誕生時,新的技術就隨之誕生,新的生活也隨之開始。我只是發動它的那第一下的始作俑者。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