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

楓抓著我的手，很快打起了呼嚕。他很容易疲累，高大的身坯像稀泥一樣軟弱，又僵硬得像是積木搭建而成。他連翻身都感覺困難，肢體麻木，腰繃硬得好象不屬于自己，好多器官都不再屬于自己，其實是腦神經背叛了他?，F在連脊髓都在消極怠工，連最簡單的反射也不樂意傳遞。但他必須起床，先慢慢側轉身子，把兩腿挪到床邊，落地，雙臂再一點點地撐起上身。很多次，我無法攙穩他越來越沉的身子，和他一起摔在地上，看他散了架一樣的笨拙的病體，感到陣陣揪心的疼。

他強勁的大手變得綿軟，沒有任何力量，浮腫的臉上長滿鮮紅的痘粒，眼擠成了一條縫。激素的沖擊是治療也是摧毀。這是那個俊朗灑脫的楓嗎？人們先是驚訝，然后是同情。我們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是的！我正滿心歡喜地看著楓，看他抓緊走廊上的扶攔一步步挪移，像只笨猩猩。每間病室門口，有兩米的距離沒任何抓靠，他停在那不敢松手，求助地望著我。終于，他趔趔趄趄地闖了過去，在病友們的慨嘆聲中，得意地望著我笑……這就是我們的幸福。

走廊上有個女人，對著窗在打電話，哭得一塌糊涂。我遞給她紙巾，什么也無須說，來這家醫院的都有自己的沉痛。生命的艱辛只有自己能清晰觸摸，也只能靠自己承受磨礪，直至沉淀成一圈一圈的年輪。勸慰是矯情的。我來給婆婆掛個寬心的電話。那邊有賣豆腐腦的擔子，一元錢才買一小杯，在我們鎮上可以買一大缽了。我忍了忍，還是折轉身給楓帶了一杯。好象有人在叫我，是楓的聲音！焦慮，急切！他背對著我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上，不知望著哪里，喊得無助，無奈，急迫。他一把抓緊我的手，生怕又弄丟了。他說：“我等不到你，想出來找，結果不知道回病房了?！倍嗌倌陙?，是楓牽著我的手，穿行在大街小巷。他曾不止一次地笑話我是個路盲?，F在，他的記憶力嚴重減退，他的話語模糊吞吐，且不知所以的一遍遍重復，他氣短神疲，他喝水都一次次噎著，他的視力下降得厲害，他的手已顫抖得握不住一只畫筆，甚至，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突然頓在某個動作上，得過幾分鐘才可連上“電”……我不知道，上蒼怎忍心在他年青的身上加如此多的苦難。楓忍不住時會說：“我真受不了，太累了……”停一會又說：“只要你和虎娃平安，讓我把你們一生的災痛都受了吧！”他不知道，命運中的風雨注定要兩人一起承擔，只為，我們緊握的手。

那是一個落霞滿天的黃昏，楓轉了四趟車來看我。他桀驁不順的濃發上沾滿黃土，褲管上也滿是黃土，一天的奔波，顛簸不平的土路，他沒感覺到累。坐在椅子上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好熱?。　焙孟笏推惋L塵就為了跟我來談天氣。房間當西曬，月亮從窗戶里探進來時，都被染上了太陽的余熱。

月亮真的很亮，濺落在銀白的沙灘上，大叢大叢的廖葉草搖響細碎的風鈴，河水在輕輕緩緩地流。我們的談笑放得很低，生怕驚擾了這靜謐的夢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隨口念出，沒有一點思量，十八歲的心，只當作是個輕松的約定，?浪漫的承諾。他扣緊我的手，灼熱。

要去的地方是已經潰垸的災區，我還是決定跟他走，不曾有過絲毫計量，家人勸我的話一句也不肯聽。清早出發，到目的地已經天黑了。楓告訴我學校還不能去，水還沒退下，只能暫時借住朋友的辦公室?！芭笥训霓k公室在那！”楓拉住我。楓所指的地方，是黑幽幽的洪水。其實四面都是洪水的喘息，只剩下我們逶迤而來的這個河堤，而且河堤也在我停腳的地方撕裂了大的豁口?！坝写瑔幔坑写瑔帷睏鞯暮奥曚螞]在黑夜和洪水中。有船的，一定有船來的。楓安慰我，又像安慰自己。起先，我們還站著等，后來，就蹲著等，再后來，坐在地上等。很累了！很困了！突然，楓跳起來：“葉兒，有船了！有船了！”小船把我們送到辦公樓，我才看清水面快淹到三樓，楓頂著我從后窗爬進去。這三層的小樓像個孤零零的島，洪水拍打著欄桿，濺到走廊上?？蛇@疫水不能喝，渴得喉嚨冒煙，還得啃方便面。第二天，水落退了，從三樓的后窗跳到船上太危險，楓趟一米多深的水到二樓，再爬上窗子上船，濕淋淋地出去買吃的。晚上還是干吃的方便面。

洪水撤離后，我們來到學校，那棟在水下站得歪歪斜斜的危房，它沒有倒坍，只是在墻上劃開幾道兩三指寬的曲曲彎彎的裂縫，楓鏟挖窗上的淤泥，一只啞默的泥蛙突然蹦在他的頭上，又驚跳到遠處。我望著驚若木雞的楓，哈哈大笑。書柜還穩當當地呆在房里，只是換個地方站著，有一頁門跟著洪水跑丟了。

我的涼鞋得用橡皮筋絆住，楓光腳穿一雙帆布鞋——一位同事因買小了賤賣與他的。“才三十五元錢?！彼剂吮阋?，特得意。潰垸區什么都缺乏，但魚很多，楓清早和傍晚出去釣魚，在小煤爐上燒煮得有滋有味。媽打電話來問，我說好著咧，天天吃好大的鯽魚！楓聽了偷偷笑，原來那是好小的鯉魚。

楓給我刻了一枚印章，“楓林”，合兩人的名字。小篆，陰刻，筆鋒俊逸，我很喜歡。楓一高興，把我們的藏書都搬出來，“啪！啪！啪！”地蓋過不停，還翻出以前的舊畫，也不管有沒題款，亂蓋一氣?？此桥d頭！拿著印章滿屋兜圈子，最后，在門上“啪”的印上一方鮮紅的“楓林”，還一臉壞笑地對準我的頰，大笑：“看你以后還敢叫嚷‘這是我的’么？”。

一定有什么東西潛藏在陰暗，窺伺了我們太多的歡樂，它想竊走我們的陽光嗎？

暑假就要過完了，我臨摹一張國畫，楓躺在外面沙發上睡覺和看電視，整整一下午都沒挪窩。他喊我：“眼睛怎么變得這么模糊?。俊蔽易屑毲疲瑳]發現什么異常，便拉他起來看我的畫。他瞇著眼說這兒、還有這兒不好，他的手指有些抖，毛筆抓了好幾下都沒抓牢?！翱赡苁鞘帜_睡麻了?！彼f，“你注意過那些劣質印刷品的圖畫嗎？有兩個模糊的輪廓。我看東西就是這樣，而且發現這兩個影子越拉越遠?！蹦俏荒贻p的醫生，長著很稚嫩的團臉，他看了一下楓的腦電圖，輕松地調侃道：“熬夜了？打牌了？累了？沒事，別嚇唬自己，注意休息就行了?！睏饕詾檎媸亲约盒☆}大做了，呵呵傻笑，還特意彎到鞋店，為我挑了雙玫瑰紅的短靴。

事情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輕松。省城醫院的門診大廳和火車站一樣擠滿熙熙攘攘的人，只是少了那種亢奮，多是憂戚的臉。楓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盯著我排在長龍的隊列里。當我第二次回頭看他時，他睡著了，頭耷歪在肩膀一側。我只怕掛不上號，也不敢離隊去扶他一把。

醫生掰開楓的眼看看，自語道：“很典型的病征?！彼⑺⑺⒌芈耦^開單子，“去住院部辦手續?！睕]了！我們排了十幾個小時就等來這么一句話？我巴巴地望著醫生：“他得的是什么病啊”？他嘟嚷了一句什么（他可能說得很清晰，只是當時我們從沒聽過這種病名），我又巴結地想再問一句。醫生不耐煩了：“一住院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跟你講也不懂的?！焙竺娴牟∪藬D開了我們，快下班了，都著急。我一筆一筆仔細辨認處方單上天書一樣的筆跡，好象那里面就隱匿著病痛的毒刺，挖出來楓就會回到以前的健壯爽朗?！岸喟l性硬化！”慶幸地解密，可對這咒語般的幾個字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到北京來檢查吧！哥說。他托朋友找熟人，七彎八拐地好不容易聯系上一位醫生，這位教授一頭素凈的銀發，看上去比我外婆還要慈祥，我無法描摹出她親切、睿智和慈愛的眼神。她畫一組上行的拋物線，解釋說：“這種罕見的中樞神經系統疾病，基本是緩解-漸進式，目前還沒有可根治的藥，我們的治療只是延緩他復發的周期……?！庇滞遥瑵M含悲憫：“孩子，有些東西是命定的，你一定要學會承受，要堅持！堅強！”我當時并沒細想她說的話，只知道楓的病很嚴重，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之外。淚洶涌而出。

楓的發病周期為三個月，開始他還能邁著酒醉似的步子，讓我扶著在路上走。慢慢地，他的病期越拉越長，復發周期越縮越短，現在幾乎沒再緩解過。他每天的點滴是一瓶接一瓶地打，臂上腿上全是密密的針眼，藥丸是一把一把的吞。后來又吃中藥，每天幾大碗苦藥拼命地灌。但他的病還是在一步步加重。我找那些天南海北的民間偏方，攙著楓走得異常的艱難，希望和失望總是同時到達；我也信那些能通天地的神異人物，跪在地板上一摞摞地燒冥紙，企求裊裊香火中的神靈軀走楓的病魔。也許，這是無奈的折騰。只是，我不想放棄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希望。

楓累了，他很容易疲累。我寫這篇文字時，他正安靜地躺在沙發上吃棒棒糖，他抱著糖罐，把糖嚼得嘎嘣嘎嘣地響。他現在要不停地吃東西，小孩兒一樣哭鬧著要。這種寧靜的相守，也是一種安心的幸福。在古老的《詩經》里，承諾就意味著勇敢和堅定。前方，依然有很多的坎坷要我們面對和經歷。楓，我唯渴求你能信守與我一起垂垂老矣的承諾。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