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以小小說名世,“他6次蟬聯《小小說選刊》兩年一度的大獎,4次榮獲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年度一等獎,還有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首屆吳承恩獎等;小小說作品入選全國許多重要選本,多篇被譯成多種外文。為此,孫方友被文壇贊為‘小小說的大家’,甚至有人戲稱他為‘小小說之王’。”1
小說觀念在晚清之際有一次大變化,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言“欲新民必先新小說”,其后小說逐漸被賦予了“新民”重任,“新民”意義上的小說日趨成為主流,但小說的本意不斷被遺忘。《漢書·藝文志》稱:“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孫方友的“小小說”或筆記小說回歸了小說的本意——“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據說,孫方友嘗試過很多體裁,長篇、中篇,也嘗試過先鋒小說,雖有成果,但未被人記住,但其小小說卻脫穎而出,為人矚目。中國不言小小說、筆記小說則已,言則必會提及孫方友。
此中原因,我想大概有二。
一、所謂“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小說未必完全是向壁虛造,而是在民間流傳,只因不關乎大道,故未入九流,故以民間傳說或民間故事形式流傳。但凡能流傳者,必是經過了時間的檢驗,盡管未必是大道,但總言必有中,或有一言可采。比如,孫方友的名篇《蚊刑》即是根據“傳說”,然后加以修訂而成。孫方友自述,這個小說“前后經過十多年才寫出來,若是從聽到傳說算起,幾乎用了二十年。”屢屢有人將孫方友與蒲松齡并稱,這不無道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之所以至今不衰,一方面固然與蒲松齡本人的才華有關,但蒲松齡所取材料的力量亦不可忽視。蒲松齡談狐說鬼的那些故事早已在民間流傳,蒲松齡從中借到了氣息,將其筆之于書。這并非貶低蒲松齡的才華和創造性,亦不是貶低孫方友,因為他們能將目光投向民間傳說,能從民間借到氣息,已經難能可貴。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稱,所謂個人才能并非浪漫主義所謂創作,而恰根植于傳統之中。
二、經濟的原則日益成為當下生活的主要原則,生活的速度和節奏加快,全國上下忙于“經濟建設”,自然無暇讀長篇大論的哲學、歷史和小說。小小說于是應運而生,這些作品短小,有情節,有趣味,但多數品味不高。在經濟建設之余,如果有人能讀書的話,小小說是首選。孫方友的小小說為人所喜,或與此潮流有關。孫方友幾十年如一日,筆耕不輟,將能量放到了小小說這個領域之中,效果卓著,一方面成就了他自己,另一方面也提升了小小說的品質。
下面具體談《小鎮人物四題》。孫方有曾出版過六卷《小鎮人物》,頗有影響,“小鎮人物”系列成了孫方友獨特的寫作風景,有人將其比之于“清明上河圖”。“小鎮人物”系列,有兩個關鍵詞:小鎮和人物。小說與小鎮有著天然的聯系,只是在晚清之后,小說方與國家、天下聯系起來。孫方友的“陳州”、“小鎮”,莫言的“高密東北鄉”,都是小說的根據地和后方。人物是時代的承載者,也是大地的體現者,如果想知道這個時代,想了解那片土地,人物是最好的入口。小說可以往下走,往底層走,因此凡性格鮮明者,皆能入小說;《史記》則是往上走,比如“列傳”是一個等級,“世家”是一個等級,“本紀”是一個等級,達不到這個能量級則不能進入這些系列。本篇《小鎮人物四題》時代背景清晰,皆是1949年之后的情況。《江小雪》說知青的故事,《小上海》也講知青的故事,《紅女》講新社會妓女改造的故事,《謝鵝英》寫新舊社會轉變的故事。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小鎮人物,透過他們可以折射出那個時代,能夠見微知著。《江小雪》和《小上海》能見出知青生活,《紅女》與《謝鵝英》能見出49之后的社會變化。
孫方友的小說有述有作,《小鎮人物四題》是其作。孫方友的很多小說中沒有“我”,因為采自傳說,故看來與當下的時代和“我”隔得較遠。《小鎮人物四題》不同,在這四篇小說里,作者似乎不露聲色,只是講述幾個小鎮人物的恩怨與愛恨,但作者忍不住會時不時地跳出來。比如,在《小上海》中,有這樣的話,“那時候我也在宣傳隊里演樣板戲,記得小上海和我歲數差不多,十八九歲,個子細高,一看就是個吃大米長大的南方人。”《紅女》中有這樣的話:“我上小學的時候,紅女雖已年近三十,但眉眼間仍閃動著一種嫵媚。可能是出身比較卑賤,她很少抬頭看人,更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作者似有若無,比魯迅《孔乙己》中的“我”還淡。“我”不出場,是因為“小鎮人物”與“我”隔得太遠,關聯不大;“我”出場,是因為“小鎮人物”與“我”近,關系密切。
孫方友尚有進步的余地,我覺得其進路恰恰是在“傳統”之中,但是他若只將目光停留于民間傳說或“小說”(“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意義上的小說),其境界則會受到局限。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1 孫蓀:《蒲松齡之后的孫方友》,見《文藝報》2009年10月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