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曾晨輝,男,1968年生,湖南省新化縣人,任職于新化縣工商局。從200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至今,已在《十月》、《天涯》、《文學(xué)界》、《青春》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市井散記》、散文集《缺書年代》,散文《春江花月夜》被選為2007年上海市春季高考現(xiàn)代文閱讀試題。
一
李少志根本沒有想到,他與曾秀水之間的情緣如此短暫。
從他臨陣逃脫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變了。這由不得他做主,改天換地是一陣巨大旋風(fēng),刮得他這片小落葉昏頭轉(zhuǎn)向。現(xiàn)在是1949年秋天,他跟著司令曾岳山在山上與解放軍交戰(zhàn)了半個月,完全不是解放軍的對手,殘兵敗將硬撐著而已。他本來是個鐵血軍人,四年前,抗日戰(zhàn)爭接近尾聲,他參加過長衡保衛(wèi)戰(zhàn),打得蠻慘烈,他殺敵多名,自己不過負(fù)了點(diǎn)輕傷。幾年時間,他就由排長晉升為營長。也不曉得撞見什么鬼,如此龐大的國軍,這幾年數(shù)量越打越少。他決定逃掉,完全不是因?yàn)樨澤滤?。?dāng)他這一天逃下山時,那純粹是一個念頭盤繞在心中,趁著還沒死,去城里見秀水。這種時候,生死隔一層薄紙而已,如果沒有秀水,他倒愿意隨曾岳山一同戰(zhàn)死。軍人戰(zhàn)死沙場,自古至今,似乎天經(jīng)地義。曾岳山是秀水的哥哥,現(xiàn)任國軍湘中游擊總隊(duì)司令。國軍基本上土崩瓦解,他來任這個破司令,七八千人,與百萬之雄的解放軍對抗,實(shí)在有點(diǎn)荒唐。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李少志只好隨他去。若是曾岳山親眼看到他這個營長逃跑,非一槍崩了他不可。連李少志都逃跑,這簡直是一種諷刺。
李少志不后悔,因?yàn)樾闼?,他不逃才會成為千古恨。他是夜里下山的,第二天走進(jìn)城里時,已是中午時分。城里早已慌亂不堪,一些有錢人家,在忙著逃離。他們其實(shí)是空忙,解放軍已橫掃大半個中國,能去的地方又有幾處?李少志沒有直接去找秀水,而是來到了自己的家——梅園。梅園在城西,大宅院?,F(xiàn)在,顯得冷寂。少志的爹娘早走了,跟少志的哥哥走的。哥哥是省黨部的高級文官,去了臺灣,爹娘跟著去了。偌大一個宅院,由弟弟李奇志和仆人丁吉守著。弟媳若蘭在青樓度日。李少志同情這小兩口。若蘭生不出兒子。少志的爹娘厭惡這個兒媳,常說若蘭給這個家?guī)砹嗣惯\(yùn)。少志的娘有好幾次當(dāng)著若蘭,罵那些啄米的雞:天天供你們吃,連蛋都不下一個。若蘭忍受不了,自去年起,就離家到青樓里去了。奇志也覺得她造孽,天生麗質(zhì)的一個女子,偏要來這個籠子里受苦,就放她走。奇志再沒去尋過她,她也沒回來過。
秋風(fēng)起落在院中那棵大樟樹間,樟樹蒼老的黑枝微微晃動,滄海歲月曾在其中消逝。李少志有些傷感,他的預(yù)感十分強(qiáng)烈,不用多久,這梅園十有八九就不姓李了。
昔日的梅園煙火旺盛。哪個不曉得李老太爺生了三個雄氣十足的崽。特別是李少志,曾夢想做中國的巴頓。他畢業(yè)于中央軍校,意氣風(fēng)發(fā),參加了抗戰(zhàn)。他是一個適宜于亂世生長的人,打得,忍得,跑得,野豹似的體魄,加上足智多謀的頭腦,老天應(yīng)該是垂青他了。也就是前年的中秋,他與秀水訂婚的那天,這園子里一派闊氣。曾岳山是國軍的軍長,竟將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許配給了他。秀水既有大戶人家的華貴,又不乏女人天生的嬌媚。這兩個方面極難統(tǒng)一。男人越雄壯,越需要女人身上的氣息來滋養(yǎng)。他迷戀秀水由里到外的氣息。那氣息恍若上一世栽的香槐,這一世才冒出暗香,李少志站在她身邊,如夢如幻。秀水是一個癡愛《紅樓夢》的女子,即便訂婚那天,也帶了本《紅樓夢》。她那張臉早已被《紅樓夢》浸染出了印跡,當(dāng)然,一般俗物看不出來。李少志不是俗物。他酒后也張揚(yáng)過,說自己是軍人里的秀才,秀才里的軍人??墒堑搅诵闼媲埃X得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但秀水對他似乎也蠻喜歡。那天傍晚,許多客人離去之后,就是在大樟樹下,秀水看著他說,你有一張娃娃臉,卻偏生著一個雄壯的男人身。他驚訝地瞅著她,直感到這女子好一雙慧眼。秀水又說,你這種男人老得快。他又一驚,說,為何?秀水眼里掠過一絲黯然,說,我也不知為何,憑我的預(yù)感,憑我多年看《紅樓夢》的經(jīng)驗(yàn)。李少志半晌沒說話,最后才說,你是個精怪。
秀水送了一件信物給他。是個玉菩薩。秀水親手掛到他脖子上。少志永遠(yuǎn)記得那感覺,那玉菩薩輕輕滑到他健壯的胸間,像秀水為他畫下一道美麗而神秘的符咒。這之后,秀水還用手摸了摸他的臉,說,子彈打不死你的,因?yàn)槲夷軌粝氲侥愕睦夏辍K且豢趟行坌缘臇|西全部飛走,留下這短短的溫暖。他抓住秀水那雙柔軟無骨的手,久久不放。秀水盡管是個新式女子,但她無疑讓少志有傳統(tǒng)的紅袖添香之嘆息。他恨自己偏偏生在這亂世,抗戰(zhàn)結(jié)束了,新的戰(zhàn)爭又來了。他沒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去陪她。訂婚的那幾天,他抱了她,親了她,便再沒有更深的身體接觸。雙方都覺得好,仿佛一張畫,留點(diǎn)空白,留點(diǎn)回味。
秀水一直為他預(yù)備著。身體是靈魂的軀殼,心意相印,那才是情之極致。
兩年后,少志逃回來了。
奇志叫丁吉弄了吃的端過來。樟樹下擺了一張小桌子。一碗米粉肉蒸得噴香。少志最后吃米粉肉,很快就吃了幾坨。奇志早將院門關(guān)了,他已吃了午飯,哥哥少志回家,他那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在縣政府做小公務(wù)員,具體是文字秘書,與世無爭的一個人。他從小就生得孱弱,好靜。這幾天縣政府也亂成一團(tuán),跑的跑了,留下的,為自己出路打算著,像突然斷了水的塘。魚蝦亂竄。他本也想走掉,可梅園這么大一個宅院,沒法帶在身上一起走。
哥,秀水來家里找過你。奇志說。
她說什么了?
她說她仍舊在寒梅中學(xué)教書,你回來隨時可去找她。
她真這樣說?
秀水是個好女人。哥,你和她一起跑了吧!
跑?我就是跑回來的,為了跟她見一面。
奇志驚得眼睛圓了:哥,打日本人你勇猛得很,這次……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呢。現(xiàn)在即使有人把槍頂我腦殼上,我連眼都不會眨一下。可是,我舍不下秀水,我太想她了。
吃完飯,少志對奇志說,我找秀水去,今夜要回來的。
二
寒梅中學(xué)在城東,地勢高,站在上面,可俯瞰整個梅山城。嶺上古木參天,怪石林立,是一處修行學(xué)習(xí)的好地方。梅山城本來就凹凸不平,七躲八藏,是一座山城。它建縣于北宋末年,大街小巷,基本上是雕龍刻鳳的建筑。據(jù)說北宋不少達(dá)官貴人,見江山氣數(shù)衰落,便如鳥獸散,從北往南逃過來,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梅山這一世外桃源,就在此安了家。
通往嶺上的路叫青石街。一塊一塊大青石鋪就的路面有千把年了,一代代人的腳踩出的痕跡,仿佛怪獸似的臉。青石板路寬,李少志走在上面,感到踏實(shí),溫暖。他永生永世的鄉(xiāng)土就在這里,倘若有來生,他的故土依舊在此。走到青石街盡頭,是一段陡坡,土路。寒梅中學(xué)的師生閑時,就喜歡走到嶺下來,吃東西,游玩。青石街的客棧旅社及酒店飯店生意一直蠻好。
李少志開始爬坡。路邊山嶺間有一棵楓樹十分濃烈,那種色調(diào),比殘陽還深沉,像是燃過這么一下,就要落土為塵了。這與少志的心境幾乎一色。秀水與他那種殘夢般的感情,也許在半空中一閃念,就沒了。好的軍人骨子里都是悲觀主義者。
爬了起碼一里路,左拐,是一段陡峭的石級,爬上去,就開闊了。這嶺上方圓有七八里,南邊直連著古云山,北邊是資江下游,連洞庭,下長江。寒梅中學(xué)掩映在樹林子里。他徑直沿著校門走進(jìn)去,便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人從對面二樓走下來。是秀水。她穿著一身白色旗袍,頭發(fā)微微卷著,高跟鞋,夾著教義,一派新式女性打扮。少志的心仿佛一下飛了過去,靠近她。這兩年,少志內(nèi)心孤獨(dú),她就是他的一個夢。她明顯瘦了,臉色不如前年,但那雙月牙似的眼依舊流著溫暖和嫵媚。
他叫了一聲秀水,秀水已看見了他,走過來。
她見他穿著軍裝,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便隱約猜到他這個時候來找她,肯定有點(diǎn)不尋常。
“我哥那邊……”她問。
他好難回答,含含糊糊說:“解放軍打仗太厲害,你哥,正在前線?!?/p>
“那你為何回來?”
他猶豫了一會,心想,反正她是我的人,倒不如跟她直說了。我跑回來的,為了你。
她起初露出驚愕,但一聽他是為了自己,那顆芳心就快速跳著,這個娃娃臉男人,無法與自己再分割了,她在夜里夢見最多的就是他,說得羞恥點(diǎn),她與他發(fā)生過夢交。她讀過許多西方小說,對于情與性的關(guān)系,蠻了解。她也讀過中國的艷情小說,包括《金瓶梅》,但最后她還是徹底討厭了《金瓶梅》。那里面把女人寫得太賤了。其實(shí),女人作為人的品格和尊嚴(yán)永遠(yuǎn)存在著。她怎么說還是喜歡《紅樓夢》,那書中也離不開情與性,但高了一層,給人的感覺不臟。她不認(rèn)為自己在夢里發(fā)生的事情臟,那是她的男人,她的人!她這種女人,即便接受西方再多的教育或影響,她不可能徹底開放。中國男人,比方說袁世凱之類,到清朝滅了之后還想做皇帝,何況中國的女人呢?她向往的還是男耕女織,恩愛到老的家庭生活。這兩年,少志走后,她癡生過蠻多夢想,等戰(zhàn)爭完結(jié)后,她和他就在梅山城里選擇幾間房子,不要華貴的,能遮風(fēng)擋雨就行。最好是住到巷子里,平平安安,粗茶淡飯,與他相依為命過一生。
她接受了新思想,卻并沒影響她從一而終的想法。
她十五歲那一年,放暑假,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
本鄉(xiāng)出了一件大事,一個十七歲的妹子偷人了。偷人是最羞恥的,比做賊、搶劫更羞恥。鄉(xiāng)規(guī)民約對此十分嚴(yán)厲,一般是處死,由本族定奪。族老是秀水的爺爺,看上去嚴(yán)厲,其實(shí)蠻仁慈。族人已將那妹子捆起來,吊在樹上。全村老老少少來觀看。有些老嫗指著妹子惡罵,什么下流啦,賤貨啦,勾引男人的騷精啦。有一個老嫗甚至說,這個賤貨的奶子是兩個角變的。有人問,什么角?老嫗說,妖精身上都生有兩個角的,用法術(shù)一變,就變成了兩坨奶子。有人還用竹條去抽那妹子,邊抽邊罵。
妹子一聲不吭。
最后的生死由秀水的爺爺定奪。老人在此一言九鼎。他平時一只螞蟻都不忍傷害。他走到妹子身邊。妹子真?zhèn)€生得鮮嫩,像自己家的秀水。他心生一計(jì),必須向族人有個說法。他用那根長長的旱煙管,輕輕敲敲妹子的腦殼,將臉轉(zhuǎn)向族人,說,這妹子臉巴子比蛋殼還嫩,還只半成人吶!處死了太造孽吧?族人向來信服他,說,要得,族長定。結(jié)果,妹子免了一死。
秀水在人群中看著,有點(diǎn)迷惑。如花似玉的妹子,為何勾上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呢?反正,難猜。
暑假過后,她又去讀書。那時,愛情已成為一個新名詞。新式學(xué)校,新式學(xué)生,許多趕時尚的,開口閉口就提愛情。他們在封建牢籠里囚得太久,即便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十分興奮。
班上有一些男生,開始給女生寫情書,內(nèi)容嘛,大多抄襲西洋愛情詩,或徐志摩等國內(nèi)詩人的。有一個男生,典型的狂熱分子,一時說共產(chǎn)主義好,一時又說資產(chǎn)階級更好,既喜歡馬列,又喜歡讀尼采。他與秀水同班,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秀水一身的古典美。他給秀水寫了一封長達(dá)三頁紙的信,用信封裝好,偷偷交給了秀水。秀水一看,內(nèi)容似火。秀水雖也心跳,但她終究接受不了這種方式,沒有回應(yīng)。而那個小后生接二連三又寫了幾封,秀水終于忍不住,回了兩句話:你太狂熱,我是個平靜的人。不要再寫信。
老師們拿這些學(xué)生蠻頭痛,常在課堂上說,你們懂什么愛情!
秀水覺得愛情這個名詞像河水中一片倒影,模糊,又有點(diǎn)奇異。她認(rèn)為自己不懂愛情。
這兩年,她只是在心里等著一個人回來。這等的滋味是不是愛情,她不去多想,就掩藏微微愁意,以及暖意。
但她清醒的時候,又笑自己未免太癡,人生無常,在這個時候,每個人的命運(yùn)深不可測,怎么會有那種可能呢?一夢而已。
這戰(zhàn)亂年代總讓她不踏實(shí),總讓她的夢想無處置放。她的家在鄉(xiāng)下,父母都不在了。哥哥曾岳山的家安在長沙,她去得不多。說實(shí)話,她對軍人不感興趣,政治機(jī)器罷了。哥哥那種前呼后擁的威風(fēng),她從不引以為榮。她早慧,書本對于她既是營養(yǎng),又是毒藥。她看世界常常一眼窺到終極,死或者離別,上至總統(tǒng),下至百姓,無法幸免。但哥哥把少志許配給她,她竟然同意了。她有天生的預(yù)感,跟這個男人有一段情緣未了,往壞處想,情劫難逃。
此刻,她面前站著少志這個逃兵。她以前聽哥哥說過處決逃兵的事。而這個逃兵,理直氣壯逃跑,竟是為了她!她沒白等他。她不覺拍了拍他軍裝上的塵土,朝他深切一笑。少志立刻感受到了這一笑的深意。
她說,先到我房子里去。
她在寒梅中學(xué)有一間房子,在一樓。少志跟她進(jìn)了屋,她輕輕關(guān)上門。雙方兩年來積壓的念想一下子爆發(fā)出來,但怎么說還是比較傳統(tǒng)。少志摟緊了她,親她。她的臉色潮紅。她說,送你的玉菩薩還在么?在。少志說。她的手就伸進(jìn)了少志的衣服,向上,摸到了玉菩薩。手就停留著,一時摸摸他健壯的胸,一時摸摸玉菩薩。少志覺得溫暖極了。她告訴少志,有人勸她跑掉,說她哥哥是軍長,會牽連到她的。那你為何不跑?少志問。我死也不想離開梅山城,我這人到別的地方?jīng)]法生存。她說,張儒孝來找過我。少志一驚,張儒孝,他來找你干什么?他說長沙那邊有一套房子是他送給我哥的,現(xiàn)在長沙那邊也和平解放了,也不曉得那房子歸了誰?她說。少志鄙薄地罵了一句,這個東西,酒色之徒,堂堂一縣之長,沒干過一件正經(jīng)事。
秀水和少志一提起身邊的現(xiàn)實(shí)及人,那激情馬上就降了下來。秀水還告訴少志,張儒孝和若蘭混在一起。少志連聲罵道:墮落!墮落!秀水說,若蘭這么標(biāo)致的一個人兒,在青樓也是無奈,正好張儒孝有權(quán)有勢的,她總比受窮要好些。少志長嘆一聲,不管怎么說我們家也虧待了若蘭,若蘭怎么樣,隨她自己了。
秀水要少志陪她去街上看布料,做旗袍用的。秀水閑時除了看書,就喜歡到青石街的染布作坊去玩。她喜愛染成各種顏色和圖案的布料,晾在繩子上曬著,用手摸一摸,那感覺極暖和,受用。秀水也穿過西裝,但她的氣質(zhì)是古典美的,西裝不適宜她。從去年開始,縣城通了電,也開始放電影。電影里那些男女明星很多時候穿著西裝。女明星中,她最愛看的是王丹鳳。王丹鳳中國式的氣質(zhì),把女人之美一半藏著,一半露著。有人說她哥哥是軍長,又在長沙有勢力,她應(yīng)該去外面見見世面。她認(rèn)為有朝一日能見到王丹鳳,就是大世面了。其余,無所謂。
她和少志下了嶺,來到青石街。一家米行門前擠滿了人,亂成一團(tuán),很多人在罵娘。米行老板是個矮子,站在柜臺后面,露出個腦殼,傻笑著。少志要過去看看,秀水拉住他,要他少管閑事。少志還是堅(jiān)持要過去看看。秀水犟不過他,就隨他了。他走過去,有幾個人認(rèn)得他,說,李營長,你是行伍之人,你來幫我們做個主。他家里藏了好多米,就是不賣給我們呷。米老板一聽急得踮起腳來,人仿佛就高了。我哪來的米?我早說了,米都賣光了,連我家都只夠呷!少志便走到柜臺前,說,你說句實(shí)話,還有好多米?米老板蠻委屈的樣子,說,老總,實(shí)在沒了。少志也不和他爭辯,忽然兩手撐住柜臺,往上用力,一下就到了柜臺上,待米老板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跳了進(jìn)去。他徑直闖進(jìn)里屋去,一看,屋里堆了十幾麻袋米。他笑了笑,走出來,對米老板說,既然有米,為何不賣給大家?外面的人早聽到了,馬上響應(yīng),吼成一片:不賣,我們就圍住你家不走!米老板見少志穿著軍裝,又雄氣十足,忙說,賣,賣。
少志這才和秀水一同去染布坊。布坊四周透著一股陳腐的氣息。土坪中晾著許多布料。秀水在一塊土藍(lán)色布料前停了下來。土藍(lán)色間夾著星星碎碎的小白花點(diǎn)。這兩種顏色十分協(xié)調(diào),融洽。她一臉笑容,摸了好久,摸不厭。她喊來作坊的人,講了價,付了錢,把布料折整齊了,然后拉住少志的手,說,去裁縫店。
少志這是第一次陪女人去裁縫店。
秀水,你像是個世外桃源里的人。
真的?
你穿旗袍真的很好看。
是嗎?好多人都說我穿旗袍好看。
有一次我在武漢,迎面差點(diǎn)撞上一個女的,也穿著旗袍,像個學(xué)生。我覺得她也好看,可和你相比,嘿,味道就差了。
你這張嘴什么時候變花了?
你以為我只會拿槍打仗?跟你說吧,《紅樓夢》我也讀過好幾遍呢!
一邊說一邊走著,秀水的高跟鞋把青石板路踏得清脆。在這個縣城,穿高跟鞋是一種大時髦了,包括女人留卷發(fā)。有人做了兩句順口溜:卷卷頭發(fā)卷卷毛,梅山城里住不牢。盡管大家有點(diǎn)不習(xí)慣,但時間稍長,秀水獨(dú)特的風(fēng)韻就征服了人們。相反,如果秀水隔幾天不從嶺上下來到城里走走,人們倒若有所失。秀水的氣質(zhì)及笑容對大眾有吸引力。
好多人跟秀水打招呼。
來到裁縫店。店主是個中年男人,白白胖胖的,那雙手,肉多。秀水不喜歡看這類男人,太膩,像個娘娘。不過,這裁縫手藝好,做出來的衣服,合身,好看。秀水將布料放到板子上面。裁縫一臉驚愕看著秀水。秀水對此不解。終于,裁縫說話了,你還沒走,解放軍就要打進(jìn)城了。我為什么要走?我又沒和解放軍做對。秀水說。你哥……裁縫忘了給秀水量三圍。我哥是我哥,我是我。秀水紅著臉說。裁縫這才給她量,邊量邊說她天生是個衣架子,好多女人,要么胖,要么瘦,像她這種不胖不瘦蠻勻稱的,見得少。秀水又一次臉紅了。
少志一直站著。裁縫問秀水,這是你先生?秀水嗯了一聲。好雄壯的一個人物,曾老師,你們蠻般配。少志說,你還不關(guān)門,弄不好過幾天就要變了。裁縫笑了起來,說,我們這些小百姓,孫中山當(dāng)總統(tǒng)也好,袁世凱當(dāng)皇帝也好,就是這么活著,怕他個什么,哪個當(dāng)家我們都要活,都要吃飯。少志說,你講得蠻對。秀水量完,付了定金。裁縫說,你過三天來取。秀水說,好。
不覺到了傍晚時分,整個縣城突然顯得異常安靜了,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在傾聽什么,身處亂世,人們求生保命的本能很強(qiáng),此刻,都藏到家里做短暫的歇息,為明日的茍活而做點(diǎn)準(zhǔn)備。
三
少志和秀水出了裁縫店,走到街上,一時有點(diǎn)茫然。少志說,我倆到梅山客棧吃飯去。秀水說,這時的梅山客??峙略珀P(guān)門了。少志堅(jiān)持要去看看,秀水答應(yīng)了。
拐過一條巷子,又走過半條街,來到梅山客棧??蜅R蚜亮穗姛?。走進(jìn)去,里面果然空空如也。老板倒還在,認(rèn)識秀水,說,曾老師,你還來吃飯?秀水笑笑,這本來就是吃飯的地方。老板不好意思笑笑,菜倒是有,酒也有,米也有,只是這兩天沒人來,我就只管自己吃點(diǎn),生意沒做。少志倒莫名喜歡這種安靜,像是有意為他和秀水預(yù)備的,讓兩個人坐下來,傾心談一會,即便無話可談,相互看一會也是幸福。他心里還有一種想法,做過了多次夢,借著今夜這安靜,與秀水圓房。他與秀水早已有夫妻情份,今夜,要實(shí)實(shí)在在做一回夫妻,把雙方的愛意徹底噴發(fā)出來。他估計(jì)秀水心有靈犀,只是沒說出來而已。
隨便揀一處坐下來,少志點(diǎn)了菜:煎豆腐,米粉肉,三合湯,小白菜。他好久沒吃過米粉肉了,想過過癮。老板便叫伙計(jì)趕快安排。點(diǎn)完菜,他說,兩年前訂婚,來了那么多達(dá)官顯貴,倒不如這個時候我和你在此地的好。秀水嬌嗔地嗯了一聲,沒說話。他的手就輕輕抓住了秀水的手。秀水滿目柔情蜜意,在昏暗的電燈下,閃忽。少志說,小時候,我偷了家中的銀元,來這里吃飯,被我爹打得要死。秀水吃吃笑起來,我相信你小時候是蠻吵的。我家在鄉(xiāng)下,后來去常德那邊讀師范,我才真正曉得城里是個什么樣子。少志,說到底,你還是個公子哥兒。少志也笑了,我從小就什么也不怕,我們大宅子里,有一年鬧鬼,大家都怕,偏我不怕。那間屋子,沒人敢進(jìn)去睡,說每天夜里,鬼不請自到。那年我才十三歲。我犟著要到那個屋子里去睡,爹見我霸蠻,也就同意了。到了半夜,果然有個黑影子慢慢伸長,出現(xiàn)在墻壁上。我一看,不像鬼。結(jié)果,出門一看,原來是那常年守夜的男仆,,起來查夜。他拿著煤油燈,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看起來像鬼。秀水緊張地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少志說,你怕鬼?秀水說,有點(diǎn)怕,特別怕你們所說的女鬼,到了夜里,披頭散發(fā)的,穿著艷麗的旗袍,腳不挨地向我走過來,走過來……少志將一只手搭到她肩上,怕什么,有我在呢。秀水渾身都蠻柔軟,她天生是個柔軟的女人。她直想順勢靠到少志身上去。但她克制住。她喃喃說,少志,哪怕我們只要在一起一天,就這樣守著,我明天去死,也知足了。少志忙打斷她的話,我倆長著呢,我想去鄉(xiāng)間做個教書匠,你就在我身邊,有一口飯吃,有一個小屋子,恩恩愛愛,比什么都好。
正說著,忽然走進(jìn)兩個人來。一看,竟是張儒孝和若蘭。張儒孝穿著中山裝,個不高,胖,頭發(fā)蠻凌亂,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包,一副隨時準(zhǔn)備腳底抹油逃之夭夭的樣子。若蘭跟在他身后,嘴唇涂得通紅,有點(diǎn)氣喘。張儒孝嚷著,拿酒來!先呷幾杯再說,明天就沒得呷了。若蘭說,你癲癲瘋瘋快一個月了,唉!這兩個人因急急忙忙的,一時沒看出少志和秀水來。張儒孝幾乎是拖著哭腔,可惜我好多的家業(yè)都在長沙,老婆孩子倒還沒事,三四處宅子,肯定早被解放軍沒收了。若蘭說,宅子比人還重要嗎?只要人好好的,就是福。張儒孝瞪著若蘭說,你個婦道人家,曉得個鬼!我官沒了不要緊,家業(yè)沒了,我做叫花子去?你給我銀子花?沒有我,你早就是叫花子了。若蘭氣得罵了他一句,不說話。
現(xiàn)在你還是縣長,不是叫花子。少志說。
張儒孝一驚,定神一看,見是少志和秀水坐在店里,勉強(qiáng)擠出笑臉,說,你們還有心思在這里?少志說,你不也來了嗎?張儒孝這才放松下來,坐了,若蘭也坐了。若蘭當(dāng)然看到了少志,起初有點(diǎn)驚慌,卻很快穩(wěn)了下來。自己早已是青樓中人,哪還有什么里子面子的?加之她覺得與李家的緣分已盡,不存在誰欠誰。若蘭架著二郎腿,上面那只腳上的高跟鞋悠悠晃晃搖著。她連張儒孝的小妾都不算,只是這幾年,他常去青樓,與她玩耍得多。半年前,張儒孝把老婆孩子送到了長沙。這半年來,張儒孝公務(wù)之外,癲到了極致,呷酒倒在其次,主要是在她身上,像一團(tuán)野火似的燒。若蘭反正淪落如此,活得濃一點(diǎn)淡一點(diǎn),聽天由命罷了。張儒孝許過多次愿,說長沙那邊也給她留著一套宅子。他這張花嘴,真也是假,假也是真,若蘭權(quán)當(dāng)他說著好玩。張儒孝有一次酒后告訴若蘭,他在古云山藏了一筆金銀財(cái)寶,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去動它們。若蘭說,古云山好大好高,藏得不好,你自己都記不住。張儒孝說藏在一個山洞里面,做了記號,下一世去都記得。若蘭笑著說你告訴我又是什么意思呢?張儒孝說如果我哪天突然死了,那金銀財(cái)寶就永遠(yuǎn)埋在里面了。雖然若蘭沒將他的話當(dāng)做一回事,但他還是詳細(xì)地告訴了若蘭,離古云山頂上不到半里路,有個洞,唯一的一個洞,洞蠻大,進(jìn)去,又要走半里路,往右拐,一個小洞,小洞的最盡頭,石壁上面凹著一個大穴,像是天生收藏東西的地方,金銀財(cái)寶全藏在里面。
不管張儒孝說的是真是假,若蘭還是記住了。
若蘭在青樓,是個當(dāng)紅的角,不過自從張儒孝把她包了下來之后,她就再沒有陪過別的客人。張儒孝是個貪得無厭之人,你給他送座金山,他收,你給他送一根毛發(fā),他也收,錢不分多少,物不分南北,你不送,他想方設(shè)法敲詐你。梅山縣的人賜給他個雅號:張刮天。天都被他刮了一層下來,真是了得。他以貪為榮,黨國這座大房子就要崩了,他不過在上頭抽了一根椽。他對若蘭倒蠻大方,經(jīng)常給她錢。若蘭風(fēng)情蠻足,常弄得他在床上屁滾尿流。他認(rèn)為女人真是奇特,像《封神榜》中大仙的寶物,可以把男人的魂魄吸去,再放出來。若蘭是他的溫柔鄉(xiāng)。這一個月來,縣政府已形同虛設(shè),一些公務(wù)員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他本來可以逃到廣東那邊去,但長沙那份家業(yè)讓他放不下。不然,這七八年的縣長白當(dāng)了。今天,他和若蘭商量了,還在本城住一夜,明天坐船去長沙。沒料到在此遇上了少志和秀水。
今天我請你們,反正吃了今天,明天還有得吃沒得吃,天曉得。張儒孝從黑皮包里抓出一把銀元,往桌上一擲,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陣蹦跳,那聲音讓他臉上涌出快意。仿佛對周圍的人在說,我張儒孝就只剩下幾個錢了。少志見他這樣就惱火,說,跟我們一起吃吧,你搜刮民脂民膏,也算到盡頭了,何必要裝得這般神氣?若蘭冷笑一聲,他神氣?起碼問過我一百次了,解放軍如果抓住他,會不會槍斃?張儒孝信手拈住一個銀元,用力一擰,銀元旋轉(zhuǎn)起來。他猛地一下用手蓋住,對若蘭說,若蘭,我和你做個把戲,你猜,如果你猜到正面,那就證明我會平平安安到長沙,如果是反面,就證明我們什么都沒了。若蘭說你到這個時候還信自己會時來運(yùn)轉(zhuǎn)?命也,運(yùn)也,哪個又能說得清楚?張儒孝說,你只管猜。若蘭故意說,是反面。張儒孝瞇眼念了聲佛,將手松開,一看,卻是正面。他笑起來,說,我不會有問題的。
秀水實(shí)在討厭張儒孝,但四個人相遇于此時此地,終究也是緣分,今夕何年?人不過像一粒灰塵,大風(fēng)一吹,誰能找到誰?她的傷感悄悄爬上心頭,說,張縣長,你去長沙,是走水路還是……張儒孝說,坐船。益陽那邊聽說也解放了?秀水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了,解放軍還認(rèn)得我?放心好了,沒人認(rèn)得我。若蘭說,你不去古云山了?張儒孝慌忙朝若蘭使了個眼色。
伙計(jì)把菜端上來,少志又叫添了兩個菜,打了一斤水酒,四個人吃起來。水酒蠻融口,女人也能喝。秀水曉得這酒后勁足,只敢用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抿。而若蘭,也拿個大杯,痛飲。一斤酒很快沒了,又喊了一斤。
你們兩個準(zhǔn)備跑到何方去?張儒孝問。
我們不跑。秀水說。
少志沉默。
你不跑倒還好一點(diǎn),李營長不跑,只怕共軍一捉到他,哼哼!
少志用拳捶一下桌:不談國事,呷酒!
天黑下來,四個人酒足飯飽。
張儒孝說,這樣吧,明天我們一起坐船,九點(diǎn)鐘左右在資江碼頭集合,一起去長沙。三十六計(jì),走為上。
秀水犟著說,我們不走。
少志用深沉的目光看著秀水說,還是一起走。
秀水見少志答應(yīng)一起走,有點(diǎn)不高興,但想到世事難料,去長沙那邊,或許換一種新的生活,會好些。她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一起走。
少志對秀水說,今夜跟我住梅園,也許這一走,在家是最后一夜了。
秀水聽他的口氣滿含悲戚,便安慰他,我們遲早要回來的。
張儒孝咕咕笑著說,何來這么多兒女情長,黨國的江山都差不多了,我們算個什么?我和你們的想法不一樣,哪怕老天明天要我的命,我今夜照樣享受一回。若蘭啐了他一口,你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張儒孝和若蘭就住客棧。
四
穿過幾條巷子,走過一二條街,到家。奇志對少志說,哥,你今天出門后,我也上了一趟街,好多人都在講一件事。少志問什么事。奇志說,這幾天,慧龍庵里面的菩薩一到了夜里,就發(fā)光。發(fā)光?我從來不信這個。少志說。你不信,有人說菩薩還留了字,說解放軍來了,大家不用怕,解放軍不擾民傷民的。
少志隱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笑笑說,政府太腐敗,老百姓就盼著解放軍來呢。丁吉在一旁插了句嘴,我有個老表從長沙過來,說解放軍紀(jì)律嚴(yán)明,不比國軍,難怪菩薩都保佑他們。奇志瞟他一眼,他就不敢往下說了。
秀水說聽他們談解放軍國軍什么的,就莫名焦慮。天崩地裂的政治風(fēng)云,她向來害怕。可命運(yùn)偏將她的愛情及婚姻安排在這改天換地之秋。她說,少志,搬個小凳子,再到樟樹下坐坐。少志便馬上搬了桌子,丁吉連忙搬了幾條凳,坐了。
一鉤月泊在樟樹上面,月光零零碎碎撒開樹枝間,迷霧一般。奇志說,當(dāng)初建這座宅子時,有個地仙說此地陰氣重,只是被我家的紅運(yùn)罩住了,所以才無大礙。少志說,老弟,你是徹底地被爹害了,爹太信風(fēng)水。我倒有一種時光不再,華年不回的感覺,真想回到童年去,即便到巷子里與人打一架,也該多好。秀水說,你們家的屋場好寬,一二個人住里面,肯定怕。奇志指指西邊,你看這一爿屋,十幾間,有一間供著圣帝爺爺,原來香火不斷,現(xiàn)在,圣帝爺爺像上都起灰塵了。可他的靈氣還在。秀水問,什么靈氣?丁吉說,那天夜里,我聽到有響動,點(diǎn)了光來看,圣帝爺爺竟挪動了。而且,他老人家兩眼閃亮,好像有話要說,把我嚇得……結(jié)果,二少爺回家來了。少志笑起來,照你的講法,是圣帝爺爺召我回家的?丁吉認(rèn)真地說,召不召我不曉得,反正,圣帝爺爺有話要說,是真的。少志說,我告訴你一個法子,保管叫圣帝爺爺說話。丁吉忙問,什么法子?少志說,你只管跪倒圣帝爺爺面前,說您老人家莫性急,我身上有十塊銀元,您要不要?他肯定會應(yīng)著:要。
奇志和秀水大笑,丁吉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丁吉過了一會說,圣帝爺爺他拿了錢也無處用,我就不一樣,在你們家每次領(lǐng)了工錢,就去酒巷子里呷一回白酒,比做神仙還舒服。
奇志說,丁吉,這梅園過幾天可能不用你守了,你去哪?
丁吉大大咧咧說,我丁吉從小就死了娘,又無兄弟姐妹,人一個卵一條,活著就行。
奇志說,你在我們李家十來年了,我們虧了你。
丁吉連忙說,快莫這么說,我也算你們家半個人了。
少志感到每一個人的口氣都透出生離死別。而這些來得太快了,兄弟父母離散,榮華富貴,婚姻,生死,哀傷,仿佛一壺水,突然爆開了個口,水向四面流著,沒有哪個能預(yù)測自己該流向何方。
這天夜里,少志和秀水圓了房。
秀水的柔情令少志驚喜。她好像是為了他才做女人的。少志的雄壯和氣力,與她珠聯(lián)璧合,雙方配合著,滿足著。天地有八個角落,這一對男女在第九個角落里幸福著。
看來我逃跑是正確的,獲個逃兵的壞名聲,卻得到了最心愛的女人。
我真那么值得你愛?
跟你講句實(shí)話,我覺得這些天背上有一雙手在推我,我是不迷信的,可這雙手像是從上天伸下來的,直到把我推到你身邊,這才消逝。
你講得太神了,我是蠻信菩薩的,少志,你能回來與我在一起,可能是菩薩定的。
好,菩薩定的。我要你到死都跟著我,給我生七八個崽女,兒孫滿堂。
你這頭野豹子,生十個都旺得很,可惜我身體沒你旺。
你跟我一樣旺的。
這一夜,幾乎沒睡。兩人積攢的元?dú)?,在黑夜里淋漓四溢,身體交融不在話下,各自的魂魄也融合了,你成了我,我成了你,你澆灌了我,我流向你,你我不分。
少志,我們明天不走好不好?四處顛簸,我是個沒力氣的人,我只配在這個窩窩里過日子。
還是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隱姓埋名。
我們沒有錢。
有你陪著我,我就是當(dāng)強(qiáng)盜,也要讓你有吃有穿。
少志,我就是現(xiàn)在死,也算有福了。下一世我還做個女人,來……
我只要這一世,討你做老婆,這一世就沒白來。
好,你去哪我就跟到哪,我做你身上的一坨肉,跟死了你。
秀水!我坨肉!我坨肉!我坨肉……少志仿佛要死,叫起來,那聲音像鞭炮一下炸開,碎屑散開四壁,然后,落入整個梅園,直至消逝。
第二天終于來了。丁吉做了飯菜,讓少志和秀水吃得飽飽的,好上路。秋意濃了,一層薄霜隱隱約約。
少志叮囑奇志,解放軍要來了,不要跟他們作對,要房子,要東西,都給他們。黨國江山都完了,我們這個連根毛都不算!做個良民,丁吉也一樣,哪怕做點(diǎn)小生意,能活下去就行。我呢,有機(jī)會也可能回來的。
兄弟垂淚而別。奇志用一個小布袋裝了三四十塊銀元,交到少志手上,說,可以用度一段時日。少志換了衣服,軍裝不穿了,著長袍馬褂,戴一頂黑花帽,顯出另一番精神來。
少志和秀水離家來到資江碼頭。張儒孝和若蘭早在等了。河上浮著淡淡的霧氣。有鳥叫聲從對岸青山傳過來,使河面空曠而神秘。秀水有點(diǎn)懼怕水。她之所以取名秀水,是她出生時,爹娘請人來排生辰八字,命里缺水。她叫秀水,是為了五行相生。在鄉(xiāng)下,她見過好幾個女人自殺,都是投水而亡。這幾個女人全是貞節(jié)除了問題,女人是水禍,選擇水,似乎是最佳歸宿。她多次夢見自己掉進(jìn)水中,大呼救命,但岸邊無人來救她。水簡直是她的生命終極之所,她怕水,卻經(jīng)常夢見水。她每次站在水邊就有點(diǎn)發(fā)虛,那晃動的波光好像隨時可以帶走她。
她穩(wěn)住神。
河上那艘裝客的機(jī)船早不見了,據(jù)碼頭上的人說,前幾天就裝了好多人下益陽漢口。烏篷船和小木劃子倒是蠻多,隨時可租。梅山縣城是資水上游,往下去,險(xiǎn)灘叢生,水流深不可測,兩岸懸崖峭壁。張儒孝昨天那個皮包沒帶,提著一只皮箱,腆著肚子。他對若蘭說,過去不少人去長沙漢口,這段水路太長太險(xiǎn),運(yùn)氣好的當(dāng)然平安,運(yùn)氣差的,翻船變了水鬼。若蘭說,你這個縣長屁也不值了,跟我們同船,要翻船一起翻。張儒孝咧嘴一笑,要是船真翻了,你做女鬼,我做男鬼,一樣有味。若蘭罵道,有味你個腦殼,禍到臨頭,你只想著風(fēng)流。
喊了一只烏篷船過來。船老大是個中年男人,認(rèn)得張儒孝,叫他縣老爺。張儒孝問去長沙什么價。船老大說,起碼要走五六天,我也不殺你的價,干脆些,六塊銀元。張儒孝略做猶豫,答應(yīng)了。烏篷船長長的,里面鋪著褥子被窩,可以睡好幾個人,又有灶鍋碗筷,可以吃飯。
四個人上了船。秀水坐到中間褥子上面。她站著怕暈頭。河上的霧還沒散去。少志陪秀水坐著。秀水悄悄倚著他。船動了,漿聲把水弄得吱啦吱啦響。秀水雖然有點(diǎn)暈,但蠻喜歡聽這種聲音,從小喜歡聽。像一團(tuán)遙遠(yuǎn)又親切的夢境,漂浮在她心頭。張儒孝和若蘭坐船艙外面,背靠著背。這一刻,讓人看起來也溫馨。特殊的際遇,使這短暫溫馨倍顯溫暖。張儒孝和若蘭在斗嘴,快活地斗嘴。
昨夜你打呼嚕,我一夜沒睡好。你那樣子真像條豬。
要是豬倒好了,只管吃,不用發(fā)愁。
你肚皮那么大,不曉得里面裝些什么東西。
男盜女娼。有一次,我手下人恭維我,說我大肚能容,我說能容個屁,容下的全是男盜女娼。
哈,你倒蠻直爽。
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么話不能講。這一刻活著,下一刻死了,丟下老婆崽女,做個孤鬼。跟你講實(shí)話,別的我不敢說,就女人來講,我現(xiàn)在閉了眼也值得。
你說過,上一世你是野豬變的,不然……
哈哈哈,是野豬變的,你看我的嘴巴。張儒孝挪過身子,拱起嘴往若蘭身上撞了一下。若蘭罵了句短命的,就笑起來。
船慢慢進(jìn)入激流灘,搖晃起來。秀水將一只手箍在少志腰上。少志的腰好結(jié)實(shí),壯,又有彈性。少志感到秀水的掌心在跳,仿佛一顆心跳到了掌心。
秀水說,以前在學(xué)校樓上,開了窗,看到遠(yuǎn)方水面上黑黑一點(diǎn),搖過來,搖過來,原來是一只小木劃子,又向天邊搖過去,直到什么也不見。我感到人也像小木劃子,向前慢慢走,最后就什么也不見了。
你就是多愁善感。
我不瞞你,有一次一個相師說我是桃花身,不宜嫁人的,難免不克夫。你不怕我克你,少志?
你不克我,我還不高興呢。干脆,我倆跳到水里去,變作二條魚,永不分離。
我還以為你只會打仗,原來作詩也在行。只怕釣魚人把你釣去,我留在水里,那就更麻煩。
船行走的這個激流灘,旋渦多,湍急,水面又長。它還有一名:鬼灘。自古至今,葬身于此的船和人,無法知曉。
船左橫右閃的,向前。是順?biāo)?,船老大又有?jīng)驗(yàn),無妨。
關(guān)于鬼灘,有一句順口溜:鬼灘水前流,清官不久留。這一句含著引申義,即梅山縣的水太深太湍急,再正直的清官到了梅山,也容易翻船。
這時候張儒孝走進(jìn)船艙,說,少志,我不算個清官,若不是解放軍打過來,我還可以坐幾年。
還坐幾年,梅山會被你一個人吃掉。秀水刺了他一句。
哈哈,言重了,秀水妹妹。我一九四四年當(dāng)縣長,五年了,是搞了些錢財(cái),但換上另一個人,你敢保證他不搞錢財(cái)?與其別人發(fā)財(cái),還不如自己發(fā)財(cái)放心一些。
混賬邏輯!秀水罵道。
混賬也是活,不混賬也是活。那么多黨國精英到了這個時候,都金山銀山搬了向外跑。我現(xiàn)在命運(yùn)難卜,搞了幾年錢財(cái),十有八九是白忙一場。
張儒孝自嘲笑著。他這個人,從當(dāng)官第一天起就沒有包袱。盡管他在大大小小的會上也講主義信仰之類,心里卻想:沒有錢,我當(dāng)這個官做什么?現(xiàn)在看來,他連搞錢都是一場空。他從兜里摸出兩個銀元,把玩起來。把玩銀元是他閑著時一大愛好。銀元又叫花邊。他用手拋著,捏著,自有一番快意。若蘭拋過來一句:我看你即使進(jìn)了棺材,有錢陪著你,也不會合眼。張儒孝嘿嘿笑著: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哪個不愛財(cái)?若蘭說,我跟了你活倒霉,反正,你走的是霉運(yùn)。張儒孝說,你敢斷定我氣數(shù)已盡?我古云山那里……若蘭不屑一顧,古云山,是你的一個白日夢!鬼才信。
五
船行了好久才過激流灘,順?biāo)?,就加快了速度。兩岸不是懸崖,就是草灘。偶爾也見一些地方保安團(tuán)的人,拿起槍,一邊跑,一邊叫:解放軍打來了!解放軍打來了!岸上還傳來槍聲。梅山這地方,雜牌部隊(duì),土匪,民團(tuán)多。從梅山縣城走水路到益陽,有二三百里。過了晌午,船還沒到安化地界。有從下游上來的船主告訴說,益陽早已解放,四面是紅旗了。船老大曉得這四個主都不是一般角色,便將船泊到岸邊。眼前是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船老大說,你們幾個官人一起下船,到小鎮(zhèn)上躲一躲,再往下游去,碰上解放軍,麻煩就大了。除了若蘭,這三個對解放軍,都一直心存不安。當(dāng)然,秀水要好些,可她終究是國民黨軍長的妹妹,真要暴露了身份,解放軍會拿她怎么樣呢?
一起下了船。往前走幾十步,是一條小徑,走過,立著一座百年風(fēng)雨橋。一看上面的記載,還是清朝嘉慶年間建的。橋旁雄踞著兩只石獅,呲牙咧嘴,怒氣森森。張儒孝拍拍石獅的頭,說,我都落魄成這樣子了,你還惡狠狠對我?少志說,你以前搜刮錢財(cái),就像這石獅,吃得下的吃,吃不下的也吃,不惡狠狠,有那個胃口么?張儒孝說,老弟,莫笑話我,我們現(xiàn)在是同路人。秀水一直對他沒有好感,說:菩薩要我們跟你同路,是菩薩可憐你。
過了橋,進(jìn)鎮(zhèn)的口子上坐著一個沒牙老人,癡看著他們一行人,說著什么。少志蠻疑惑,問,您講什么?老人又說了二個字。少志終于聽清了,笑道:哦,洋火。
洋火即火柴。
洋火,你們帶有洋火么?老人說。
沒帶。
鎮(zhèn)上賣洋火的人跑了,沒人賣洋火。
原來是這樣。
他們走過老人身邊,老人還在張嘴咕著:洋火……洋火……
小鎮(zhèn)一片安靜。他們問到了一家客棧??蜅@习逍χf,住我這好,我還有三盒洋火。他們禁不住笑了,三盒洋火好像是大家當(dāng)似的,不過想想也是,沒有火,到了夜里,人等于成了睜眼瞎,特別是在這秋夜,更不能沒有火。
安頓下來。隨便吃了中飯。秀水突然說忘了一件東西。少志問哪件東西。秀水說那件藍(lán)色旗袍,裁縫要我三天后去取的。少志嘆一聲,我們已成了淪落之人,那件旗袍就由它去。秀水一聽到淪落二字,心里有點(diǎn)怪怪的。淪落?如果不這樣匆匆逃出梅山城,那結(jié)果又會怎樣呢?她苦笑了一下,說,反正我是鄉(xiāng)下出來的,大不了再回到鄉(xiāng)下去。鎮(zhèn)上響起了槍聲。有人在驚叫:過兵了!過兵了!
過了一會,大概一個排的兵闖到了客棧門口。老板嚇得要死,他一見帶槍的人就想尿尿。倒是少志行伍出身,出來一看,帶隊(duì)的竟是王三崽,本縣保安團(tuán)的一個連長。張儒孝也走了出來。王三崽竟失去了往日的恭敬,手提盒子炮,說,張縣長,金銀財(cái)寶搞足了,逃到這里來,想往長沙那邊去吧?張儒孝有氣無力地說,三崽,我現(xiàn)在平頭百姓一個了。王三崽槍一橫,說,平頭百姓,哼哼,哪個不曉得你張刮天!今天該讓我碰著,多少也分點(diǎn)湯喝喝。少志走過去,說,王三崽,你神氣個卵,那年日本鬼子打到梅山城外,你跑哪去了?我在后方醫(yī)院受傷都拿了槍保衛(wèi)家園。王三崽乜著眼說,李少志,我還沒追究你呢,曾軍長還在那邊抵抗共軍,你卻在此逍遙。少志說,你少管我的事,你沒資格。王三崽的槍口竟對著了少志,說,資格不資格,老子現(xiàn)在就剩這幾十桿槍了,就是王。秀水也走出來了,紅著臉喝了一聲:放下槍!王三崽當(dāng)然認(rèn)得她,曾軍長的親妹妹。他的槍垂了下來。王三崽說,老子有這幾十條槍,上山為王也討得吃了。他命客棧老板把好吃的都拿出來,讓弟兄們先吃了再說,不然,這槍不是吃素的。老板早已魂飛魄散,宰雞殺鵝,又燉了幾斤牛肉,拿出二壇老米酒。
兵們吃得七零八落。
王三崽滿臉通紅,說,四面都是解放軍了。昨天在縣城我們抓了一個共黨,砍了頭示眾,嚇嚇百姓吧。他見張儒孝靠在一張竹椅上,便眨了眨眼笑著,張縣長,跟我們一起吃糧才有活路,你所有家產(chǎn)現(xiàn)在已姓共了。張儒孝沒理他。若蘭坐在一條小凳上,雙膝并攏,想著什么,一句話不說。王三崽就盯著若蘭,說,妹妹,以前,我在窯子里好像見過你,哦,是你,我還記得你那腿子,白是白,上面有一個小疤子……那些兵們起哄,那個疤子,哈哈,我們長這么大,也沒見過的,不然明天吃了槍子,不合算。少志氣得兩眼圓睜,若是在以前,他非用大耳巴子抽傻他們?,F(xiàn)在,也就氣短了。倒是若蘭,非常平靜,對兵們說,你們的老娘,奶奶,姐姐妹妹也有那個疤子,還是回去看她們的好了。
有的兵們氣得罵婊子,有的認(rèn)為若蘭說到了理上,就變得不好意思。
到了下午,又有船下來,說解放軍已打進(jìn)城,曾岳山頑抗到底,但那七八千烏合之眾不經(jīng)打,被解放軍消滅了一部分,俘虜了一部分,他也被活捉了。解放軍勢如破竹,馬上就要派兵來這個小鎮(zhèn)。下游從益陽到安化沿途那些小鎮(zhèn)及鄉(xiāng)村,基本上解放了。少志,秀水,張儒孝,若蘭四個人往下游去已沒多大意義。
王三崽及那一個排也亂成一團(tuán)。
少志顯得蠻冷靜,他是軍人,對地形有天然的敏銳。他根據(jù)來的路途及方向一估計(jì),這個小鎮(zhèn)處在河西。小鎮(zhèn)倚靠著高山,他早已看了四周,若是上山往北走,可以走到古云山去。古云山山高林密,他去過兩次,山上有一個村子,民風(fēng)極淳樸,暫且安生基本沒事。只能如此了。不過,今夜只能借宿小鎮(zhèn)。秀水和自己在一起,即便走到刀山火海去,也值。秀水呢,一路早把后路想好了,她想,人的絕境無非是個死,何況在死之前,她已得到了少志的愛。
天黑了下來。王三崽他們也在此住了下來。王三崽住少志秀水隔壁,張儒孝若蘭緊挨著。少志秀水這間屋子不亮,木板,被子應(yīng)該好長時間沒洗了,有些氣味。店老板還在嚷著只剩三盒洋火了。張儒孝鬼精,在店老板的柜臺里悄悄摸了一盒,黑燈瞎火的,這東西用得著。
少志在考慮另一件事。如果上古云山,上面多野豬,還有老虎豹子,必須弄一件防身武器才行。他的槍在逃跑時扔到山溝里去了。
他忽然想到了王三崽。這個草包,弄他的槍易如反掌。
點(diǎn)的是煤油燈。張儒孝來到少志這邊房里,少志輕聲說,明天天沒亮我們就走,免得王三崽他們纏著。張儒孝說,好,我到時叫醒若蘭。張儒孝坐了一會就走了。少志和秀水和衣而睡。
黑夜中,響起了鑼鼓聲,有人在唱道場。小鎮(zhèn)上死了人,那道場唱得悠悠長長,又哀怨,讓人聽來有點(diǎn)凄惶。
秀水蜷縮到少志身上,喃喃說,怕,我怕。少志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哄著她。隔壁王三崽和另一個兵在呷酒,說話聲蠻大,嚼骨頭聲也蠻大,嚼得嘰喳嘰喳。王三崽還在說若蘭及一些青樓女子的事,口氣里透露出饑渴,還有意淫。那個兵說自己二十歲了,還沒碰過女人,要是明天死了,劃不來。王三崽說只要你跟我混,什么都會有的。
少志說,當(dāng)兵也造孽,在外面打仗吃糧,挨了槍炮,做個孤鬼,連爹娘姐妹都不曉得下落。秀水說,你的心蠻軟。少志說,心都是肉長的,打起仗來,人還不如一顆草,哪個踩死你,你被哪個踩死,天曉得。唉,不提也罷。
我和你也是草,同命相連的草。我小時候蠻怕死,后來,看到山上祖墳邊長滿了草,就想,人入土后慢慢變做了草。我就不太怕了,人是草,草是人。少志,若是我死了,你去看我,那些草便是我變的。我不想做狐貍精妖精,做個草精。秀水說。
倆人說著話,秀水漸漸困去。少志終究是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他得把王三崽的槍弄到手。今夜月光蠻亮,房里恍若點(diǎn)了燭火。已過了三更,整個客棧響著兵們粗大的呼嚕聲。該下手了。少志起床,摸出身上一把防身用的小刀子。他輕手輕腳走到王三崽睡的門旁,用刀子悄悄伸到門閂處。這種木栓蠻容易開,他稍往里一用力,別開了門栓。王三崽睡得像豬,槍放在枕旁。他把槍拿到了手,再走過來,叫醒了秀水,說,趁夜走,去古云山。又去那邊叫醒了張儒孝,若蘭。其實(shí)張儒孝也一直睡不著。四人匆匆拿了各自東西,往屋外走。若蘭的旗袍下端不小心掛在墻上一個釘子上,嗤的一下,撕了個小口。若蘭驚叫一聲:我的旗袍,旗袍。少志做了個手勢,她才不吭聲了。幸好沒驚醒兵們。
四個人很快走出小鎮(zhèn),上山。月光照著深秋的山上,盡管涼意重,但四周草木晶瑩發(fā)光。一塊巨石,形狀怪異,仿佛直壓過來。山間偶爾傳來一二聲嘯聲,不曉得是風(fēng),還是野獸。少志把槍插在皮帶中,一手牽著秀水。秀水和若蘭都穿著高跟鞋,走在這崎嶇的山徑上,如果沒有兩個男人保護(hù)著,早就扭斷腳脖子了。大約走了二個時辰,山下響起了槍聲。估計(jì)是王三崽槍丟了,又不見了少志幾個人,在四處搜。
四個人在山中一塊土坪前停下來。這時,響起了雞鳴。若蘭往地上一坐,竟哭起來。張儒孝忙去安慰她。若蘭邊哭邊說,言語中透出自己命怎么如此苦,這些年稀里糊涂不曉得如何走過來的,現(xiàn)在跟了張儒孝,又像喪家犬似的跟著逃命。張儒孝嘆一聲:我也沒想到世事變化這么大啦。
倒是秀水,一臉從容。她和少志坐在地上,倚著。
她掏出手帕,抬起手,擦少志臉上的汗。她摸了摸旗袍,撕破三處。她平時有一癖好,喜歡摸摸自己的旗袍,那種質(zhì)地,仿佛一個女人另外的語言,蠻妙。她又想起城里那件正在裁剪的旗袍,不覺一陣感傷。女人有時就像旗袍,選擇自己喜好之顏色,剪裁于身,供男人來欣賞乃至愛,然后,旗袍隨著年歲慢慢褪色,成為一件舊物。她常想,與其成為舊物,倒不如在最美時候?qū)⒆约簹У簦且苍S還會更美一些。當(dāng)然,少志并不明白她心里一向來有這么一念。
我們這么無目的跑,跑到何方去?秀水望著山頂說。
這山上有一個村,我們就在那里安身。
也好,我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住山里好。
住山里比城里安靜,沒人來打擾我們。
……
若蘭和張儒孝在說財(cái)寶的事。
你以前對我說過幾次,你在古云山上埋有財(cái)寶。
是有。上次來藏財(cái)寶,是從前面上來的,古云山太高,我?guī)Я似甙藗€壯勞力,才弄上來。我們現(xiàn)在是從后面上來,離山頂還遠(yuǎn)呢。
我也不想跟你做財(cái)寶夢了,能活下來,有一口飯吃,就蠻好。
張儒孝一提起財(cái)寶,眼放光,小八字胡激動得翹起來,說,我藏的這一筆財(cái)寶,夠我們吃幾代,還吃不完。
若蘭哈哈笑起來:以前罵你是個貪官,你還有點(diǎn)不高興,剛才你這么一說,你是個好大的貪官。
貪官好,我不做貪官,誰做?他蔣委員長四大家族,把國家都貪了,我貪這點(diǎn),連他們一根毛都不算。
四個人都渴得很。不遠(yuǎn)處草木間淌動著一脈水,山頂下來的。他們用手捧著喝。清甜清甜的水,喝了個夠。
繼續(xù)往山上走。
六
樹林越來越深,遮蔽得天光都難照進(jìn)來。
好在新的一天是晴,林子里百鳥鳴唱,空氣清新。一條山徑剛好能容一人走路,路兩旁的藤蔓也多,路不好走。
右邊也有響動。
少志反應(yīng)好快,槍已握到手上,上了膛。
竟然是一頭野豬,兇猛地向這邊一路拱過來。
少志已看到了野豬。另外三個嚇得不敢動彈。
槍響了。
野豬倒地。又過一會,已無動靜。
四個人走過去一看,野草叢里一團(tuán)血,子彈是從野豬嘴巴上面穿進(jìn)去的。
可惜野豬皮不好剝,不然我們燒一堆火,烤了吃。張儒孝說。
幸虧是野豬,這山上若是有老虎,碰上就麻煩了。若蘭說。
少志笑笑說,老虎也一樣,我照樣打死它。
幾個人蠻饑餓了,又沒帶食物,好在飲了溪澗水,不口干。
又走了幾個時辰,穿過了這片大林子,一望,一座圓圓的小山包就在不遠(yuǎn)處了。張儒孝神色有點(diǎn)異樣,嚷著:到了,到了。
這就是山頂。通往山頂?shù)穆氛瑑H能容一個人走,且下面是萬丈深淵。山頂有一名:巖鷹跌。連巖鷹不小心都會跌死,何況人。人走這段山路,必須身子緊貼巖壁,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挪著走。
張儒孝毫不隱瞞說,我在此藏了一筆財(cái)寶,陪我進(jìn)去看看。另三個人對此也充滿了興趣,說,你都不怕死,敢走這段路,我們怕什么。
上去之前,秀水若蘭脫了高跟鞋,赤腳,這樣好走些。路不長,卻太難走,足足走了近一個時辰,才接近那個洞口。洞口透出一股陰涼之氣。張儒孝掏出那盒洋火,說,派上用場了。進(jìn)洞了。洞中有水,淺,冰涼冰涼。秀水若蘭冷得直打擺子。走過去,水沒了,一個極矮的洞眼擋著,幾乎要爬著才能過去。四個人一一爬了過去。走了一會,又爬,再走,一百把米,洞面寬了高了,便到了盡頭。洞中干干凈凈,不見財(cái)寶。若蘭陰著臉問,財(cái)寶呢?張儒孝鬼頭鬼腦笑著,莫急。他用手在右邊石壁上摸了一會,一推,一塊較大石頭滾到里面去了,仔細(xì)一看,竟是一個崽洞。崽洞蠻小,容不下一個人。張儒孝劃了根火柴,若蘭把眼睛貼著往里面,幾個布袋子擺在里面。張儒孝叫她走開,自己走過去,伸手用力提了一個袋子出來。他把火柴交給若蘭,要她劃一根。他解開袋子,放到地上。在火柴光照亮下,一袋子珍珠,放著異彩。若蘭蹲下去,伸手進(jìn)去把玩著珠子,手感太好了。她拿了幾顆出來。張儒孝說,反正是倒霉之人了,老實(shí)告訴你,這一粒珠子就值百塊大洋。你信嗎?若蘭說信。張儒孝將袋子捆好,放進(jìn)崽洞。又拿出一個袋子,解開,竟全部是金條,五六十條。若蘭說,你貪這么多有什么用,此刻又當(dāng)不得飯吃。張儒孝說,金條又不是爛鐵,今后一定有用的,先收在這里。捆了,放進(jìn)去。還有幾袋,就沒有去一一動了。
少志和秀水對財(cái)寶沒多大興趣。這一對想法不一樣,就那么一念,選一處地方落腳,然后筑個茅屋,男耕女織,恩恩愛愛到老就幸福了。其余,都不重要。
洞頂有水往下滴。滴到水眼中,咚,一下,咚,又一下。
這水滴了上萬年了,可能還不止。秀水說。
可能。人才能活多長?少志用手接了一滴水。
長也活,短也是活,人是有心的,彼此知心就該滿足。
我當(dāng)然滿足。若是死在戰(zhàn)場上,見不著你,那才是死不閉眼。
洞中涼氣逼人。秀水干脆用身體貼緊少志,讓少志陽氣十足的身體暖和自己。倆人感到一種永久,心意深處的永久。
張儒孝將財(cái)金藏妥當(dāng)了,說,出去吧。
往洞外走。
走出洞,張儒孝興奮得很,嘴巴一直念叨:財(cái)寶在就好,財(cái)寶在就好。他忘了這條路是懸在萬丈之上的,腳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向前一倒,竟跌入萬丈深谷之中了。這三個人同時叫了一聲,深谷中無聲無息。張儒孝貪了那么多財(cái)寶,這么一個意外,帶著財(cái)夢去了。
三個人過了蠻久才下來。若蘭往地下一蹲,大聲哭起來。張儒孝再貪,人畢竟在一起是有感情的。秀水就勸他,說,這都是命中注定,聚也是緣,散也是緣,到了最后都是要散的。
若蘭哭了許久。
少志說,我記得山中有一個林子,我們?nèi)ツ抢铩?/p>
山中秋意不太明顯,一些葉子,隨意飛落。
往下的路要輕松些,三個人走了個把時辰,來到林子。林子住了二三十戶人家,全是木板屋。來到一戶臨溪洞而居的人家,一問,此地叫周家沖,全是周姓。這戶人家有六七口,三代同堂。山里人淳樸,好客,便燒菜煮飯。主人炒了臘肉,干筍。男主人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來客,問,你們沒被老蟲吃掉?少志說,我還打死了一只野豬呢。主人不相信,搖了搖頭。
飯菜端上來,也不講客套,吃將起來。
主人告訴來客,山上有一只大老蟲,常闖進(jìn)村子來吃人,這一年,已吃了十幾個人了。少志說,真有老蟲來?主人說,真有,一般是夜里,徑直闖進(jìn)家里來吃人。少志說,我就怕它不來,來了就好。
主人將信將疑。
這天夜里,主人用干稻草在樓板上攤了二個鋪。若蘭住一間屋,少志秀水住一間屋。稻草鋪睡著蠻舒服。秀水說還是小時候在稻草上睡過。少志很警覺,槍放枕頭旁。秀水跟他說了一會兒話,慢慢睡去。少志一時無法入眠。
老蟲來了!老蟲來了!有人哇叫哇叫在喊。
少志摸了槍就起了床。主人一家驚慌失措,已打了火把,全家都起來了。少志走下樓,主人說,老蟲在我屋前。主人早已用木棍將門頂死。借著火把的照明,少志開了門一看,果然,二三十米遠(yuǎn)處,蹲著一只老虎,黑夜里,雙眼放著藍(lán)光。這野獸早已不把本村人放眼里了,想來就來,每次來了必有所獲。老虎張嘴長嘯一聲,整個村子好像顫了一下。這一家人嚇得面如土色。少志估計(jì)一下距離,把握十足。他要主人開門。主人不敢。他提著槍,自己走上前去開了門。剛打開門,那老蟲便躍起,朝他撲過來。大概還隔個五六米,槍響了,三槍。老蟲吼叫一聲,趴到了地上。過了一會,毫無動靜了。少志上前一看,無聲無息。
這一夜,全村人都起來看把戲,快把少志視為神明。第二天,村里人又是擺酒又是放炮,慶祝了一番。三個人就此安了身。周家主人視其為一家人。少志每天幫著干一些重活,若蘭秀水在家中也不閑著。山里人靠山吃山,這大山里野味多,度日不用愁。不覺過了二三個月,過了年,便開春了。
解放軍的工作組上山了。
七
少志見解放軍來到了山村,便悄悄把槍藏到干稻草下面。秀水勸他去交了,他說先看看再說。工作組挨家挨戶開始走訪。周家沖這個地方,因深掩在大山中,從古至今,沒有兵患。但村民也聽說過解放軍紀(jì)律嚴(yán)明,愛民如子。而工作組確實(shí)人人滿面春風(fēng),這讓他們對解放軍很快產(chǎn)生了信任感。
那天上午,少志秀水若蘭在山上采蘑菇。本地人把它叫做松樹菇。這種蘑菇,只有松樹生長的山才有。松樹菇十分好吃,開湯,炒臘肉,燉豆腐,都上口。昨夜下了場春雨,山中松樹菇遍地都是。好多村民都上山來了。四處濕漉漉的,陽光透過松樹照在草葉上,水珠晶瑩發(fā)光。蟲鳥歡叫。秀水若蘭早換了裝,她們自從來到山上,就基本上不穿旗袍了,高跟鞋也不穿了。秀水穿一件土藍(lán)色對襟衣,下面穿黑色土布褲,一雙布鞋,打扮上像一個村姑,但仔細(xì)一看,掩飾不了她的書卷氣。若蘭穿一件紅花衣,口紅也沒有了,卻自有一種艷麗。少志打扮完全是個山民。
滿山人笑著叫著采松樹菇。
周家主人上山來喊他們。來到村子,原來是工作組的人找他們談話。
先找少志談。有四五個解放軍。他們問少志的身份。少志心里有點(diǎn)緊張,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了。
你是周家沖人嗎?
不是。逃荒過來的。
看你的氣質(zhì)不像個山民。
少志不置可否笑笑,沒有回答。
有什么你要如實(shí)回答,我們解放軍的政策是坦白從寬。
當(dāng)然。
聽沖里人說你打死了一只老虎?是用槍打死的吧?
這一下點(diǎn)了少志的穴。少志反應(yīng)蠻快,說,是用槍打死的。
什么樣的槍?現(xiàn)在槍在哪?你這槍是哪來的?
連珠炮似地追問過來。
我們那地方常鬧土匪,我爹不曉得從哪弄了一把槍保家,后來就傳到了我手上。
這回答編得不圓,解放軍自然不太相信。
你爹是干什么的?
農(nóng)民。年輕時跑過江湖。
跑江湖能弄到槍?
那我不曉得。
幾個解放軍互相使了個眼色,沒再追問下去。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些道理。
解放軍要少志先出去一下,把秀水喊進(jìn)來問話。
你長得這么白嫩,不像個鄉(xiāng)里姑娘。
秀水緊張得一臉緋紅。她盡管穿著土布衣服,但解放軍的眼力何等厲害,怎么會看不出呢?
皮膚是天生的。她囁嚅著。
看你那雙手,也不像干農(nóng)活的。
秀水一時無言可答。
你是哪里人呢?
周家沖的人。
幾個解放軍笑起來。
是城里人吧?
秀水不做聲。
怎么跑到周家沖來的?
兵荒馬亂的,躲到這里來了。秀水回答。
躲,是躲國民黨還是躲解放軍?
反正我怕打仗,就只好躲。
這倒是她的心里話。
解放軍也沒再追問,算是問完了。
這天夜里,秀水摟緊了少志,說,我倆再往別處去吧?少志說,我哪都不想去了,無論怎樣,我只想守著你在這山村到老。秀水就輕輕嗚咽起來,說,少志,我只怕不能和你到老了。少志忙問為什么,秀水不語。這一夜,秀水異常溫情,呢喃耳語,讓少志有幾生幾世就為她而來之銷魂。少志和秀水每次云雨,秀水都好像要把幾生幾世的情在一夜全給少志似的。這令少志感動不已。少志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秀水,我做牛做馬伺候你,只要你幸福。
第二天上午,少志和秀水在干活,突然來了五六個解放軍,徑直往樓上少志秀水住的地方。他們昨晚已暗暗找周老爹了解過了,很快,就在干稻草下面查到了那把槍。
幾天之后,解放軍把少志押下了山。臨走前,秀水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少志這一走,像是要了她的命。少志憐惜的目光定在她身上,說,等我,一定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我沒事的。
少志一走,秀水整個人仿佛空了。
這個解放軍工作組在山上一個多月,幫著村民勞動,教村民學(xué)文化,宣傳共產(chǎn)黨的政策方針。山村依然顯得平靜。秀水每日神情恍惚,雖在干活,但干著干著就走神。周老爹和周大娘蠻關(guān)心她和若蘭,只要有好吃的,總要讓她倆多吃點(diǎn)。若蘭曉得秀水是為什么發(fā)愁,常勸她:妹妹,想開點(diǎn),女人都要認(rèn)命,認(rèn)命了人就活得不愁。
若蘭還悄悄和秀水商量,干脆到古云山那個洞里拿一些財(cái)寶,跑掉算了??勺屑?xì)一想,那路太險(xiǎn),進(jìn)洞就難,另外,又能逃到哪去呢?
若蘭偶爾也感嘆幾句,說自己這樣的女人,能找一個男人托付終身就算大幸了,找了張儒孝那樣一個人,老天爺都不能如她愿。如今自己已是一個破命了,哪怕下一刻就死,也不后悔。
她說她的,秀水心里只有一個人:少志。她夜里做夢,少志五花大綁,被兩個解放軍押著。一個解放軍端起槍,對準(zhǔn)少志后背。槍響了。她從夢中驚醒,就嗚咽著,直到天亮。
白天,她和若蘭有時也幫著去山上撿柴火,挖何首烏。這山上何首烏不少,上百年的,被村民采到手,到城里去賣,賣個好價錢,再買鹽,布匹,用具回來。
秀水、若蘭還幫著周家大娘編竹籃。一根長長翠竹,用刀剖開,再用刀分成細(xì)條子,削薄,便一步步開始編。秀水聞著那股淡淡竹香,心里就干干凈凈了。秀水、若蘭編出來的形狀有點(diǎn)不一樣。秀水編的竹籃圓溜溜的,而若蘭編的有棱有角。竹籃也賣到山下城里去。
工作組下山走了,又上來了另一個工作組。這是土改工作組,大多是地方干部。與第一個工作組不同,他們是暴風(fēng)驟雨般的。周家沖太偏,沒有大地主惡霸,工作組一摸底,倒是找到了斗爭的對象。在這個空氣像清水一樣的山村,批斗開始了。他們首先把秀水喊來問話。他們火藥味重得多,根據(jù)他們的口氣,秀水已隱約聽得出,工作組應(yīng)該已調(diào)查出自己的身份。果然,問了一會,就問到哥哥曾岳山與自己的關(guān)系了。
你哥哥是曾岳山嗎?
她沒回答。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再問一句,你哥哥是不是曾岳山?
秀水最害怕這種咄咄逼人的問話,她心里承受不了,便脫口一句:他是他,我是我。他是國民黨軍長,我只是一個教書的小女子。
狡辯!
后面的問話,秀水索性沉默來代替回答。
工作組認(rèn)為:沉默是更惡劣的頑抗,沉默是向新的人民政權(quán)示威。若蘭呢,要好一點(diǎn),因?yàn)槿籼m沒說出張儒孝,只說自己是家里太窮,被迫賣到青樓為生。
斗爭大會過幾天就開始了,地點(diǎn)在周家祠堂里面。祠堂里有一尊孔圣人的塑像,面目模糊。他們用繩子把兩個人捆了起來。周老爹周大娘向工作組求情,工作組的說千萬不要同情國民黨反動派。周大娘說,她倆是女人。工作組的人冷笑著,她倆首先是改造對象。批斗很有意思,村里人來參加者不多。甚至村里一些老人來出面,保秀水若蘭。批斗時,兩個人排開,與孔圣人站在一起。秀水若蘭的皮肉嫩,繩子捆得實(shí)在痛,但她倆不敢吭聲。
斗爭半天下來,回到周家,周大娘先趕快去看倆人的手臂,兩個人的手腕,深深勒出二個圈。
連續(xù)斗爭了一個星期。
工作組開始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要大家提高覺悟,認(rèn)清反革命的本來面目。村民們似懂非懂。
他們捆綁兩個人的力度加碼。繩子一緊,仿佛刀子扣著肉,說不出的痛。一捆就是幾個小時。秀水想哭,可她又沒哭出來。她緩解痛苦的惟一辦法,就是讓腦殼里的思維離開斗爭會場。她回味與少志在一起的各種細(xì)節(jié)。她表面上已是麻木,實(shí)則思維一刻也沒停止。她覺得自己和少志之間,有著不可言表的宿命。說到底,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宿命。每個女人都有宿命。她不后悔。相反,她感到幸福。女人永遠(yuǎn)是簡單透明的。少志從戰(zhàn)場上逃脫來完婚,一般女人能有此福份嗎?少志如果不逃,命運(yùn)自當(dāng)別論。一個男人什么都拋下,專門為一個女人而活。她下一世還真愿意嫁給這樣的男人。
她腦殼里閃過一念:自縊。宿命促使她產(chǎn)生這一念。自己該知足了,就像花,為心上人開了,哪怕一瞬,足了。她秀水就是不想留瑕疵的女人,寧可留下破碎。這一念仿佛水,流到她靈魂深處。
最后一夜來了。秀水早上暗暗準(zhǔn)備了一根繩子,屋里有梁椽,有凳子,只要站到上面,將繩子套到椽上,打個死結(jié),人吊上去,很快了結(jié)生命。她將少志留下的衣物摸了許久,在心里對自己說:該上路了。
第二天,到了午時,秀水房間毫無動靜。周大娘覺得異樣,喊了若蘭去看,秀水早已是魂歸西方樂土。周老爹周大娘,包括若蘭,都蠻傷心。草草葬了秀水,葬在大山上。
再說少志被押到城里,左審右訊,身份自然明了,國民黨少校營長。他的上司曾岳山因頑抗到底,交給人民審判,在縣城的河邊處決了。少志呢,他能保住命,應(yīng)該感謝兩件事,一件,是他臨陣逃脫。解放軍認(rèn)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沒有與解放軍打到底,這就減輕了罪惡。二件,是那把槍。槍是國軍連長王三崽的,王三崽帶著那幾十個兵,四處搶劫,又阻止解放軍行進(jìn)。少志奪了王三崽的槍,或多或少也做了點(diǎn)好事。另外,解放軍還派人上古云山周家沖調(diào)查,就調(diào)查一個情況:少志用槍在周家沖干過些什么?周家沖的人們都替他講話,說他是打虎英雄,為村里除了一大害。武松用拳頭,他用槍。沒有他,那老蟲不曉得還要吃多少人。
最后,解放軍綜合上述情況,做了決定,李少志不夠死罪,但必須判刑。
判了兩年刑。
在監(jiān)獄那兩年,少志每天都想著秀水。他只有一個信念:刑滿,就回到秀水身邊去。
兩年后,少志出獄。他去了一趟梅園,梅園已被解放軍沒收,做了學(xué)校。他見到了弟弟奇志。奇志已接受了改造,就在學(xué)校做了教師。他忽然又想起兩年前那個裁縫店,秀水在那里還有一件旗袍沒做完呢。他憑著記憶找到那里。裁縫店依舊,裁縫師傅記性好,一見到他就說,你內(nèi)人那件旗袍,我第三天就做好了,見你們沒來,估計(jì)是躲了。便給你們保存著。他打開一口箱子,少志低頭一看,秀水那件旗袍整齊疊著,藍(lán)花布的,還有一股樟腦味。
少志急匆匆回到周家沖,得知秀水已逝去兩年,當(dāng)場昏死在地。醒來,他來到秀水墳前,長跪不起。之后,他又燒了那件旗袍,火光中,藍(lán)花一閃一閃的。那是秀水喜歡的顏色。如今,他所有的世界,全部去了。少志仿佛徹底死了一次。秀水是他另一顆心。他還茍延殘喘活在世上,不為別的,就為了秀水那句“我能夢想到你的老年”。他必須完結(jié)秀水那個精怪般的夢。這夢籠罩著宿命。他必須去完結(jié)。
秀水是個精怪。少志想,她下世一定還是精怪。
少志留在了周家沖。經(jīng)歷了一場情劫,他心如死灰。他每天埋頭干活。時間真是療傷的良藥。此地的人對他蠻敬重,又關(guān)心他,慢慢地,他又感到了一點(diǎn)人世間的溫暖。若蘭呢,在與少志的勞動過程中,對他的好感與日俱增,默默關(guān)心他。
幾年之后,若蘭嫁給了少志。倆人在沖里建起了木板屋,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少志一想起秀水,恍若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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